0%
第二章 二月二十五日 第一節

第二章 二月二十五日

第一節

雷佛頓在門口停步,然後以男人對男人、而非董事對經理的態度咧齒一笑。
「我住在城裡。」安德森說道。
「你知道,呃,馬爾康·邦茲爵士吧?」安德森頷首示意。馬爾康·邦茲爵士是東南藥廠的董事,那家藥廠是威森廣告的大客戶。「馬爾康爵士有個外甥打算——」派爾先生咳了幾聲:「投身廣告業。」安德森沒接話。「我相信,他是個和藹可親的年輕人,但是我也告訴馬爾康爵士,和藹可親這個特質,並非投入廣告業的唯一條件,它甚至稱不上是廣告人成功的主要或必要因素。不過,馬爾康爵士相當堅持。」他嘆了一口氣,藉此暗示馬爾康爵士堅持的程度。「所以要拒絕他很難。簡單說吧,這名年輕人要來這裏做短期學徒。我和威森先生、雷佛頓先生都同意讓他在你的監督下,從文案部門開始做起。」
桌上有什麼異狀呢?記事本、信件、活頁帳簿、日曆。日曆,他思考著,日曆。這個桌曆是個黃銅製品,背面有個不易操作的小旋鈕,只要轉動它,就可以更改月份、日期以及星期幾。安德森凝視日曆,接著看看今早的報紙。報上的日期是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一。桌曆上頭的細長凹孔亮出星期一的字樣,凹孔右側揭示的是二月,但左側卻是四日。答案已經夠明白了,桌曆的日期是錯的。不過二月四日星期一正是一個大錯特錯的日期。這一天,就是安德森太太喪命之日。
「我馬上過去,派爾先生。」派爾先生是公司的另一位董事。
激|情過後,感激之情溢於言表。
總機是范小姐,她有一副甜膩膩的嗓音。
此時,鉛筆筆芯突然斷裂。安德森把它扔到房間另一頭,隨即再度拿起聽筒,並以從容不迫的聲音緩緩說道:「這則廣告已經獲得你的認可,貝格西德先生,你可是童裝世界的廣告經理啊。不是嗎?我們那時候都同意構圖很棒,不是嗎?」房門打開來,門縫裡先鑽入一支煙斗,緊接著是一張臉。「會議紀錄上可是白紙黑字,清清楚楚的。」安德森和善地說道。
「放馬過來吧。」
「你確定今天早上是調成這個日期的嗎?」
「本該如此的,狄蘭特小姐。」
「我說啊,你知道的,這使不得,安德森先生。我們不能讓它就這樣出去。」
安德森九-九-藏-書盯著辦公桌看,因為雷佛頓追根究柢的眼光,讓他感覺很不自在。不過桌面上有點不對勁,雖然他說不出是哪裡不對勁,他的目光接下來轉移到地毯上的斷芯鉛筆。他發現雷佛頓也在好奇地盯著鉛筆看,一邊以厚實的手指往煙斗里填塞煙草。雷佛頓拾起那支鉛筆,放在桌上。火柴的火焰在煙鬥上方閃爍。
「我在聽,貝格西德先生。」
安德森雙臂垂放桌上,目光熱切地盯著牆看。
「貝格西德先生正在找您,安德森先生。他現在正在線上。」
「安德森,你——周末愉快嗎?」
「他今天,呃,今天早上報到。」派爾先生說道。他的夾鼻眼鏡發出光芒。「他的名字是葛雷特瑞克。」
