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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大氣之人

第六卷

大氣之人

「哈哈,是傳教士吧。」
「後來也許是回想起這件事來,就把他叫到安土城來。最近,這位主人常說一句話:筑前守是大氣之人,千宗易是名器,兩者正好是一對,越發想讓他們見面了。」
千宗易接著說:「我把於福收為弟子正是因為曾呂利。我要給棗形茶葉罐等茶器上漆,經常去拜訪他,有一天看到一個陌生男子在那裡濾漆渣、擦拭沒上漆的漆器。他干起活來很麻利,也很老練,非常討人喜歡。見的次數多了,他就纏著要跟我學茶道。我說你一個工匠學了有什麼用啊,他說既然要做茶器,沒有茶的精神就做不好。他師傅曾呂利也說這孩子有些地方挺有意思的,一個勁兒拜託我收留他一陣,哪怕是讓他打掃一下院子或者用抹布擦地。就這樣我把他帶在身邊有三年了,他很得要領,我還期待著他能成為一個獨當一面的茶師呢。」
主人如此開朗,客人也不由得快活起來。光秀盡最大努力表現得很豁達,他說:「哎呀,真是啊,筑前守將軍神采奕奕,一如往日啊!」然而談了幾句,他的努力就煙消雲散了,他的身姿又恢復成為智慧的結晶。他那高挺的鼻樑到額頭之間閃耀著智慧的光芒。光秀過了年就滿五十四歲了。即便是庸才,活到五十四歲,自然就會具備一些厚重感,何況他是在戰亂中磨鍊了心志、逆境之中積累了教養成長起來的人物。他品格高尚,深不可測。
「好難!不,好麻煩啊!」
秀吉心情舒爽地回到了旅館。今天的茶會也很愉快,得知於福找到了合適的人生道路、走上正軌也很開心。只要自己周圍有一個不幸的人,秀吉都會為之挂念。從親戚朋友到故鄉舊知,他會把那些依靠自己的人放在心上,幫他們謀求平安。這未必是為了別人,而是為了他自己可以幸福。因為他本來的性格決定了他無法看著周圍不幸的人而只滿足於自己的幸福。
安靜下來了,看來信長開始點茶了。用小茶勺往茶碗中倒開水的聲音在一片靜謐中響起。從分量上講,只是一小勺開水,但是它是唯一打破茶室寂靜的聲響,有時候聽上去就像千丈飛瀑落入潭中那樣巨大。圓筒竹刷攪拌的聲音響起,然後主人送茶,客人飲茶。幽靜的茶室中傳來主客之間和敬親睦的交談,千宗易依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傾聽,如同凍結在地板上一樣。
「那就拜託您了。」
「胡說八道!」光秀擺了擺手,他面色有些青白,連說了兩次,「胡說八道!到底是誰惡意中傷我?」
秀吉這才發現自己恍恍惚惚地一直盯著對方。「啊哈哈哈,沒什麼啦。」他不卑不亢地放聲說,想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又怕光秀懷疑,於是說出了令人意想不到的話:「你額頭的髮際也薄多了啊。」又補充說道:「說話尖酸的信長公就像說我是猴子一樣,他說你是禿子。平時提到你掛在嘴邊上的話就是:丹波的禿子也在努力不肯落於人後啊。啊哈哈哈,如今看到你的頭髮就想起了主公的戲言。不知不覺我們都老了啊。」
