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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二月二十七日 第三節

第四章 二月二十七日

第三節

「你是說我太太?是。」
安德森放聲尖叫,手臂猛然一揮,將玻璃餐具連同梅干凍一併掃落於地。紫色果凍黏在紅色地毯上。這麼一來,他們勢必引起大家的注意。有一兩個女子立即和她們的同伴交頭接耳。餐室後頭也起了一陣騷動。紅棕女侍急忙沖向他們。鄰桌的一名年輕男子,在椅子上局促不安地委婉問道:「你要找牧師嗎?」安德森站了起來。他居高臨下凝視著,效果就像把單筒望遠鏡反拿著往下看一樣,結果威威的臉變小了,而且是一臉的錯愕難堪。女侍像一面堅實肉牆擋在他面前,苦惱的臉色比之前更為通紅。「你還沒吃——」她開戰了。安德森為了避開她而讓步,因此踩碎一地的玻璃碟盤,接著往她那如雕像般不動的軀體推了一把,導致她朝著桌子蹣跚而行,而他便趁勢走出餐館。
「堅果核仁厚片,」安德森待她轉身離去后,倉促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吃素。」
「休假,」安德森含糊地說道,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叫她小薇。」
「她個性活潑開朗。對女人來說,這是非常好的特質。我家那口子啊,就缺乏這項美德。這很糟糕,你知道的。她總是悶悶不樂。醫九_九_藏_書生也束手無策。」威威的口氣有一絲自豪的意味。他傾身向前,徐緩而幾近溫柔地說道:「安迪,你何不休個假?」
安德森猜想,莫非這就是招供前的開場白?
「等一等,安迪。我很民主的,但我也記得雷佛是同一條船上的夥伴。如果你有事要商議的話,就讓我們有條有理地來談談看吧。」
「堅果核仁厚片、帶皮馬鈴薯,以及配上磨碎新鮮胡蘿蔔的沙拉,」威威說道。「這樣可以接受嗎?」
「那只是一種稱呼的方式。當然了,我幾乎不認識她。你需要休個假,安迪,你不用過問這個案子。讓公司在你缺席的這幾周做做看。」
「情況有改善嗎?」
「我猜,你是讓那些信隨著《雷斯坦丁郵報》送進來的。不過我是不會走人的。是你照例把信放在我桌上的。我的工作沒出任何差錯。這是雷佛要攆我走的陰謀。」
皮膚呈紅棕色的女侍帶著崇拜的眼神,向他彎腰行禮。
「你的堅果核仁不吃了嗎?不合你的口味嗎?」女侍譴責似地質問。安德森搖搖頭。「對你很有營養的。請問需要什麼點心?梅干凍的風評很好呢。」
「也許待會兒,你可以read.99csw.com再來一份素雞海鮮甘藍湯?或是義大利面和樹薯粉咸點心?」
安德森從焦皮下切掉幾片不太熟的馬鈴薯。就是威森,他心裏這麼想,他是個有魅力的男人——威森就是小薇的情人。所有的女人都喜歡這種裝模作樣閑扯淡的調調。就是威森和小薇兩人,在粉紅卧室的粉紅卧鋪上翻雲覆雨。安德森有一回和威威一起去游泳,他注意到威威身上體毛多的驚人。當下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這隻毛茸茸的動物緊緊抱著小薇,而且噁心的自憐與自誇川流不息地從那隻動物口中流瀉而出,她的眼神則滿溢仰慕之情。安德森突然想到茉莉·歐洛奇,以及昨晚翻身轉向他的面具。他瞪著碟子,一股反胃作嘔的感覺侵襲而來。
他們點了梅干凍。
「雷佛?那個陰險小人?」安德森咆哮著。他聽到自己說話的語氣,也感到不寒而慄。「你要把我趕出公司,是不是?那麼,那些信呢?」
「我不太——」安德森邊說邊起身,但是沒站穩,隨即又坐下。一兩個長鼻男子朝他張望了一下。
