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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二月二十五日 第三節

第二章 二月二十五日

第三節

「還有什麼別的事需要我煩心呢?」他問馮恩。
「我懂他們的意思。」安德森說道。
這段遭遇他早就耳熟能詳。他感到厭倦乏力,於是表示必須回去工作了。茉莉轉移目標,去和馮恩、哈維·尼可交談。安德森走到戶外時,腦袋瓜還因啤酒作祟而略感暈眩。
「話說的太快,你就品嘗不到其中的妙處。這又不是在喝啤酒。」茉莉·歐洛奇的鬈髮整齊地束在頭上,長鼻子狀似粉筆。她曾經在倫敦政經學院攻讀社會學,如今在這家公司負責研究部門。「所以我告訴他,你可以拿走它,或是把它留下來。結果他說,如果你的想法是這樣,那我就留下來。然後我就說好吧,但你可別明天哭著來說還要。那玩意兒具有獨創性,而且可靠。它才不可靠呢,他回說,但你的確可以在奇特的東西上面獲得啟發。奇特,我就說了,你還不懂奇特是什麼意思吧,如果我——」
「他說,這是一句新的廣告語,所以我告訴他——」
馮恩說道:「我欣賞你的地方,茉莉,就是你滔滔不絕、口若懸河。大概只有廚房的水龍頭才能跟你比美。」
「這樁完美的羅曼史,就是這樣結束的。」她轉身朝向安德森。「你似乎有點情緒低落,寶貝。怎麼啦?」
「所以我也送他一隻黑眼圈。」他又聽到茉莉的聲音。
「那又如何?我壓根兒沒想到,薇樂麗的事會讓你九*九*藏*書如此看不開,寶貝。」
「辦公室里有些傳聞。有人說你每下愈況,需要休息一陣子。」
「哦,第三個是個混蛋。但我要說的是,安迪寶貝,你得抬頭挺胸、振作起來。總之啊,生命不過就是在一連串的咬緊牙關中過去。」
「可是,你要如何信任你的工作呢?」茉莉問道。「你只能去執行它。可別告訴我威威和雷佛對他們在廣告中銷售的玩意都深信不疑。」
安德森喝光啤酒,又加點了一輪,然後理所當然地申辯一番。在午餐喝酒時分,他思索著,同樣的爭論在數以百計的廣告人之間流轉著。許多商業畫家把自己放棄崇高藝術,走上商業主義之途的過錯,歸咎於母親、妻子,或是小孩;一大票文案人員懊惱自己缺乏天分或韌性時,就會忙著怪罪賴以為生的生花妙手。然而,儘管他大放闕詞而忘了形,到頭來還是安於廣告業現狀,準備好要面對一切事物而嚴陣以待。酒吧裡頭是越來越擁擠了。他們吃著三明治。馮恩開始和一個名叫哈維·尼可的商業畫家交談,安德森發覺自己和茉莉·歐洛奇的大腿再度緊密相依偎,她正說起她的第三任丈夫。周遭的談話聲如此喧嘩,安德森只能聽到她那些與別人的片段談話混雜在一起的斷語殘言。
「謝啦,再來一杯啤酒,一杯完美的化學啤酒——我愛死它了。我要是今天才喝到https://read.99csw.com它,大概分不出來它和真正的啤酒有何不同。」
安德森搖晃杯中的啤酒。
他又點了更多的啤酒。
「你剛說有一部分和我太太有關。那麼另一部分是什麼?」
安德森大口灌下啤酒。
「後來?後來我就離婚了,然後再婚。這一次的他年輕又純真,是個需要媽媽疼的男人。你們想不到我會是個媽媽型的女人,是吧?不過他向來如此看待我,也許他的想法還不算太離譜吧。他很貼心,總會帶些禮物給我——不太值錢,你們知道的,就是像煙盒、粉撲、絲|襪啦這一些,反正你們想得到的東西應有盡有。後來警察在百貨公司逮到他。原來啊,他是個偷竊狂。另一樁完美的羅曼史也就這樣落幕了。」
茉莉大口喝掉啤酒。
「離開瑞森、瓊斯,以及強生,接著前往白狼、維金斯和葛拉斯——」
「才過了三個星期而已。」他為自己辯解的口氣感到懊惱。「二月四日。至今只過了三個星期。」
茉莉的長鼻朝前傾去。
「那你呢?」安德森說。「對於廣告所帶來的福澤,我不曾看你表現過相信的態度。」
「咱們這一夥阿德勒(一八七〇至一九三七,現代著名的精神分析學者,也是「個別心理學」的創始者)派相處甚歡。沒錯吧?」
「因為他老婆嗎?」