好不容易想隨心所欲地在旅館度過一天悠閑的日子,結果從早到晚訪客不斷,又被那些訪客引出來的各種雜談所困擾,秀吉不僅感到膩煩,甚至偶爾還表現出不想聽到背地裡造謠的表情。這種想法應該說是常識,這裏的主人又和別人不同。明智大人似乎有謀反之兆,旁邊有訪客說出如此重大的話題之時,秀吉看也不看一眼,大聲與其他訪客熱烈地討論道:「哈哈哈,是嗎?哦,那一定很好吃。我回到戰場上一定要嘗嘗。」原來是有人說冬天的戰場上缺少食物時,就把頭盔當作鍋,捕來野豬或山鳥煮著吃。
伺候客人、謹言慎行、低頭屈身、不可有一絲疏忽,自己的心始終都是為了滿足別人、取悅別人。這些行為與信長的性格非常不符,但是在茶室中卻進行得很自然。主公成為下人,下人坐到主座上。雖說這是閑來作樂,對雙方來講也是一個很好的反省機會。
主人信長笑而不語,只是聽任客人們盡興暢談。
「是,後來也見過兩三次,去了中國地區以後就再也沒見。」
「不敢當。實際上,我小時候在於福父親的茶碗店當夥計,舍次郎在那邊待了那麼久,聽他講那些故事就是一大樂趣。可是後來就沒機會遇到熟悉那些事情的人,所了解的知識有限,讓您見笑了。」
此時,秀吉突然隨隨便便朝對面的牆壁走去,那裡豎著日式的六曲屏風,只有兩面露在外邊。他伸手將屏風全部展開,然後抱著胳膊坐下了,似乎嘴裏還在哼著:「嗯……」金漆底上塗著厚重的顏料,畫有一幅地圖。秀吉驚訝地望著屏風,不一會兒把臉湊上去不停地尋找什麼。
是兩個令人吃驚的人打開的房門。他們是黑奴,身上裹著印花布,黑色的皮膚上裝飾著珍珠與金耳環。秀吉並沒有因為黑奴瞠目。因為他在安土城內屢次目睹過,也知道這是傳教士推薦來的。然而他跟著信長走進室內后,忍不住叫出聲來,甚至懷疑這裡是不是安土read.99csw.com城內。一大一小兩個房間連在一起,合計約一百平左右的面積。從牆壁、天花板到裝飾物、地板、地毯全都充滿了異國色彩。「你可以靠在那個小凳上休息。」信長指著椅子,稱之為小凳。是用美麗的天鵝絨和密陀僧塗料所造。
「這位主人入門之初便是那個紹鷗做的引導,最近堺市的千宗易又進一步錘鍊他。因此他的進步也可以說是理所當然的。」
「是嗎?聽了這話我也放心了。畢竟我們小時候在中村還一起玩過。每次我想起他來,都會祝願他幸福。」
這個時代的人眼界很廣。到了德川時期,人們只能將目光對準日本自身。這種短淺的目光是後天被強加的觀念。信長不知道後來會出現鎖國主義。秀吉就連日本的狹小都不知道。他的世界觀建立在他的常識與觀念之上,他認為日本最大,自以為地球上不可能存在與日本抗衡的大國。因此,儘管今夜信長給他看六曲屏風上的世界地圖時,他在龐大的陸地中茫然搜尋日本的所在,但是並沒有因為西歐、南洋、北夷諸洲的龐大而感到吃驚。只不過盯著地圖說:「這就是日本嗎?比想象中要小。」然後他所感嘆的是世界之大。人的壽命與之相比顯得太短了。
光秀的聲音非常沉痛,像是一聲長嘆。然而秀吉眼看著對方如此嚴肅的表情,卻像接球一樣模仿他的聲音說:「真是的,不像話!胡說八道!簡直胡說八道!啊哈哈哈。」這笑聲簡直震動了屋頂。在隔壁房間等待的家臣大吃一驚,還以為發生了什麼事,將拉門拉開一條縫朝里看。
信長問道:「明國、南蠻諸島、西歐各國,無論和哪個相比,日本都顯得很小。不是嗎?」
說到傳言,在應接不暇之中,秀吉也不記得是誰說過這麼一句:「明智大人是不是受到冷遇了啊?」
「那麼茶的精神也是越模糊越好嗎?」
「是宗易嗎?」
