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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珠玉

第四卷

珠玉

「叔叔,你從哪兒來的呀?」
藤吉郎抓著萬壽,將他翻了過來。萬壽仰面朝天地看到藤吉郎的臉時才尖叫起來。
前面有一間茶室。沿著樹影搖曳的小路走到室內,坐在裏面就像進入了另一個天地。秀美的自然風光里,幽寂的茶室中,主人和客人一同遠離血腥的戰爭,享受寧靜的氛圍。
接著,他又對藤吉郎換了副語氣說道:「如你所願,眾人都退下了。現在你就將萬壽大人交給我吧!不要使用這種計策了,讓我們以誠相待,好好商量行嗎?」
長政閉著眼睛,聽他說著話。長政抱著雙手,兩腿牢牢地站著,如同穿著鎧甲的佛像一般。
「不管您如何考慮,我不會讓您去見長政大人,並且也絕不會讓您踏足本丸一步!」
三河守已經離開了房間,可能是在隔壁房間監視藤吉郎,也可能是感覺無聊,走到室外去了。
「哦?」藤吉郎並未生氣,反倒感覺非常開心。
「你還是分不清局勢?要是那樣的話你可就太缺乏悟性了。只殺了在下,卻要平安無事地救下少主的性命,終歸是難以實現的吧,這就像信長大人想要攻下這小谷城,卻要平安救出市夫人一樣……究竟如何才能保萬壽大人平安無事?就算你們開槍擊斃我,但那時我的刀也已經貫穿他的喉嚨了吧。」
「看吧,看吧,我就說像嘛。」
敵我雙方的隔閡,對信長所抱有的反感,各種瑣碎的妄想,突然從長政的身心中消失了,如同年代久遠的顏料一般紛紛剝落。
「怎麼樣?要不要再來一杯?」
三河守懷疑他的動機。不過懷疑是很正常的。
藤吉郎說著,從萬壽身上走開,然後將他抱了起來。長政看到這一幕,眉頭稍微舒展了一些。藤吉郎將萬壽交到長政手上,俯身跪到長政面前,說道:「剛才的行為,多有冒犯之處,請恕罪!我之所以採用這樣的手段,一是安撫我主心情,二是長政大人您雖然展現了自己身為武將的悲壯決心,但死後卻在後世留下執迷不悟而亡的污名,這未免太過可惜……我的所作所為,完全是為了您。請無論如何體察我的一片心意,將市夫人及少主們送到戰場之外……我聽說優秀的武將,比常人更有悲天憫人之心,所以我才用這種方法求您大發慈悲。您既是丈夫,又身為人父,請念及弱女子和年幼兒童的分上,心懷大愛,放過他們。」
他將自己泡的一碗茶一飲而盡,然後將這些道具放到了洗茶器的地方。
「木下大人,請讓開,現在我主長政大人已經這樣說了,您應該沒有任何不滿了吧,請將萬壽大人交給我!」一旁的藤掛三河守大聲說道。
藤吉郎對他們微笑了一下。從牆縫處朝屋九九藏書內看的萬壽和茶茶小聲議論道:「哎呀,他笑了。」
藤掛三河守一邊悠閑地說著話,一邊手中拿著茶勺,面對著燒水鍋。
「休要狡辯,就算我替你轉告,長政大人也不可能同意見你。此時此刻,一杯清茶,便是身為武士的最高禮儀了,你如果知道羞恥的話,就立刻從這兒回去吧。」看來他絲毫不為所動。
藤吉郎單膝跪坐著,很隨意地接過茶碗,咕嘟咕嘟地三口就喝完了茶。
萬壽和茶茶感覺這個叔叔很平易近人,於是便從牆邊齜牙咧嘴地回了個表情。藤吉郎沒有笑,只是瞪著他們,於是兩邊便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起來。
「呀,你們笑了!」萬壽和茶茶都很開心。藤吉郎撓著腦袋,用手勢和表情問他們,要不要再玩點什麼。
「你把木下大人帶到別處休息一會兒吧,我想在這期間告別一下。」
好像長得跟誰有點像。藤吉郎禁不住微微苦笑起來。他突然想起自己離開松下嘉兵衛宅里的時候,沒有飯吃,也無家可歸,整日逍遙于山林之間。