「當然有。要不是真的很難熬,否則我索性連烹煮過的食物都不碰了,光吃生食就好。你知道磨碎的生甘read.99csw.com藍菜裡頭含有蛋白質嗎?你可知道蛋白質的營養一經烹煮,就會破壞得蕩然無存嗎?」他憤慨地看著安德森,然後突然狂笑起來。「安迪老弟,我已經是令人厭煩的老頭了。」
「我是在跟你商量。你的專註力不見了——當然了,只是暫時性的,但已經有人察覺了。雷佛告訴我桌曆的事——」
安德森殷勤地跟著陪笑。
「我搞不懂你。你想要說什麼?我說的是你需要休假,安迪。別讓我為難。」
「哪些信?」
威威把含有砒素的綠色湯匙背面探入紫色果醬和牛奶凍里,然後又小心地放下。
「因為我們生活中的混亂,是我們自己一手造成的。我們知道如何把歡樂賣給別人,但我們卻無法把它賣給自己。」威威的褐色眼神變得自艾自憐。女侍端來堅果核仁厚片。她仔細地擦凈每個碟子的邊緣,接著以關愛的神情望著碟中物,然後才轉身離去。「我是個失敗者,」威威一邊說,一邊將堅果核仁厚片塞入口中。「我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團糟。」
「她有沒有寫信給你?如果看到她的筆跡,你認得出來的,對嗎?」
安德森仿若置身事外,他聽到自己的聲音尖銳刺耳:「你是什麼意思九九藏書?」
「老弟,我已經有六個星期沒嘗過肉味了,」威威的狂熱口氣像是個改過自新的酒徒。「我的胃很糟糕。失眠、消化不良,吃完東西後會感到劇痛。我知道只有一個辦法可行——徹底決裂。我已經和肉類徹底決裂了。」
「這種食物你得去適應它。常吃就習慣了。」威威推開碟子,然後把玩著牙籤。由於自我陶醉的性格作祟,他看著安德森的眼神十分刻薄冷酷。「你要知道,安迪,關於小薇的意外,我對你深表同情。」
「陰謀。」
威威試著讓語氣詼諧,但效果不彰。
他猛然坐回椅子,凝視著安德森。
「我為什麼失敗?」威威伸出單指,隨即化為拳頭。「因為我擁有太多才華。你以為這是好事?安迪老弟,沒有才華是命中注定的。作曲家、歌手、畫家——我有沒有跟你提過,我十六歲在英國皇家學院做了一幅畫?」安德森已聽過這個故事好幾回,但他還是發出一陣驚嘆聲。「我十二歲的時候,創作了一部歌劇。然而我定不下來,從這兒跳到那兒,最後變成了什麼呢?一個廣告人。」威威憤怒地開始吃帶皮的馬鈴薯。「這是一個藝術家的悲慘下場。我常說,感謝老天賜我妻與子,安迪,感謝主九*九*藏*書讓我擁有私人空間。雖然說——」他重重嘆了口氣,卻沒把話講完。
「沒事,謝謝您的關心。」
威威慌張地說道:「安迪老弟,你沒事吧?」
「去年您熱中的是蒸氣浴。」
「威森夫人怎麼了?」
「在那之前,則是用棕色紙緊貼著肌膚。」威威生氣勃勃的笑聲傳遍這家餐館,把幾個低頭吃著棗子堅果沙拉的長鼻蒼白男子,和他們那些大腳丫且未穿襪、正忙著咀嚼生菜的妻子嚇了一大跳。「安迪,你知道我的困擾是什麼嗎?我是個廣告人。這就是一種無可救藥的病。想要把誇大效果的成藥輕而易舉地賣出去,沒有人比傑出的廣告人更行。你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威威眼前這位下屬,非常清楚他喜怒無常、情緒多變的性格。他們一頭栽入自滿、自責及自憐的情境。這些表徵又可透過特質的修正而改良細分。比如說,自滿與假裝自嘲:「你努力往樹頂上爬,當你登上頂端時,結果看見什麼?荒蕪的沙漠。」也是如此這般,威威自責的個性是建立在他是墮落天才的自我認知上,而他的自艾自憐,則是對他勇敢活在艱苦厄運中的補償。安德森一邊吃著味道像鋸屑的滿盤麵包屑,一邊等著自責被自負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