第二天,至少這一天,他想拋開一切,忘記戰場與旅途的疲勞,隨心所欲地待在旅館里,可是周圍的人卻不肯成全他。一大早就有訪客了。「筑前守大人住這裏嗎?我是池田。」池田信輝來了,瀧川一益也來了。他們剛走,佐佐成政又來了,蜂谷賴隆也到訪了,市橋九郎右衛門和不破河內守一同前來,京都顯貴派來了使者,鄰近鄉村的僧俗也拿著各種物品前來進獻,說是僅供大人消遣。到了下午,別說休息了,簡直是門庭若市。時值年末,諸侯都來安土城進貢,自然會不期而遇。來客口中傳說著各種消息:「聽說明天北陸的柴田勝家也要拜府,前田利家下榻的旅館門口也有很多馬馱的貨物到達了。」
家臣回稟道:「一切準備停當。」
「哎呀,」秀吉很誇張地用手摸摸頭,不好意思地說:「那麼,原來您以前就叫於福來跟您講過明國的國情了嗎?」
說到茶器,宗易就進口茶葉罐發表了很詳細的論述。結果,此前一直似懂非懂的秀吉突然開口,得意揚揚地講述起那些花器、茶葉罐的來源地,明朝的國情、風俗、氣候、山川、地域之廣,彷彿他親身經歷過一樣。「等到日本國內達成一統之時,您也到明國去看看,沿千里長江溯游而上,在那些南宗北宗的畫作中出現的好地方建些茶室如何?」
「哦,是紹鷗啊。」
「進來吧。」
「您說的沒錯,就是那個福太郎。」
秀吉問道:「大黑庵是哪位啊?」
「啊哈哈哈,越說越是驢頭不對馬嘴了。」千宗易在洗茶器處靜靜地傾聽客人之間的對話,似乎饒有興緻。
「他在洗茶器處呢。」
「那就更不行了,我這麼見識淺薄,一下子就被主公給看透了。」
信長招招手,把秀吉從屏風的左半邊叫到右半邊來,與他並肩坐在屏風上畫的世界地圖前面。這是以一名葡萄牙的傳教士獻上的地圖為原型,由狩野派的私人畫工將其美術化,以濃墨重彩畫在六曲屏風上,因此並不像地圖那麼精密,作為地球的全貌圖,對照原圖的話,自然會覺得是非常幼稚的杜撰。然而,大體上還是描繪了世界的遼闊。既有地中海,也有印度洋,還有大西洋。太平洋也用濃重的蔚藍色顏料塗滿。
這些人要麼是一國一城之主,要麼是一方大將,他們在感到責任重大、不敢懈怠的時候各自都會保持應有的人品,然而當聚集到酒場上開懷暢談之時,就會顯得不夠謹慎,不知不覺間製造重大的影響。
「是。」
「可是您卻輕而易舉地擁有了它。」
「那麼,」秀吉催促道,「我就要登府拜謝,今晚就到這裏吧。」
「是的,您一定還記得。他說年幼之時常在尾張的中村玩耍,成人之後被收留到長浜城中,經常見到您。他說您對他有再生之恩。」
「就是住在京都六角堂旁邊的武野紹鷗。」
很多人悄悄議論惟任光秀。有人說:「聽說他牽著幾頭名馬來進貢,可能是在主公面前失禮了,貢品當場被退回了。」又有人說:「不不,昨夜他和細川大人等很多人一起出席主公賞賜九*九*藏*書的酒宴,明智大人和往常一樣冷靜地旁觀那些乘興爛醉的人,右大臣不太喜歡這樣,硬要他喝大杯,問他為什麼不喝,一定要喝。雖然只是一瞬間,似乎主公面帶不悅,有很多人都這麼說呢。」又有人說:「這話可不能隨便說,我隱隱約約聽到有人說他們似乎有異心。」嘴上說著如此重大的事情不可輕易外傳,卻在大庭廣眾之下說了出來。
「是誰啊?你的茶道弟子嗎?」
「那我一定得見見。」正說話時,聽到繞過走廊而來的輕輕的腳步聲。
他們又欣賞了一會兒茶葉罐等茶具,然後主人信長退回洗茶器處,客人移步到旁邊的大廳,繼續閑聊。信長再次出現,對著全體客人俯首道歉說:「真是招待不周,也沒有什麼可以助興,請各位暢所欲言吧。」
「啊,我想起來了。」秀吉拍了一下大腿說,「那不就是於福嗎?他是清洲造茶碗的舍次郎的兒子,後來流浪在外,我就把他收留在長浜了。」
「你這傢伙!」信長會心一笑,突然用右手使勁兒拍了拍秀吉的肩膀說,「你竟然如此敏銳地體察到我的心思。活個一百年吧。」