「藤掛大人!藤掛大人!」藤吉郎朝著其中一人喊道,「您如何答覆?在下這樣做,雖然相當粗魯,但實在找不到什麼辦法可以羞辱你的主公了,所以不得已而為之……如果您沒有明確的答覆,我就一刀刺死萬壽大人了!」
「什麼?你要幹嗎?」
孩子們的神經出奇敏感,看到藤吉郎站起身時的表情,似乎明白了什麼,突然莫名其妙地逃開了。
三河守沉默不語。
藤吉郎聽到后,對著他們扮了一個鬼臉。這比對他們笑還要管用。
可能是三河守帶領的手下們知道事情后,都趕來了。
「出來!出來!」眾人放聲大叫,手忙腳亂地四處告急。
「左右人等!」他終於動了動身體,將手向遠處一揮,說道,「退下退下!都退到遠處去!這裏交給我三河守,我就算拼了性命,也不會讓少主傷一根汗毛。各自回到自己所在的位置就行了!」
「恕我冒昧,請允許我在這裏多待一會兒吧。」藤吉郎回答道。
「我在聽鍋里水開的聲音。」
藤吉郎手拿短刀架著萬壽的喉嚨,同時觀察著四周的情況,只見周圍的士兵們排成了一圈鎧甲「鐵桶」,但他們可能是擔心藤吉郎真的動手,看著他兇狠的眼神,他們只是遠遠地圍成一圈,只顧著躁動不安地看著,卻手足無措。
「在!」
藤吉郎耐心地保持著沉默,雖然他口才很好,但也要看對手,在如此老練的老將面前,無謂的多嘴並非明智之舉。
「不行!」藤吉郎使勁搖了搖頭,但他又話鋒一轉,「在下如今可以這樣說話,是因為奪走了長政大人的掌中珠read•99csw•com玉……但如果你要說誠意的話,那我又有什麼可懷疑的呢。少主我不還給你,但是我想還給長政大人。你能保證幫我引見長政夫婦嗎?」
「啊,真好喝!從來沒喝過今天這麼好喝的茶,這可不是客套話。」
「一派胡言!哪有父母不愛自己孩子的?」
這時,從某處傳來了哧哧的笑聲,有時又變成了忍俊不禁的嘻嘻笑聲。笑聲顯得很是陽光,天真無邪。藤吉郎當然不可能聽不到,他將臉轉向了茶室的外邊。
安然無恙地奪回四個孩子和市夫人,同時取得戰果,信長的願望有些不切實際,但是藤吉郎獨自一人承擔了這一任務,所以希望能儘力完成。
藤吉郎雙手合十,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正如他進城時所聲稱的,他對著活死人長政的靈位默默祈禱。
「……粉身碎骨,在所不辭。」藤吉郎說著,往地上叩了一個響頭。他的腦海中瞬間浮現出信長的笑容。他深刻地感受到一點:有時候,即使是小小的慾望,看上去極易實現,卻往往難以成功,而出於忠義的真心所願,即使比登天還難,卻能夠得以實現。
首先聽到茶茶的哭聲和萬壽的尖叫聲的人,便是將藤吉郎一人留在茶室、走到小路外邊的藤掛三河守。
「……那麼,稍後再見了。」長政說完,便朝著本丸的裡屋方向,大步而去。
藤吉郎一邊說著,一邊目光炯炯地環顧四周。接著,他又再次說道:「藤掛大人,藤掛大人,你品茶是為了什麼?茶的真意不就在此嗎?我是剛剛從你那兒學到的,但我相信這是對的……我已經不打算活著回去,所以周圍的嘈雜都不再有意義了。接著剛才茶室的話,就你我二人便足夠了……讓他們退下!讓這兒的武士全部退下!然後我們再談吧。」
「告別是指?」
兩個小孩在說話。
「既然如此,我主信長為了救出市夫人,一直不捨得攻下這座小城,也就不算是愚蠢的行為了吧。而您身為市夫人的丈夫,又是如何呢?明知道信長大人的弱點所在,卻故意將母子數人的命運與這座城池拴在一起。這和在下將萬壽大人壓在身下,將匕首架在他脖子上和您談條件的行為完全相同。您在說藤吉郎的做法卑鄙之前,請先仔細考慮一下自己的策略是否卑劣,是否殘忍。」
「永勝……」
「好好玩的大叔啊。」兩個孩子在他的招手下,推開柵欄走了進來。
「行了,請回吧,我送您回去。」三河守催促道。
「我剛才所說,絕不會反悔。所以您在這兒又能做什麼呢?九九藏書
「啊?」
其中一人低聲說道:「猴子先生笑了。」
