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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十節

第二章

第十節

「上面要你回倫敦。別問我為什麼,因為我也不知道。把你的班交給你的下士負責,返回基地來。路上有車接你。」
「費伯先生是個不愛多說話的人。」帕金說,「你不會認為他有那種動機。跟你說,女房東長得不錯,而且她還想干那種事。回想起來,要是我當時懂得怎麼上手,搞不好我自己就會把她佔有啦。嘿,我當年只有——十八歲。」
「我當真寧願回部隊去,我不適合做行政工作。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
「集中營確實是我們英國人發明。在南非。你難道不知道嗎?我們埋首研究自己的歷史,卻老是忘記歷史中的點點滴滴。我們實在善於對不愉快的事實眼不見為凈。」
他把她抬到救護車上,車子馬上開走了。她死前又睜了一次眼,並且說:「你們只好靠自己來贏這場戰爭,我可幫不上忙了,孩子們。」
他爬到斜坡磚頂的下面,把妻子摟在懷裡。
地面鋪著花磚的門廳泛著地板蠟的氣味。布勞格斯把他的帽子和外衣掛到一個立架上。老人消失在房子的深處,女人領著布勞格斯進了一間客廳。屋裡擺著貴重的傢具,有一種舊式陳設的富麗。在一輛小推車上有一瓶瓶的威士忌、杜松子酒和雪利酒,全都是未打開過的。那女人坐到一把雕花的扶手椅上,架起二郎腿。
「冒出來了一些新的證據。」
大約從那時起,他似乎就不復存在了。
他們站在廣場邊上。帕金向辦公所點了下頭。
「德國情報機構訓練他掌握了無線電發報、使用密碼、測繪地圖、盜竊、訛詐、破壞和暗殺。他在一九三七年前後來到倫敦,有充分時間為自己弄到可靠的掩護身份也許是兩個。他的孤獨習性,是間諜生涯磨鍊出來的。戰爭一爆發,他就認為已獲准殺人了。」
沒等他看,街對面就有人喊:「炸個正著!」
帕金躲閃著,彎腰低頭地奔跑著,在他前面的瓦特金斯用手掐著腿,痛得直叫;帕金把他抱了起來。一顆子彈「砰」的一響,掠過他的鋼盔。他沖向最近的一間房舍,撞開門,摔進了屋裡。
布勞格斯為她感到驕傲,很驕傲。和她一起工作的人都說,她這樣的一個女人勝過兩個男人。她在燈火管制的倫敦街上開車馳騁,像個老兵似的拐彎時只用兩輪著地,儘管這城市四處起火,她卻吹著口哨,談笑風生地穿行其間。人們都說她無所畏懼。布勞格斯比他們更了解她:她心裏是害怕的,只是不表露出來罷了。他之所以會知道,是因為早晨他起床而她上床時,他看到了她的眼睛。這種時候,夜裡的可怕情景已經過去了幾小時,她也不用再那麼強撐著了。他知道,她並非不害怕,但卻勇氣十足,他感到驕傲的正是這個。
「是有關四年前在這裏發生的一宗謀殺案。」
有炸彈落在了他家的街上,離街的中央部位不遠,應該就在他家附近。老天爺,可千萬不要是我家,不要——
「幾乎可以肯定找得到。間諜通常忌諱照相,但他們在成年當上間諜之前不會。我們在米德溫特的檔案里找到的將是一個年輕時的『針』。」
「一九三九年,我們何嘗不是對這樣一個不愉快的事實眼不見為凈:我們不可能打贏一場與德國人的戰爭——但看看後來的演變。」
一年多后,當他從海格特順著下坡走到倫敦市區時,淚水又涌了出來,和落到臉上的雨水交織在一起,他想起剛才女主人說的那句至理名言:戰爭會引起一個人的恨意。