「哦,是於福啊。」秀吉蹲下身,就像對家人般親密地說:「你還好吧。你完全變了一個人,連言行舉止都不一樣了。聽說你後來入了堺市的千宗易門下修行茶道,這我也就放心了。你要專心學習啊!」他把手搭在於福肩上,誠懇地鼓勵他。
信長就當是客人的閑談,彬彬有禮地一一點頭說:「嗯,哦,這樣啊。」似乎非常欽佩,嘴角邊似乎又浮現出一絲笑意。
「哈哈哈,我決不是想要讓客人丟臉。看到筑前守對海外的事也很關心,我就想用心聽聽你對明國的了解。」
一碗又一碗,從主客到副陪輪了一圈,主人信長也給自己倒了一碗,邊喝邊與客人山南海北地聊天。在這裏欣賞房間的插花,談論高麗茶碗的古雅、院子的風趣、冬日的溫暖等等。話題完全脫離了平日的戰場、人類的紛爭,互相以養生為樂。一旦有事的時候,要將其生命提高到最大價值,既可以求生,也可以捨生。
「我覺得是。」
他一回到桑實寺的旅館就開始寫信,在湖畔想著離此不遠的長浜,寫給長期駐留在那裡的老母親和妻子寧子。他首先在信中道歉說:軍務繁忙之中前來拜府,謁見右大臣,也算是歲末新春的進貢,會待個一兩天,然後馬上就得回到中國地區的戰場上,所以不能回家探望。又問候了近況,告訴家人自己也很健康,他命加藤虎之助和福島市松兩人前去送信。
「明天晚上你再來府中吧。我把安土城中收集的舶來品悉數展示給你看。」
「多有打擾!」主客一同起身,走出書院,並肩走向玄關。兩人穿上草鞋,一直並肩走到山門外的拴馬樁那裡。光秀似乎在後悔沒有早一點來,多留點時間來拜訪他。秀吉站立一旁,請光秀先上馬。即便此刻他還是顧及到主客之間的禮儀。光秀點點頭表示過意不去,意猶未盡、戀戀不捨地上了馬。秀吉也翻身上馬。門口的雙方隨從列隊在各自主人馬前,各奔東西。
不久,主人信長和千宗易把秀吉他們送出了茶院的柴門。路上積滿了濕潤的松樹落葉,陽光從針葉樹的樹梢灑下來。有人望著走出柴門的秀吉的身影,氣喘吁吁地喊著將軍大人追了上來。秀吉停下腳步等他追上來。此人身穿藍色棉背心、葛布褲裙,來到秀吉面前俯首叩拜說:「很久不見,我是茶碗店的福太郎,我在長浜辭職以後……」
提到明智大人,每個人眼前都能馬上浮現出他那充滿智慧、沉著冷靜的風采,他的形象如此鮮明而又冷酷地映現在人們腦海里。他建立了毫不遜色于秀吉的戰功,在織田麾下是首屈一指聰明的將軍,人人都暗暗佩服他軍事政治方面的知識以及教養良好的人品,奇怪的是卻沒有人能親近他,反倒是敬而遠之。
「多謝教誨!」
光秀猛地抬起頭來,望著燭台上的燈光說:「哦,不知不覺地說了這麼多無聊的話,耽誤您出行了,失禮了。」他把褥子推到一邊,仍然沒有起身,繼續說道:「說起來,世間的毀譽褒貶誰都無法避免,也不足掛齒,但是正如您剛才所說,眾口鑠金,也需要謹慎。只希望您以後再聽到這樣胡說八道的話時,就像剛剛一樣付之一笑。」
「於福成了您門下的弟子,這我還真不知道。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啊?」
「我是那麼說的嗎?哈哈哈!」
「哪裡的話。在日本,列位公卿就不必說了,就連那些自以為見多識廣的諸侯中,十有八九也不知道明國是什麼樣的國家,說到暹羅、呂宋、天竺等國,就連在什麼地方都分不清了。可是筑前守你在茶會上看到一個進口的茶葉罐,都會毫不疏忽地通過那些器物了解海外的情況與文化,真是用心可嘉。」