三河守放下茶碗,搖晃起茶刷,如同女性一般小心翼翼地泡著茶。他身上依舊穿著威嚴的軍裝,雖然胳膊和身上都穿著鎧甲,但絲毫看不出不靈活的樣子。甚至可以說在這間只有生鏽鐵鍋以及茶碗的茶室里,這位老將的裝束倒現出一種華麗的感覺來了。
三河守雖是沉穩的老將,但這會兒臉色也變得鐵青,根根白髮不寒而慄。
藤吉郎心中暗暗發誓,今天不達目的絕不罷休。
「我要和夫人還有孩子們告別。我雖然已經決定一死,連生前葬禮都已經舉辦了……聽說生離比死別還要痛苦……信長大人的使者,這樣可以吧?」
他一動不動,看表情似乎就是別人來轟他也不會走的。
如果想要攻陷這座城,隨時可以辦到,但如果等到一切燒成灰之後,再從灰燼中尋找想要的珠玉,那可就太愚蠢了。何況,城主長政已經向內外宣布了自己必死的決心,據說其夫人也願意同丈夫一同殉死。
「出大事了!」
「長政大人,您在這兒啊……」藤吉郎面對著勃然大怒的長政,依然客氣地鞠躬行禮。不過,他還是跨在萬壽身上,手中的短劍依舊對著他的喉嚨。
「這件事,我在城門處應該已經拒絕過你了。因為你也說了,這次不是來找長政大人的,所以我才讓你進來的。你為了來這裏,故意說謊,作為使者竟然使出此等醜陋伎倆,我決不會讓你去見大人。」
「大家都來啊!」
無人能夠出手。尤其是三河守,深感自己責任重大,看來藤吉郎所說的,他大部分都聽進去了。剛才一時間的慌亂已經平息,他又恢復到剛才茶室中所表現出的平靜表情。
「哎呀,有意思,真有意思。」藤吉郎看上去是在和鍋對話。他一個人搖頭晃腦地說著話,目的就是為了拖延時間,不離開茶室。
「你還不把人交給我嗎?渾蛋!你打算刺死這麼小的孩子嗎?」
「挺好的。」
全心祈禱的人和一心赴死的人,二者的心靈在這一瞬間發生了碰撞。
長政就混在剛才退下的大批人群之中。聽到藤吉郎的話,愛子心切的他,再也無法控制自己,衝上前來,破口大罵:「我長政在此,你拿一個孩子的無辜生命要挾我,真是卑鄙無恥!你木下藤吉郎也是織田家的一員大將,採用這種下流伎倆,真是可恥!總之,你將萬壽交給我之後再談條件吧!」
「鍋里……哈哈哈,您對茶道可是一竅不通吧?」
藤吉郎走下台階,繫上了草鞋的帶子。萬壽手拿著芒草,調皮地撓著藤吉郎的領口處。藤吉郎忍住癢,系好了兩隻鞋的帶子。
萬壽剛跳起來,藤吉郎便一把抓住https://read•99csw•com他胸口的衣服,接著他又伸出左手想要抓住茶茶,但茶茶大叫一聲,哭著跑開了。
「此人是個人物啊……」藤吉郎內心暗暗想道,這種歡喜的心情超過了品茶的快樂。
「我確實完全不懂茶……但我感覺這個聲音聽上去很舒服。可能是我長期行軍作戰,聽慣了廝殺聲、馬嘶聲,所以感覺極為舒服……讓允許我在這兒獨坐一段時間,您就利用這段時間仔細考慮下如何?」
「是啊,有道是虎毒不食子。」
「未必是徒勞。」
藤掛三河守帶著一絲輕蔑的語氣說道:「不管您在這兒待多久,都是徒勞。」
「您是說……如此說來,您接受了不肖藤吉郎的意見,要將市夫人和少主們……」
「……」
藤吉郎並非在向敵將長政傾訴,而是對著人的靈魂深處道出了真情。他雙手合在胸前,拜在長政面前,也絕非虛情假意,而是自然而然地雙手就合在了一起。
他們是長政和市夫人所生的孩子。直覺告訴藤吉郎,這兩個孩子一定是萬壽和茶茶。
茶具是蘆屋還是古天妙,藤吉郎完全不懂。他突然發現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古舊的鐵鍋上露出的猴子形狀的底紋。一個不知是人還是猴子的小動物,四肢撐在樹枝上,立於天地之間,以一種旁若無人的姿態展示著自己的可愛。
「我毫無此意……不過,我聽說您身為父親,完全沒有什麼父愛……」
藤吉郎一邊聽著藤掛三河守的話語,一邊緊盯著淺井長政的方向,他直視著長政的眼睛和蒼白的面孔。過了片刻,他長嘆一聲說道:「啊……您還是有父愛之情的嘛……對於弱者您是有同情心的,我還真是完全不知道此事。」
