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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說客

第四卷

說客

「天還沒亮的時候,從京極城郭的近道來了一隊士兵到了城外,打著大野木土佐守的旗幟,說是土佐守有要事要見老主公,讓我們馬上開門。我們以為是自己人,所以就沒在意打開了城門,結果大隊士兵突然沖了進來,一路殺到裡屋。」
「您所言差矣!」
長政坐在石碑后,看上去好像真的已經死了。
「生前葬禮結束了,看來城中將士都已領悟我的決意,做好戰死的思想準備了。來吧!臨終之日!」
「戰死吧!」眾人達成了悲壯的一致。長政的決斷完全地傳達給了家臣,長政所用的振奮人心之策,起到了實際效果。
石碑上刻著長政的戒名,即所謂的生前戒名——德勝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
第二天是八月二十七日,在這天的夜裡,城中的大廳里擺上了香爐和莽草,舉辦長政的生前葬禮。
儀式結束后,長政命令道:「趁天還沒亮,將石碑沉到水裡。」
長政轉身說道:「別再抱怨了!」
河內守在眾人的包圍下,用極為溫和的語氣說明了情況。他生性溫厚,看上去不太像個武將。
不愧是老將,臉上完全看不到城門處士兵的暴戾之氣。
接著,城門打開了,織田家的使者進入城內。淺井家的士兵中,半數以上都希望使者能帶來和談的好消息。
「大人,大人!不得了了!」一名渾身是血的部將從遠處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
「……那天是多麼歡欣喜悅啊,而想不到如今兩家卻成了這般局面。」
「本城城主淺井長政大人,珍惜武將之名,壯烈犧牲,因此,特向世代蒙恩的各位告別。」雄山法師作為主持,向眾將士說道。
三河守站起身,將他領到了庭園中的茶室方向。這位白髮蒼蒼的老將,背影中現出一種從容,看來果真是超脫了生死的境界。
「要是第一城郭起火了,第三城郭的人肯定會立即打開城門前去援助吧。就算是不得不去援助,但您和夫人孩子,肯定會和老主公一起縱火自焚吧。敵人擔心出現這樣的局面,才這樣做的吧。」
他們的樣子,看上去生來便不屬於這個世界,因為太過純凈,所以在決定背城一戰的侍衛們看來,充滿了憂傷和冷酷的感覺。
「事已至此。」
「……可是,恕我直言,事到如今,您只有打開城門一條路了。之前的戰鬥中,您已經顯示了武將的尊嚴和榮耀,現在,您可以果斷地將城池交出,以圖長久繁榮,不知您意下如何?如此一來,信長大人也絕不會虧待您,他一直在說要將大和一國交給您來管理。」
「大部分是木下藤吉郎的手下,但帶九*九*藏*書路和舉旗的人,千真萬確,肯定是叛徒土佐守的手下。」
「我明白了。」法師領命而去。
城池像巨大的籠子,又像監獄一般牢固。眾多的傷員躺在草席上呻|吟著。
長政指了指武士休息的房間,同時自己也大步走了過去。
「不是人啊!」眾人都緊咬雙唇,痛罵三老的不忠。
「是織田的手下。」
藤吉郎高聲喊道:「你閉嘴,身為一名家臣,居然沒有詢問主公的意向就要趕走客人,真是豈有此理!這座城有沒有攻陷其實都已經差不多了,哪還有傻瓜特地花時間過來當說客!」他先放出一番大話,接著又說道,「在下前來,是作為信長大人的代理,給長政大人的靈位進香來的。我聽說長政大人已經下定決心,雖然還活著,但連自己的葬禮都辦了。剛才還將石碑扔進琵琶湖中,完成了水葬的儀式——出於生前的交情,我想進炷香,這總可以吧……或者你們已經沒有空考慮這些禮儀和情誼了嗎?長政大人和他手下人的決心只是一時頭腦發熱嗎?還是虛張聲勢?或者是打腫臉充胖子?」