「屢次蒙您厚恩,唯恐只是神明暗中護佑!」秀吉感激之餘幾乎要流下淚來。他正要辭行,信長說:「且慢,我昨天跟你約好的事還沒做呢。」說著https://read.99csw•com催他一同上城樓。據說如果不是特殊貴賓是不會被帶到這個樓上的,就連重臣之中也只有兩三個人知道。信長讓人打開一個房間,說:「昨天我們在茶會上約好了,我要給你看比你還大氣的場面。進去吧。」
「很久以前聽千宗易講過,他收了一個身世稀奇的徒弟。造茶碗的舍次郎為了學習制陶技術,到明國的景德鎮待了十幾年,還娶了當地的女子生下一個兒子,後來回國時把那兒子帶回日本養大,和本國的孩子們沒什麼兩樣。那孩子就是如今千宗易門下的於福。」
「再會吧。」
「哦,是曾呂利啊!」丹羽長秀在一旁點點頭,醫師道三也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就是這種模糊的地方吧。就像春霞叆叇的天地一般寬廣。您的胸懷中蕩漾著海水、高聳著山脈,還有廣袤的田野,這一切似有若無,就是這種模糊的感覺。」「您是說模糊不清也沒關係嗎?」
「雖然你也是我認可的大氣之人,其實還有幾個更大氣的人,到時候讓你見見。你可以聽他們講講呂宋、暹羅、荷蘭、天竺等各國的詳情。」
因為秀吉要來辭行,那晚上信長似乎也在焦急地等待。全城一片燈火輝煌,迎接秀吉的到來。主從二人共進晚餐。堀久太郎前來報告賞賜的物品,說道:「明天早晨在您出發之前,會給您送到旅館。」因此只聽了一下物品名稱,有來國次的刀,茶道名器十二件等等。
如此溫情洋溢,讓人回想起遙遠的往昔,那時兩人還是朋友。對於福來講,追憶往昔是很痛苦的。如今二人身份相當懸殊,他將頭埋得更低,說道:「看到您要離開,雖然知道很冒昧,還是想跟您說一聲,讓您也為我高興一下。」
秀吉沉默良久,回答道:「我並不這麼認為。」他剛才在不相干的地方尋找日本,顯得自己海外知識非常淺薄,此時似乎想要掙回面子。他說道:「恕我冒昧,主公您的身材也就是五尺二三寸,又不胖,絕對算不上魁梧。然而世間有很多自稱六尺有餘的大漢,卻未必就是大人物。因此,秀吉絕非是由於畫中國家的大小感到吃驚。只是我在端詳這幅圖時,不停湧出值得感嘆的想法,這才情不自禁地發出感嘆。」
「筑前守,你看!」
「那我把他叫到庭前來吧,您可以見見他嗎?」
信長問:「筑前守,你在但馬、因幡等戰場上時,偶爾也飲茶嗎?」他端坐在火爐前,旁邊放著一個細口水壺。他說話也是以主人的口吻,禮貌之中又透出幾分親近,不像是和臣下談話,倒像是在以茶會友。
信長這才插話說:「筑前守,那之後也很久沒見宗易了吧?」
「不過,洛中的六條坊門也有南蠻寺,好像沒有這樣的風潮啊。」
說沒有時間並非是借口。家臣們已經開始為明早的出發做準備,規整行李並打包,可是由於訪客絡繹不絕,還沒收拾好。秀吉體諒到他們的難處,洗完澡邊穿衣服邊吩咐說:這個也不要,那個也不要,今晚只是去辭行,便服就可以,客人來了也都回絕吧。可能他的吩咐還沒傳到外邊,說話之間又有人來報:「惟任日向守大人到訪。他非常懇切地說是碰巧同一天拜府,又久未謀面,所以想見見您再回去。」
天文年間,秀吉還是孩子的時候,倭寇已經衰退了很多。然而還有很多皮膚黝黑的老人生活在鄉間,講述著往昔。「要是多聽聽他們講的故事就好了。」秀吉長大以後,回想起來就會覺得可惜。那些人傳到民間的海外知識也是有背景的,決不可小覷。何況市、平戶及其他海港與呂宋、安南、暹羅、馬六甲一帶的海港之間,往來日益頻繁,如今開始對普通百姓的宗教、軍事、生活都帶來了巨大的影響。從政治的重要性來看,信長表示很感興趣也是理所當然的。