在整個談話過程中,他數次主導話題,其間共轉換了六個主題。他心裏暗忖,這一回應該換是「遠離世俗之美或都市鼠與鄉下鼠」?在幽暗的房間里,大辦公桌后的派爾先生侃侃而談,桌上電燈的亮光不時在他無框的夾鼻眼鏡上閃爍,以至於鏡框后的眼睛幾乎教人無法辨識。「……所以在某些方面來說,」派爾張嘴說道:「鄉巴佬也許是既愚蠢又不學無術,但他可比——啊——久經世故的城市鼠更佔優勢。好啦,我講的小笑話應該適可而止了。咱們這票廣告人個個都是城市貓,沒錯吧?」安德森暗地偷瞄了手錶。「你崇拜偉大而不朽的華德嗎?我自己嘛,」派爾先生輕咳幾聲后說道:「比較起來,我尊崇的是迪士尼(華德·迪士尼,一九〇一至一九六六,美國卡通影片製作人),而非惠特曼(華德·惠特曼,一八一九至一八九一,美國詩人,主要詩作是《草葉集》)。」
「要教人別再憂心忡忡的最佳辦法就是寄情工作。再接個新客戶如何?做個大案子?」
「貝格西德先生,什麼事使不得?」
「你也信這一套嗎?」
其中一頂帽子所遮掩的容顏,是一張已從機靈似狗轉變為皺紋滿面、陰沉老練的臉孔,它隨即轉往街角的大樓。在這棟建築物的二樓上方,有一幅繞過街角延伸至溪谷街的招牌,上頭寫著「威森廣告威森廣告威森廣告威森廣告」。事實上,威森這個字眼剛好置於街角,以至於從溪谷街望過去,招牌讀起來就變成「廣告威森廣告威森廣告」九九藏書。那頂霍姆堡氈帽朝上翹起,望向招牌及其上方陰灰彷彿快下雨的二月天空,然後消失在大樓里。
旋轉門轉動時發出微弱的嘶嘶聲。接待大廳里的氛圍既溫暖又帶點愉快的氣息。一個輕柔如軟墊的身影移步至服務台後頭。
「亞瑟先生質問我們是不是想讓童裝世界成為笑柄。我說當然不是,除非他刻意從某個角度來看這則廣告。但他說——」安德森把聽筒放在桌上,然後畫了一個大嘴男人頭。聽筒傳來斷斷續續的話語:「但是我說……然而他說……所以我必須承認……」
安德森將聽筒夾在左耳和肩膀之間,快速翻閱標示著「童裝世界測試報告」的文件夾。他的動作停在一則廣告上,那張構圖是一個穿著童裝世界罩衫的小女孩,以不安的神情抬頭看著母親。
「他們享受的服務比那多得多。」他望著自己的黑皮鞋沉思。「後來的情況如何?這會讓你很沮喪嗎?」
這段開場白比正常情況冗長吧?夾鼻眼鏡的後方是否隱藏了些許不安呢?
派爾先生顯然不予理會地注視他。
「怎麼了,我每天都調的,安德森先生。」
「這玩意兒是有些——」煙斗呼出幾口煙來。「特別。威威完全信這一套。你知道他是靠這個成功的。開會要談的就是這些。」雷佛頓站起身來,方正的腦袋、粗厚的頸子縮入僵挺的白衣領內,讓他看起來就像一具正在噴煙的引擎。「你自個兒好好琢磨琢磨。」
「看到了,謝謝。」他故意若無其事地說道:「珍,今天早上你有動過我的桌曆嗎?」
一幅幅加了框的廣告看板在迴廊上一字排開,重映昔日的榮光。安德森緩步走過其間,來到設有三座門的方形小廣場,他轉往右手邊的迴廊,打開了一扇門。門內的實物擺設有——兩邊是抽屜中間可容膝的辦公桌、旋轉椅、衣帽架、橡木壁櫥,以及綠色地毯。他脫下深色大衣,吊在衣架上,接著掛上黑色絲襯裡大禮帽,然後在旋轉椅上坐定。這時他的手錶指出九點四十九分。
「早上真冷啊,安德森先生。」
「你——有到公園走走嗎?」