「對,」布勞格斯說,「它會引起一個人的恨意。」
「對不起——我原以為——」
救護人員在翻著瓦礫堆。突然,一個人叫道:「在這兒了!」隨後他又說:「倒大霉啦,是無所畏懼的克里斯琴!」
「你對那個費伯記得清楚嗎?」
他們到附近的一家酒館去吃午飯。和戰時的大多數啤酒一樣,這兒的啤酒很淡,但布勞格斯依然認為,應該明智點,只讓年輕的帕金喝上兩品脫——要是任他喝,他會一口氣灌下個一加侖的。
他走進家門時,心情開始緊張起來。爆炸聲聽著越發近了,而且他還能清楚地聽到飛機聲。今天夜裡,東區又會傷痕纍纍,看來他又得要在莫瑞森防空洞睡覺了。很近的地方又有一次爆炸,他加快了步伐。他連晚飯也要在防空洞里吃了。
「我是羅伯茨少校,中士。從現在起解九九藏書除你的實際職務。」
「上學的時候,人們總喜歡合影。在肯辛頓的地下室——那棟房子戰前是軍情六處的辦公室——米德溫特收集了成千張德國軍官的照片:在學校的留影、軍官聚會的合影、畢業檢閱典禮、和希特勒握手、報紙上刊登的照片——應有盡有。」
「我們重新審理了一九四〇年在這裏發生的一宗謀殺案。我相信你和那個叫亨利·費伯的兇嫌,曾經同時住在這兒。」
「長官?」
布勞格斯說:「我妻子死在空襲中。」
布勞格斯說:「那個老人為什麼害怕警察?」
「他變化大嗎?」
布勞格斯把克里斯琴緊緊摟在胸前,趕緊往外爬。他剛剛出來,那幾個救護人員就鬆開了磚垛,跳到了一邊。磚垛落在地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響。布勞格斯意識到,這塊大磚垛剛才就是這樣落到克里斯琴身上的,心裏明白她是沒救了。
最後,哈德森走回木橋這邊。「要是這兒有德國人,他們也都藏著呢,」他說。
「是啊,他們把我們困在這兒了。」帕金皺了皺眉,「有炸藥嗎?」
帕金走出屋外。那座古老的鐘樓坍塌了。就在煙塵落到廢墟上時,聽到了一聲不合時宜的鐘聲。
「我打算扔個番茄。我一聲令下,你們立刻開槍掩護我。」
她臉上掠過一道陰影。
「你認為他是卡納里斯的心腹嗎?」
「我公公也是這麼說的。他不像我那麼犬儒主義。我們能幫蘇格蘭場做些什麼?」
那軍官又補充說:「我肯定他沒幹那事。你知道,我對人的性格還有點了解——你不學點這方面的本領,是沒法指揮一艘軍艦的——那個人要是色情狂的話,我就是赫爾曼·戈林了。」
「不,目前我們要悄悄地動手。如果我們一登報,他就會聞風而遁。當前只要把照片送到警察部隊就可以了。」
布勞格斯走到窗口。屋外路邊上停著一輛馬拉的麵包店送貨車。那個所謂的「小子」是個穿褲子留短金髮的女人。她有著碩大的胸脯。布勞格斯笑了。
二十年代末,威廉·卡納里斯海軍上校成為海因里希的伯父奧托的摯友,並多次在他家的奧倫莊園中度假。一九三一年,還沒上台當總理的阿道夫·希特勒曾是那裡的座上客。
高德里曼和布勞格斯並肩走在一條被轟炸過的商店街道上。他們是外形很不相稱的一對:教授戴著水晶眼鏡、叼著煙斗,鳥似的弓腰駝背,也不看路,只邁著碎步;布勞格斯金髮碧眼,身穿偵探喜歡的風衣,頭戴式樣誇張的便帽,步伐堅定穩健。
「是的,長官。」
「那你應該了解,戰爭會引起一個人的恨意。」
「好的。」
「清楚極了。高大的個子,深色的頭髮,談吐文雅,舉止安詳。穿得相當破舊——你要是以服裝取人,可就要看走眼了。我也不是不喜歡他,只是我沒那份心思去好好了解他,而且他似乎不想讓人了解。我估算他的年紀大概和你相仿。」