宴請的時候秀勝也在場,後來的茶會則只邀請了秀吉。由丹羽五郎左衛門和長谷川丹波守做主陪,醫師道三做副陪。身為主人的信長不知何時換了衣服,穿著樸素的十德。千宗易在洗茶器處照料。
兩人相對無言。這一夜,信長與秀吉坐在六曲屏風的世界地圖前,沉默了許久,各自陷入沉思中。他們談論了什麼呢?只有屏風知道。到了深更,秀吉再次辭行,分別之際,主從二人的臉上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男人之間的心之約定,它清晰地、深深地印在雙方的眉宇之間。從結論上講,兩人的理想確實達成了一致。
「既然是跟您相關,我們又如此親近,我想哪怕是寫信也要告知您一聲。您是不是在給某個人寫的詩中將龜山城北的愛宕山比作了周山,把您自己比作周武王,把信長公比作了九九藏書殷紂王呢?」
「有啊。」
「哎呀,這個嘛……」秀吉在這裏也很放鬆地回答道:「偶爾飲用一次,有時候很長時間都忘記飲用。茶這東西和我根本不搭調,偶爾飲用一次,也總是偷懶,從沒有像這樣在清凈的茶室里飲茶。」
這話到此就算告一段落。秀吉哈哈大笑,其他議論是非的人也都跟著哄堂大笑,將這事拋到九霄雲外。秀吉趁機說:「哎呀,天快黑了。實際上今晚我要再次拜府道謝,明天一早就要回到中國地區的戰場上。不好意思,就到這裏吧。」他催促客人回去,自己也趕緊去洗澡。
「因為那時候只有兩三個國家的傳教士。可是最近住在安土城的外國人來自很多不同的國家。也並非都是傳教士,還有他們帶來的家人和奴僕。」原來如此,走到十字路口總可以看到一些外國人的身影。他們走在日本年末的市場上,稀奇地觀看那些賣松竹和年糕的貨攤。
由於寺院和普通的宅邸不同,黃昏時分四處都顯得陰沉沉的。房內還沒有上燈,他拉開門,看到光秀寂然獨坐在寬大冰冷的房間里,他面無表情、正襟危坐,就像一尊龍泉青瓷的香爐擺放在那裡。「嘿,你好呀!」秀吉的聲音總是像洪鐘一樣打破寺院里的寂寞。
「聽說織田軍剛攻入堺市的時候,在一間民房裡飲茶,當時在一旁陪侍的筑前守大人看到前來問安的千宗易,稱讚說這真是名器。」
「日本在這裏,就是這個細長的島國,我們就出生在這裏。」秀吉屏住呼吸凝望地圖,然後把臉移開,重新審視六曲屏風的大小,不,是世界的大小,又拿眼前細長的小島與全圖對比,看得入神了。
「堺市的南之庄的十字路口有個叫宗佑的漆匠。說起宗佑您可能不知道,他本名叫杉本新左衛門,他塗的刀鞘被稱為曾呂利刀鞘,因此曾呂利新左衛門這個名字在世間叫得比較響。」
主客秀吉帶頭講話,奉承道:「主人您不知從何時起,點茶禮儀都很像樣了呀。今天仔細觀察了一下,進步這麼大,我都看呆了。」
秀吉看得眼花繚亂。長長的帳子隔開了大廳和房間,被拉到一邊。秀吉也是第一次見到,不知道是天竺的織品還是歐洲的哥白林雙面掛毯。呂宋、交趾、安南等地的舶來的陶器、武器、傢具;印度、波斯等地運來的礦石、佛像、印染皮革、聖母馬利亞條紋布;還有南蠻船的模型、金銀首飾、自鳴鐘等等,數不勝數。其間一陣陣香氣撲鼻而來,當時日本還沒有這種香氣濃郁的香料。視覺、嗅覺,各種官能同時受到刺|激,秀吉有些目瞪口呆了。他就像一個突然被帶到了珍奇世界中的孩子,連身邊的父母都忘記了,驚得說不出話來。信長見此情景,暗自高興,露出一副炫耀的表情。