星期一早上九點四十五分,一群精神奕奕、頭戴黑色霍姆堡氈帽(首產於德國霍姆堡的男用軟氈帽,帽頂由前向後呈凹形,帽緣微微上翻)九_九_藏_書的人潮,如行軍般通過貝賽爾街。放眼望去,一頂頂的帽子下方,這群廣告人個個身穿體面的大衣,攜帶公事包,足履光鮮亮麗。年紀較輕者表情靈活機敏,鼻頭像狗一般前傾、企圖心十足;年紀較長者臉上已有歲月的刻痕,面色或陰沉或紅潤,肌膚鬆弛有如熟透的番茄。這些歷經滄桑的老男人面孔,不論表現出來的是玩世不恭或是歡欣洋溢的表情,看起來都像是正在趕火車似的。隨後這一片帽海從左右兵分兩路,快速湧進辦公室,不消五分鐘,貝賽爾街上已不見這些人的蹤影。
雷佛頓一口一口猛噴著煙斗。
「今天嗎,安德森先生?」她又喘了一口氣。「二十五號,星期一。」
「我已經跟你提過一次了。」聽筒里的回答帶著鼻音,而且有抱怨指責之意。「我們必須馬上停止這則廣告。這絕對使不得的。」
對方回復的腔調頗為不耐煩:「哎呀,就是明天要登在《公報》上的那則廣告嘛。你自己好好瞧瞧。安德森先生,你在聽我講話嗎?你還在線上嗎?你拿到那則廣告的測試報告了吧?你有在聽我講話嗎?」
語畢房門關上。他的腳步聲沿著迴廊逐漸遠去。
「貝格西德先生,是哪一則廣告呢?」
「別這麼說。咱們是自己人。況且,你的能力可以勝任的。」隨著青郁的煙霧緩緩上升,安德森的視線來到了天花板。「你還可以訴諸幽默感。」
「不會。為什麼這樣問?」
「沒有那個客戶我們也過得去。可不能為一點小錢而讓我們的重要主管發火。他們的廣告費是——一年三萬嗎?」
「還算平靜,謝謝您的關心。」
「幽默感?」
安德森裝出鼻音說道:「亞瑟先生看了我們的廣告,他想要換掉它。」
派爾先生穿著傳統剪裁的無花紋暗灰色套裝,佩戴著高雅的條紋領帶,以及令人難以親近的夾鼻眼鏡。他正在看一疊文件,頭也沒抬地回了一句「早安」。安德森就這樣站在桌前。在雷佛頓的房間,他可以自行落坐不待主人邀請。在威森的房間里,椅子上總是堆滿雜誌,不過威森會把雜誌都丟到地板上。但派爾可是廣告界的元老,他相信社會階級和管理階層中,差別待遇有其存在的必要性。即使是高階經理,地位也不及董事來的重要。在派爾先生九-九-藏-書的房間里,在未經告知可以坐下前,即使是經理級人物也必須站著。大概過了三十秒之後,專心研讀桌上文件的派爾先生才抬起頭來,以叫人意外的聲調說道:「請坐,安德森。」安德森隨即就座。派爾先生是個瘦小乾癟的老頭,堅毅的小眼珠從夾鼻眼鏡後方凝視著安德森。在他冷硬的外貌下,裹著一層溫柔親切的羞怯與困窘。然而安德森猜想,在那靦腆的氣息下,包藏的是一副鐵石心腸。這會兒,派爾先生似乎有措詞上的困擾。
「但是,貝格西德先生——」他拿起一支筆,順手在記事本上塗鴉起來。
「這個案子真的很重要,安迪。我要你來負責。我也是這樣告訴威威的。」
「禮拜一一大早就罵粗口。」銜煙斗的男子說道。他是個有張國字臉的高個兒,四十歲出頭,相貌看來親切穩重。他的名字叫作雷佛頓,是威森廣告公司三位董事之中的一位,面對方形廣場的三個房間就是三位董事的辦公室。「『貝格洗的』怎麼啦?」
「今天是幾號呢?」
「我知道,我知道。事實上是亞瑟先生讓人——摸不著頭緒。這使事情變得很棘手。」