說客不破河內守無言以對,只能打道回府了。
「這裡是戰場,不用說什麼套話,揀要點說!」
「不會讓你們白死的!」長政對左右人等這樣說著,走了過去。走到外邊時,他的眼帘上可以看出哭過的痕迹。然而,即使如此,他嚴格禁止部將們抱怨別人。
「啊?那麼,不僅是第二城郭,父親所在的第一城郭也已經被攻陷了?」
藤吉郎點點頭說道:「這是當然。我知道長政大人已經過世,不會勉強要求的。」
城門的武士們領命之後,又迅速回去了。又有其他部將前來。
長政經過時,仰卧的武士也爬了起來,雙手支地行禮。
長政冷冷地笑了一下,說客的話講完后,他說道:「你轉告織田大人,我長政可不是那種聽信讒言的人。你們想要我開城,這種伎倆未免太過簡單。當然了,彈正忠所擔心的,不是我長政的性命,而是他可愛的親妹妹吧。」
眾人都接受了自己戰死的命運。
「如果見家臣頭領藤掛三河守的話,我可以幫你問下可不可以。」城裡面的人說道,然後又不放心地補了一句,「主公長政大人是絕對不能引見的。」
「既然大人自己都已經表明戰死的決心了,我們還有什麼好猶豫的!」
「法師,我有件事想拜託你。」長政不慌不忙地說道。言辭https://read.99csw.com平靜,聽不出一絲悲傷。
說話間,一行人走完樓梯,來到了最下面鋪著木板的大廳里。
長政一臉不耐煩地轉過臉,怒斥道:「我讓你們嚇走他,為何還要將對方的抗議之詞轉告我?」
死得有意義,欣然赴死。
市夫人及四個孩子,從那天起都穿著白絹衣服,帶子和頭繩都是黑色。
他的本意是想讓火槍兵開一槍警告一下,結果三四個人一起砰砰砰地射擊起來。
「就在剛才,主公自盡了……我在敵陣中殺出一條血路,將遺物帶來了。」
「不管我們怎麼說,敵方使者站在城門下,就是不回去。他抗議說,戰爭是戰爭,談判是談判,對代表一國前來的使者,不應如此無禮。」
準備戰死的武士們所期待的也只有這點了。同時,這也是一個人最大的、最後的願望。可以想象他們是何等渴望,所以從古至今的名將,都不會辜負他們的渴望。兵法上說,在戰鬥之前,如果旗幟上不能寫明戰爭的意義和正義性,就不應該戰鬥。
「……別無選擇。」
「哎,這不是休太郎嗎?怎麼了?」長政心中掠過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井休太郎並非第三城郭的武士,而是父親久政的侍衛。
「敵人嗎?」他鄙夷地說道,「趕走他!我長政跟信長的手下沒話說。如果不回去,就從城門上扔點石頭給他嘗嘗吧。」
「有話就說!」他鄙夷地說道,「但你回去后要好好轉告你家主子,我長政從沒有考慮過要靠妻子的關係求得一條活路……還有,你務必要告訴彈正忠大人,我妻阿市,現在已經不是信長的妹妹了。」
「哎呀,好久不見了。」藤吉郎用一種很平常的語氣打著招呼。
在這點上,長政的家臣缺乏一點兒鬥志。他們的最後選擇,也只是因為主將的意志而做出的被動選擇。
「哦,原來是織田家的木下藤吉郎,幹什麼來了?」淺井家的將領往下方看去。他們都在懷疑藤吉郎此行的目的,而忘了要殺他這回事。
開始時,眾武士還是一副不太理解的表情。
幾乎就在同時,一名部將趕來彙報:「有個叫不破河內守光治的人來到了城門下。」
「也不必搞成這樣吧。」氣氛略微有點怪異。
「他是敵將!裝成使者來了,快開槍!」一名將領朝火槍兵喊道。
跟在他身後的部下們感覺是跟著他走向深深的地下。
「是啊,從那之後可能就沒再見面了……那時候,在下負責前去岐阜城,迎接新娘子的花轎。」