主人信長為了不打斷客人的話頭,剛剛一直客氣地保持沉默,此刻突然笑著對秀吉說:「我想起來了。說到於福我想起來了,筑前守剛剛很得意地講述的明國的知識,是於福小時候從他父親舍次郎那裡聽來又講給你的吧,因為以前於福就給我講過,內容簡直一樣啊。」
客人是臣下,主人是主公。這裏的形式看似上下顛倒了,其實這就是茶道的禮法。即便是主公,既然是主人,就應該對客人殷勤備至,決不可以失了和敬精神。信長從來都是睥睨群臣,只有去皇宮問安才會俯首,對他來說,茶室也算是一個很好的修行場所。
「還有如此了解遙遠的異國的人嗎?」
「祝您身體健康!」於福扶起秀吉,自己還跪在松樹落葉上,目送著秀吉的身影消失在城門洞外。
「我想起桶狹間合戰時…….還有其後主公經常哼唱的一段小調……」
「怎麼?您是不是聽說過關於我的傳言?」
「不,也不能那麼說。這隻適用於筑前守大人您。」
結果還是有人接過話頭,曆數光秀的是是非非,秀吉於是說道:「諸位想得太簡單了。這一類的風言風語,就是所謂的離間計,大多都是從敵對國來的人悄悄埋下的火種。關於惟任大人的傳言,說不定也是出自剛回國的甲府方面的人之口。火燒在別人身上大家愛怎麼傳說都行,可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也會引火燒身。要小心,要小心哪!」
「真奇怪,你怎麼會想起這個呢?是人生五十年……這首歌嗎?」
「那太好了,過一會兒我叫他過來。」
「您真是過獎了。我還不懂什麼茶的精神,承蒙您費心誇獎,我卻不知道您是誇的什麼地方。」
「正是。要想在有生之年看完整個世界,五十年根本不夠。至少想活一百年啊。想活下去,一直活下去。既然生在了日本,怎能只看看中國地區、四國、九州就滿足呢?主公怎麼認為呢?」
「不是,不是。」信長搖搖手笑著說:「今天是茶會,這件事明天晚上再跟你講,明晚過來吧。」
秀吉摸了摸自己的鬢髮,他的頭髮還是黑的,明顯證明了他比光秀年輕九歲。「不,你還年輕著呢。」光秀甚至有些羡慕地看著對方。雖然他自覺高官厚祿什麼都不缺,臉上的表情卻在說,要是能九_九_藏_書再年輕十歲就好了。被主人提及自己的禿頭,客人心情就放鬆多了。對於秀吉這種暢所欲言的性格,光秀不由得又羡慕起來。
一名隨從回答道:「據說是自從城裡建了南蠻寺以後開始流行的。不光是從異國傳來了笛子和琴,人們說習慣了它的音階,以前就有的歌謠的曲調似乎也不一樣了。」
「你從剛才就一直在感嘆,一點都不像你的風格,你到底有什麼可嘆的?」
「我帶他來幫忙打掃一下衛生什麼的。」
「你帶他來了?」
「千宗易做示範那就無可挑剔了。」
「是。」
「哦,他也在呀?」
主陪丹羽五郎左衛門長秀接過話來說:「那當然啦。恕我冒昧,對這位主人來說,沒有什麼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他從來沒有說過自己辦不到。所以他學習茶道也打算像在桶狹間和長筱的戰場上那樣奮勇猛進,京城的大黑庵聽說此事也很吃驚呢。」
「您這一點也是我一直都很羡慕的。」
拉門打開了,冬天的陽光下出現了宗易的身影。宗易加入後座談更加熱鬧了。大多都是閑扯一些無關緊要的世間瑣事,也聊到了一些茶器名品。
「那您比我還熟悉啊。主人和千宗易大人都太壞了,要是提前說一聲的話,我在講明國的事情時也可以添點油加點醋的。」