他的桌曆上頭斜靠著一張打好字的便條。上面寫著:「九點二十分,貝格西德先生來電。請回電。珍」。這張便條底下還有一張打字的便條:「『威威』要在十點三十分召開會議。他希望您出席。珍」。安德森翻轉便條放下,接著看今早送來的郵件。有一封來自亞提飛克斯產品公司的信函,內容是有關迅速提神飲料「快電」明年度的廣告事宜;此外,還有一些「脆即酥」新廣告的測試報告,脆即酥是一種在太妃糖與餅乾外部淋上美味巧克力的零嘴。他拿起電話,然後說道:「麻煩接童裝世界的貝格西德先生。」
「我們很忙。」
「越忙越好。這對他來說,會是——呃,職場初體驗的嚴格試煉。我就這樣回報馬爾康爵士,」派爾先生靦腆地淡淡一笑:「咱們別讓他下不了台。」
貝格西德的聲音總是來勢洶洶,彷彿他已經費了好大一番唇舌,而且正打算在對話中途毅然提出某個論點。
他坐著瞪視桌曆,然後拿起它,轉動旋鈕,好讓它顯示正確的日期。接著他起身,走在遠離董事辦公室的迴廊上,來到一個有半打女孩坐在打字機前九_九_藏_書工作的大房間。他停步在其中一位面前。那女孩的名字是珍·萊特莉,她是安德森的秘書。她年約十九,是個相貌平庸的女孩,戴一副角框眼鏡,模樣極為寒酸。她有點喘不過氣地說道:「嗯,安德森先生,你看到便條了嗎?」
內線電話響起。一個極具權威感的聲音說道:「我是派爾先生。你可否——嗯,撥出幾分鐘給我?」
「你真是個大好人,雷佛。」
「我非常喜歡早期的電影,」安德森說完,又接著補充:「待會兒我和威森先生有個會議要開。」
「這使事情變得很棘手。」安德森舉手招呼來客,隨即指指電話,嘴角往下一撇。來者在訪客椅坐下,翹起二郎腿,同時盯著自己那黑的發亮的鞋子瞧。「不過,既然我們已經把事情弄清楚了,我們就來看看能幫你什麼忙。我手上有兩份可用來替換的廣告稿——一份是有泰迪熊的,另一份是有洋娃娃推車的。報社會不高興,不過管他去的。你想要哪一份?有泰迪熊的?」
「接過來。」
這時候,鼻音變成了哀鳴。
「唉。」對方悶聲地笑。「你可知道,今天早上亞瑟先生看那份報告時,說了什麼嗎?他說——我無法一字不漏地重述,因為他的用詞實在不雅——反正他的意思大概就是說,那個小女孩看起來像是想去上大號。」
「不盡然。不過既然威威信這一套,我們大家也不妨相信。」
哀鳴的聲音如賠罪似的說道:「泰迪熊的好了。你想像不到的,安德森先生,我的心頭如釋重負啊。你絕對不曉得——」「言重了,貝格西德先生。我馬上抽換廣告稿。再見。」安德森撥了內線電話。「製作部。我是安德森。童裝世界的案子。把明天《公報》的B十八抽掉,換成E二十一。」聽筒傳來反對的聲浪。「是的,我知道為時已晚。抱怨,混蛋——就讓他們去抱怨吧。到底是誰要為那該死的廣告付錢呢?」他放下電話,發出嘆息聲。
她悶聲不吭地點頭,安德森轉身離開房間,走回迴廊,一路來到方形廣場,這裏的三扇房門上掛著董事的大名。安德森往標示著L·E·G·派爾金色字樣的房門敲下去,他沒等回應就徑自開門,然後對一個坐在大辦公桌後面、年紀六十齣頭的矮個兒道了聲「早安」。
「他什麼時候報到?」
「兩萬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