休太郎屏住呼吸一口氣說完這些,突然他趴在地上說道:「就此別過了!」九-九-藏-書
「那……那些人是敵軍?」
「原來如此……難怪看不到火和煙了。」
「……我聽說老主公今早去世了。」雄山法師說道。
怎麼回事?上邊似乎在討論,不久傳來一陣嘲笑的聲音。城門上方,淺井的一名將領探頭說道:「不必了,我不知道你來幹嗎,但我不能幫你傳話。你可能又是來當信長的說客吧。你也不用這樣三番五次白費勁了,快回去吧!」
「南無阿彌陀佛。」一聲嘆息之後,傳來了念珠的聲音。
然而,市夫人及年幼的孩子們一個接一個地燒香,一族人挨個排隊走過時,眾人都開始抽泣起來。滿大廳的鎧甲武士,都低著頭,掩面而泣。
「那麼,無論如何,您都要與這座城同生死共命運嗎?」
這時,又有一名武將前來。「我覺得至少要見一下,這才符合戰場的習慣。要是被對方傳成淺井長政怒上心頭,連敵國的使者都不願見面,這樣必然對我方不利。」部將的口吻似乎是在勸說不要一意孤行。
同時,之前小谷城還是堅不可摧的時候倒還好說,但現在三座城郭被攻陷了兩座,守在這座孤城中,哪裡還有什麼勝算?即便是戰死了又有什麼意義?他們不得不考慮這點。
士兵們沿著圍起來的陣地幕布,眼中露出明顯的敵意,有的蓬頭散發,有的將負傷的胳膊吊在脖子上,眾人都用嚇人的表情盯著河內守。
「這就是宿命吧,不過看自古以來的興衰,作為武將,這也並非罕見……不說這些了,請到這邊來吧。雖然沒法好好招待您,喝杯茶總還是可以的。」
「您對朝倉家的義氣,我主信長也十分佩服,但那些都是建立在朝倉家存在的前提下,如今越前已經滅亡,和越前交情深厚的足利將軍也已經遠離京城,過去的恩怨都一筆勾銷了,織田淺井兩家還有什麼理由互相爭鬥呢?何況信長大人是您的大舅子,您是信長大人喜愛的妹夫。」
「就讓他到那裡吧。」
剛一說完,他手撐著地,將臉撞到了地面上,他採用了一種比戰死還要痛苦的死法結束了生命。
遠處的男子似乎被嚇到了,他站住了。然後他又展開金底太陽圖案的軍扇,在頭頂上揮舞著說道:「等等!你們這般小兵!哪有人會開槍打我木下藤吉郎?你們先問過城主長政再行動吧!你們就算開槍殺了我,淺井軍也不會贏的,別幹些讓自己後悔的事啊!」
「是,那麼到哪邊見面?」
城內陰氣四溢的原因還有一點。雖然現在是戰爭時期,但長政之父久政的臨時葬禮正在進行,直到第二天,主城的裏面都傳來誦經的聲音。
「請九九藏書向裏面傳句話。誰都可以,只要傳到淺井的族人就行了。」藤吉郎吼道。
他們對長政,並非心存不服之心,只是長政所鼓吹的大義,以及戰爭的意義,完全是小乘級別,其核心只是出於和越前的友好關係,以及對信長的反感,相比之下,信長所倡導的志向及霸業則顯得無比遠大。他們覺得,這就像所謂的是信大乘,還是信小乘的選擇。
「那就讓他來吧,見上一面再說。」
「他一直戰鬥到最後一刻,後來他把裡屋點上火,自盡了……木下軍衝進來后,立即滅了火,然後安靜地將城內洗劫一空。」
他大聲喊道,而且趁說話的工夫,他一下子就跑到城門旁邊來了。
藤吉郎嘴裏說著話,目不斜視地走了進來。看到他如此平靜地走進敵人的地盤,淺井家的將士好容易擺出的恐嚇表情以及長槍陣,一下子沒了氣勢。他跟著帶路的將領,從第一道門一路走到中門,很長的一段坡道,卻表現得若無其事。
然而,雖然他並非普通將領,但也絕非名將之才,不知道長政為何如此鼓勵將士們求死。
長政默默地走下了三重箭樓昏暗的樓梯。
所以面對織田家的使者,他們內心總有一種期待的感情。使者不破河內守被人引進城內的大廳,在那裡和長政見面了。
城內瀰漫著一種陰森森的絕望,或者說一種異樣的空虛。