「我當然高興了,我聽到以後就像自己的事一樣高興。攻略中國地區的羽柴筑前守守與一介茶師的徒弟於福所走的路雖然不同,但是我們有著同樣的志向,那就是在世間創建樂土,自己成長的同時也有益於他人。如今世間戰亂不斷,以後的社會必定有你們大顯身手的時候,你要先好好努力,塑造自己。」
「我可什麼都不懂。」
光秀剛才就說,今晚就要回到丹波,所以順便過來看看。但是秀吉看得出來,光秀有心事想說給他聽。可是光秀無法輕易開口。秀吉又要出門,又感覺到客人有話要說,於是開口說道:「今天能見到惟任大人真是萬幸。我們無法預料別人會如何傳言,雖說如此,如果把它當作空穴來風置之不理的話,又恐怕眾口鑠金啊。」
信長在他背後遠遠地看著他,微笑著問道:「筑前守,你在找什麼?」秀吉繼續趴在屏風上尋找,頭也不回地回答說:「日本……日本在哪裡啊?」信長走到他背後,默默笑了一會兒,然後對他說:「筑前守,筑前守,你在那裡怎麼找也找不到日本的。那一帶是羅馬、西班牙和埃及等國家環抱的內海。」
陪客五郎左衛門長秀笑著說:「不不,筑前守大人那樣才符合茶的精神。無法則即是法則,無規格中見大規格。看似不守規矩,實際上您有您的規矩。我更羡慕您呢!」
男人無論到了多大年齡都不會失去童心。特別是戰國時期的諸位將軍身上這樣的色彩更濃。他們聚到一起就會像小孩一樣顯露糊塗的一面。因此才有人說出這樣斷然不可輕言的話。包括信長在內,以安土城為中心的諸位列侯之中,要說誰沒有絲毫那樣糊塗的童心,那麼大家會一致公認是惟任日向守光秀。
秀吉覺察到動靜,迅速回頭問道:「馬牽好了嗎?」
宗易也默默笑著傾聽,等到秀吉講完,他說道:「聽您這麼一說,我想起來一個人。我的徒弟中有個人說有機會的話想拜見一下筑前守守大人,當面道謝。」
秀吉也深感他是一名良將,難怪能得到信長的寵愛。他作為一名諸侯,居住在丹波龜山城,還有五十四萬石俸祿,旁人都覺得毫不為過,頷首認可。「筑前守大人,您笑什麼?」講話間斷時,光秀突然問道。
「什麼?日向守大人來了?」秀吉既覺得偶然,又想到馬上要拜府,時機有點不好。但是他還是吩咐來稟報的人說:「請他到書院稍候片刻。」說要稍等是為了重新梳頭。雖然沒有重新盤發,他自己用簪子和梳子梳理了一下頭髮。「給馬上鞍,牽到門口等著,馬上就要去拜府了。」秀吉吩咐完在外等候的近臣,馬上移步書院。
「國家很多,海洋很遼闊。可是乘船走過幾千里幾萬里,都沒有日本這樣的國家。就連明國與天竺也不如日本。」秀吉從小就經常聽到這一類的話。尾張的中村附近也有兩三個老人經常這樣講。村裡人說:「聽說他們年輕時都乘八幡船,到過明國和南蠻。」
不僅是他,總的說來在鎖國主義的德川幕府之前,元龜、天正年間的人們都模模糊糊地知道:在萬里波濤的彼岸同樣有無數被稱為異邦人的人和很多國家。這些海外知識通過宗教、美術、大炮、織物、陶器、自鳴鐘等越來越多地湧入日本。
「明白了。」這次他深深地向對方投去同情的目光,一本正經地說:「我想勸您也不要太在意。只要主公沒有斥責您僭越,那就可以像我一樣遲鈍一些。」
在安土城,夜晚出行之時不需要燈籠火把。可能因為是歲末,街上的燈五彩繽紛,各家門口的燈染紅了道路,將等待春天的喧囂籠罩在朦朧的霧靄之中。輕霧瀰漫的空中閃爍著一顆顆星星。「最近流行一些不熟悉的歌謠和樂器呢。」秀吉跟家臣搭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