藤吉郎在欣賞鍋上的底紋時,沒承想牆外卻有小孩正興緻勃勃地看著自己。
三河守看來頗為吃驚,他連忙趕來,看到這一幕之後,他大喝一聲,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握住了刀柄。
「非也,我沒有說要去見活的長政大人,我只是想代信長前去參拜長政大人的靈位。」
時至秋末,周圍的樹葉飛舞到茶室裏面,但茶爐旁邊以及地板上卻一塵不染。
「……木下來使,在下茶藝不精,請用茶!」三河守說著,從火爐前遞過來茶碗。
三河守為他的周密思路而面露驚訝之色。更讓他吃驚的是,茶室的爐旁,不知何時擺放了一個煙霧彈。藤吉郎朝城外放完信號,回到待客室,笑著說道:「如果見事不能成,我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逃到茶室,將煙霧彈踢到火爐里。哎呀,茶水差點全毀了,哈哈哈!」
「我聽說織田大人的部下們,最近都熱衷於茶道啊……」
「我想見長政大人一面,如何?」
「渾……渾蛋!你抓住少主,https://read•99csw•com想做什麼?」
接著,三河守又再次帶領藤吉郎,以正使的身份前往待客的房間中。
「我本想帶著夫人、孩子們和這座城同歸於盡……這種想法太過狹隘。我雖然只求一死,但依然還心存無謂的愛恨情仇……如今聽到你的一番話,不由得為自己所思所想而感到羞愧。阿市還年輕,她和孩子們的命運就託付給你了。」
差一點就出事了。三河守本來準備要舉刀砍向藤吉郎,聽到喊聲,不由得猛地停下了腳步。他看到了藤吉郎手上的東西。藤吉郎的手勢和眼神讓他一下子愣住了,要知道,藤吉郎如果想要一刀刺穿萬壽的喉嚨,取他的性命,那是易如反掌的。
「他是哪兒的人啊?」
藤吉郎跨在萬壽身上,大叫一聲「危險」,阻止了三河守的行為。
「我是淺井家的人,你是織田一方的使者,在這個前提下我們就可以談。」
號啕大哭著逃走的茶茶告訴了眾人,於是一批黑壓壓的武士,分成好幾隊沖了過來。
藤吉郎並不回答,只是將膝蓋略微挪向爐邊一點,很虔誠地看著火爐。
「……嗯,嗯,這聲音真好聽啊,這鍋。」
他的聲音中帶著明顯的哭腔,帶著懊惱和憤怒的心情,他一步步地逼上前來。
只有他獨自一人口若懸河地說個不停。不光是舌頭,眼睛也極為靈活,甚至是全身各處,他在展開雄辯的同時,密切關注著四面八方的敵人。
如何才能救出城中的市夫人——這是信長的煩惱,也是藤吉郎的煩惱。到目前為止,信長一直採用的是藤吉郎的計策,正因為如此,藤吉郎覺得自己有責任解決這一問題。
藤吉郎用一副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接受我主信長之命,前來此處時,做了這樣的約定——如果藤吉郎丟了性命,而事情未能如願,那麼我主將下定決心,攻進城內……另一種情況,如果我得以見到長政大人,並完成任務,我就將帶來的小旗掛在城中的大樹上。無論哪種情況,在此之前,都將按兵不動。」
藤吉郎倒是有點意外。
「不用了,已經不渴了。口中雖然不渴了……但這心中之渴要如何才能治好?藤掛大人,這話看來可以和你談談。你能不能聽我說一句?」
被抓住的萬壽,因為太過吃驚,連聲音都發不出來了。
「肯定是日吉大神的使者吧。」
藤吉郎站起身來,他的眉間現出一種輕鬆的神情。他對三河守說道:「不好意思,能不能稍等一下,我要向城外的士兵們發個信號。」
藤吉郎看著他泡茶的架勢,慌忙否認道:「主公信長和我等都好茶,但只有我生性粗魯,全然不懂……只是喜歡喝茶而已。」
聽到長政這樣說,藤吉郎驚訝地抬起頭,盯著他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