他走下台階。門在他身後關上了。開始下雨了。
「我想找當年的房客問問情況。」
一個身穿黑色上裝和條紋褲子的老年人打開了門。
他們在一座山頂上走出樹林,卧倒在地,觀察位在山腳下的村莊。帕金取出他的望遠鏡,說:「我現在他媽的要是能喝上一杯茶該有多好。」他學會了喝酒、吸煙、睡女人,說的話和其他當兵的人沒兩樣,也不再參加祈禱會了。
「檔案里還有兩條,都是推斷。」高德里曼說,「第一,他們說他可能在一九三三年進入了情報機構——一名軍官的履歷沒有明顯的原因而中斷時,一般都會這麼猜測。第二條是謠傳,未經任何可靠來源證實,說他當過幾年的斯大林親信顧問,用的名字是瓦西里·贊可夫。」
一名消防隊員同情地看著他:「沒人出來,老兄。」
「他的樣子要老多了,不過也可能是他……裝的。」他沉思著端詳著那照片,「他的頭髮現在長多了,鬍鬚也不見了。」他隔著桌子把照片遞過去。
「哎呀,果然是!」那軍官轉過身來,「你知道,這年頭是男是女可真說不準。女人居然穿褲子!」
他用香煙點著引信,跨到街上,掄開手臂,把炸藥投向鐘樓,然後立即轉身,鑽回屋裡。自己人的火力在他耳中轟轟作響。一個子彈擦過門框,激起的木屑擦著了他的下巴。繼而是炸九*九*藏*書藥的爆炸聲。
他看著他辦公桌上的照片。
「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
「嗯。」
他站起身。「這次就談這些吧。」他說,「謝謝你。」
這些義大利的村莊有的有設防,有的沒設防。既然不知道哪裡有設防哪裡沒設防,在接近這些村莊時就一概得小心翼翼。這得消耗掉不少時間。
「可能吧。」布勞格斯說。
他說:「你知道,你總該要求看一看警察的證件的。」
「咱們把帕金中士調過來。他是我們所知唯一一個親眼見過『針』的人,他了解的情況很多,我們不能讓他在前線冒險了。另外,把這幅照片好好複製一下,由一位修版師把他的頭髮加厚,把鬍鬚去掉。然後我們就把照片分發下去。」
布勞格斯想,別人之所以都叫帕金小子,是因為他們認識他,都是在他參軍之前。毫無疑問,帕金如今已道道地地是個男人了。他邁著優雅和自信的步伐,用銳利的目光四下張望,與上級軍官在一起不卑不亢。布勞格斯知道他在年齡上撒了謊。倒不是因為他的模樣和舉止,而是由於每當提及年齡時他流露出來的細小反應——那種小反應,像布勞格斯那樣經驗豐富的刑訊官,會出於職業習慣一下子注意到的。
「那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是的,長官。」
「去了,長官。」
「地址是一個軍隊信箱號碼,」她說,「毫無疑問,你能找得到他在哪兒。」
老軍官端詳了一會,然後說:「拍得真不錯。」
海因里希·魯道夫·漢斯·馮·穆勒-古德(「咱們還是叫他費伯好了。」高德里曼說著,笑了一聲)於一九〇〇年五月二十六日出生於西普魯士一個叫做奧倫的村子里。他家世代都是當地殷實的領主,父親是家中的次子,他本人也是次子。次子都是要做軍官的。他母親是第二帝國一位高級軍官之女,生來就受到教育,要做貴族夫人,也果真如願以償。
布勞格斯搖了搖頭,換了個話題:「我們下一步該往哪裡走呢?」
「你知道,老軍官沒什麼用啦。」布勞格斯說。
「我知道你不是。一個孤單的女人難免會變得刻薄。」