「因此她說,我是標準的容格(一八五七至一九六一https://read.99csw•com,瑞士籍的分析心理學大師,當代第一位由心理學跨入玄學領域的科學家)派,所以無法成為佛洛伊德(一八五六至一九三九,奧地利心理分析學家及精神病學家)的信徒——」
「你不但懂他們的意思,而且知道他們是對的。」馮恩用一根染上尼古丁污漬的手指頭在長褲骯髒的膝部上輕敲。「你想成為成功的廣告人。好,那你得會畫畫或寫點東西。不過光是這樣還不夠。你得要聰明過人,如此才能看透廣告這玩意。你明白那滿是言不及義的胡言亂語,你知道那是奉承阿諛的屁話,你明白那根本是在欺詐剝削社會大眾。好,但這還沒完呢。事實上,上述這些只是一小部分而已。因為接下來呢,在做廣告的時候,你必須全心全意相信你的所作所為。你必須相信脆即酥是有史以來營養最高、口感最好的巧克力棒、童裝世界出品的兒童服飾最佳、某種臭呼呼的,非醫生處方的成藥,一瓶只要一便士就買得到,真的可以治療身體不適,醫生也可以拿它當處方;而那個可以讓人早上不用刮鬍子的小發明,能徹底改變人類的生活。由於威威能夠看透廣告業,同時又可以受它蒙蔽,所以他是個非常完美的廣告人。」
「啊?」
「你的故事每一次都說的不一樣,」馮恩讚歎地說道。「而且我說啊,是一回比一回精采。後來怎麼了?」
「其中一https://read.99csw.com個方案堪稱惡名昭彰,他們是這麼說的,而且那並非你們的對手的方案——」
「好心的老雷佛啊,親愛的老雷佛啊。」馮恩斜嘴微笑。「你可知道有天他怎麼跟我說的,他嘴裏還咬著煙斗呢。『安迪是個好人,噗噗,但他對自己的工作,噗噗,卻信心不足。』當雷佛說你對工作信心不足時,小子,你就得當心了。」
「沒事。再來一杯。」
「一部分啦。」
他想起雷佛和威威交頭接耳、陰沉的表情瞬間轉為虛偽客氣的畫面。
「再這樣鑽牛角尖下去,事情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你得趕快振作起來,」茉莉說。「我這一生啊——為了讓你好過些,我就把我的陳年往事全抖出來吧——失去三個老公。至於那些婚禮前就被我拋開的舊愛就甭提啦。我第一次結婚的時候,是既年輕又純真,但也是頭一回受到沉重打擊。他時常對我拳打腳踢,但我不介意。我會離開他,是因為那時候他要求我當他女友的面捶他。他這種傢伙,就是你們稱之為飽經世故的人。」
「誰說的?」安德森聲調之尖銳,把自己嚇了一跳。
「雷佛認為我可以搞定。」
「甭提我啦,」馮恩以一種喜憂參半的盛怒口氣嚷著。「我不是廣告人。我只是個畫家,為了養老母而必須從事俗氣的商業工作。茉莉也只是把工作完成罷了。我們毋需心存信念;我們不是權力核心份子。我可以犯read•99csw.com一點錯,可以嗜酒貪杯,可以穿著骯髒的長褲與破舊的夾克。但你就不同了。安迪老弟,你是權力核心份子,你有絕佳的機會成為董事。你和客戶談話,把他們安撫的服服貼貼。你是個大人物,不像茉莉和我只是技術人員罷了。只要沒被雷佛抓到小辮子,你的董事寶座應該是指日可待了。你必須頭戴黑帽、一本正經。會議中我可以恣意保持緘默,但你事事都得發表意見。簡單說,」馮恩甚為愉快地呷聲說:「你若想要存活下去,你就非得相信不可。」
馮恩傾身,窄腦袋直逼安德森而來,蠟黃肌膚上的坑坑疤疤一覽無遺,教安德森目瞪口呆。
「別理他,」馮恩以低沉嘶啞的聲音說道。「他意志消沉是理所當然的。」
他們站在櫃檯前,絡繹不絕的人潮擠得他們彼此摩肩擦踵,然後又得客氣地縮身保持距離。吧台後方玻璃的反光照得安德森一張臉蠟黃,臉上深深刻劃出紋路,配上充滿血絲的悲傷眼睛,以及稀疏的頭髮。他又點了幾杯酒。
「他打得我眼圈發青。」這是茉莉的聲音。
史岱格酒吧裡頭人滿為患。安德森的肋骨被某人粗暴地戳了一下,以至於漏聽茉莉敘述的故事結尾,他也是這樣錯過故事開頭的。
「索價一千,他會提議八百五。索價一千二,他會提議——」
「那第三個呢?」
「就是一些耳語嘛。」馮恩歪著頭。「我若是你啊,我會留心這個立可刮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