另一名部將呻|吟似的答道:「他們身居要職……而且還據守在如此重要的京極城郭,卻輕率地拋棄了這一切。」說完,他悲傷地哽咽了一聲。
城中將士本來還期待著和談的使者能帶來和平,見此一幕,都意識到談判已經破裂。雖然之前已經決定赴死,但突然意識到自己可以活下去時,一時間心理上便無法回到之前的拚死和團結中了。
「來了!」過午時分,城門處的士兵吼道。
兵法之極乃令士卒欣然赴死。遺憾的是,他終究還未到達孫子所說的用兵的極致。
「投降敵人也好,為長政殉命也好,去留都由各人選擇,不應辱罵別人。今日一戰,信長和長政都師出有名。他志在天下的改革,而我長政是為武將的名譽和大義而戰。你們如果覺得投降信長比較好,那麼就投奔信長吧,我不會阻攔你們的。」
他的將士,無論是世代武士還是足輕步兵,都已不再畏懼死亡,但他們都要死得光榮,這點毫無疑問。
於是幾名武士,領著雄山法師,再次背著石碑,走向城外。這次他們走下山腳,從湖岸邊上了小船,劃到離竹生島約十千米的地方,將石碑投進了湖底,然後便歸城了。
「英魂又消散了一個,死得壯read.99csw.com烈啊!」有人在長政身後小聲說道。
兩人相識,所以三河守也微笑著回道:「真是好久不見了,如今事情變成這樣,我們以此種形式相遇,真是始料未及啊!」
附近的槍眼和石牆上傳來火槍嘎吱作響的聲音,槍手們都在尋找目標。
休太郎撲通一聲跪下了,接著他痛苦地喘著氣,將久政的髮髻和窄袖便服拿了出來,交到了長政的手上。
「你過來一趟不容易,不過這話我聽了太多遍了,如果是想和談的話,不管是什麼條件,我都一律拒絕,你就別費口舌了。」
大門的門廳處,長政一族中擔任家臣頭領的藤掛三河守已經在等他了。
長政說完,便走出門,前去查看各處的防禦狀況,他走了還不到百步,又傳來一個比失去京極城郭還要震撼的消息。
這時,之前去往城外的凈信寺的雄山法師,特意讓壯工將石碑從山谷里背了過來。
然而,過來的敵人卻只有一人,而且是用一種非常輕鬆自在的步伐從遠處走來。如果是使者的話,至少會帶個隨從,騎馬過來。在士兵們的注視下,這個人一步步地走近城邊。
「大野木土佐守、淺井玄蕃和三田村右衛門,三個人一起叛變了,真沒想到。」
「我向您轉告我主信長的意思:長政大人恐怕要以遺憾告終了,基本上可以這麼說吧。」
現在,他們在等候著攻城軍發動總攻。那天,攻城軍一槍都沒有開,但晚秋的美麗群山以及白雲飄蕩的蔚藍天空中,映襯了眾人必死的決心。
「藤掛大人,自從市夫人嫁到貴國之後,我就再沒有拜會過您了,久未謀面了啊。」
「不破河內守是何人?」
長政對逼近自己的死亡毫不畏懼。他果真不是普通將領。一些將士對和談抱有期望,這點他完全看在眼裡。他所舉辦的生前葬禮對整治城中消沉的士氣起到了效果。
傳話的部將及武士們奔向了反方向。
城樓上的將領可能是感覺羞愧,沒有再伸出頭來,也一直沒有回復,然而過了片刻,一邊的城門打開了一些。
長政回頭一看,原來是木本的雄山法師站在那裡。他的凈信寺因為遭到之前的兵火,所以來到小谷城內,一同據守城中。
「嗯……那麼父親呢?」
「這……這叫什麼事情!」漆黑的樓梯中,一位部將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嚷道。
「下面就輪到我長政了。我想趁我還活著,召集家中所有人,舉辦一場葬禮,哪怕只是形式。小谷城的奧曲谷里,建了塊石碑,上面刻著很久以前法師賞賜的戒名。能不能有勞你將那塊石碑運到城內來?你是佛門人士,敵人肯定不會說什麼都不放你通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