那是第十漢諾威狙擊營長跑隊的合影。費伯的位置居中,舉著一隻獎盃。他有著高高的額頭和長長的下巴,蓄著短短的頭髮,一張小嘴上綴著窄窄的鬍鬚。
布勞格斯嘆了口氣。老頭子的眼睛幾乎全瞎了。
隨後的幾年裡,他在五六處地方短期執勤。他也是個成績出眾的田徑運動員,尤其是在長跑項目上。
瓦特金斯叫著:「唔!」隨後齜牙一笑,舉起了什麼東西,「不在裏面了。」
布勞格斯突然聯想到,這老頭兒把穿褲子的金髮女人誤認為男人,還錯估了他的年齡,肯定是不中用了,不禁感到失望。
那門口露出一張臉。
一個聲音在屋裡回答:「門開著呢。」布勞格斯走了進去。
「我丈夫還在馬恩島呢。」
「針」大概是住過頂層。
「我們剛搬進來時,原先住在這兒的三個房客還在:一名退役的海軍軍官、一位推銷員和一個約克郡的小夥子。那個小夥子後來參了軍——他還給我們寫信。那位推銷員應徵入伍,死在了海上。我了解這些情況,因為他的五位太太中有兩位與我們還有聯繫!至於那退役軍官,現在還住在這兒。」
「我想請你放心,我們不是蓋世太保。」
「這難以置信。」布勞格斯說,「我不相信。」
那個救護人員說:「天哪,你會砸死自己的。」一邊說一邊趕緊彎腰來幫忙。
那女人在樓下的客廳里。她遞給布勞格斯一封信。
「我太太沒事吧?她出來了嗎?她還在裏面嗎?」
他說:「這鐘樓也實在太不結實了。就算我們一塊朝它打噴嚏,大概也會震塌的。」他轉過身去,說道:「多活一天,多賺一天的美金。」這是美國大兵的俚語。
一九二〇年,他作為見習軍官,在韋塞爾附近的腓特烈菲爾德中立區短期服役,一九二一年在梅茲的軍校接受軍官訓練,並於一九二二年被授予少尉軍銜。
「沒問題。」她站起身,「他有一把年紀了。我來帶你到他的房間去吧。」
「他是個大個子,長相漂亮,談吐優雅。但我們都沒怎麼重視他,主要是因為他的衣著很差,騎著一輛自行車,而且也沒錢。我猜想這可能是一種巧妙的偽裝。」他帶著詢九-九-藏-書問的意味,揚起了眉毛。
帕金說:「上吧,下士。」
他們吃了麵包和起司,帕金吞下了一打腌洋蔥。他們回去時,在大門外停留了一陣子,以便帕金再抽一支香煙。
布勞格斯忍住沒笑:他已經習慣人們只因為他是警探就把他的年紀估計得偏大了。
他和人從不深交,從未結過婚,還拒不參迦納粹黨。由於國防部一位中校軍官的女兒懷孕這件事,不明不白地牽連到他,他晉陞為中尉一事被延遲了,但最終在一九二八年,他還是當上了中尉。他和上級軍官談話時彷彿是同級,這一習慣之所以得到接受和原諒,是因為他是個步步高升的年輕軍官,而且是普魯士的貴族。
高德里曼說:「依我看,『針』大有來頭。」
他在對岸露出水面,爬上岸去,消失在房舍中間。這次等候的時間長些,因為要察看的範圍更大。
其實,布勞格斯更煩,因為他不得不坐在旁邊看著帕金。
「命令還說,你絕對不準以任何理由拿你的生命冒險。懂了嗎?」
「有了。給我裝一支十秒鐘的引信。」
他們剛告訴他要他看一些照片時,他還挺開心。現在,他到米德溫特先生在肯辛頓布滿灰塵的地下室里的第三天,那種開心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乏味。最讓他煩惱的則是不準吸煙的規定。
「喂,我是帕金中士。」
「不然的話,他不能如此膽大妄為又不受懲罰。就是那行『向威廉致意』,準是指的卡納里斯。」
帕金向前走,準備通過廣場,這時,猛烈射擊爆發了。隨著槍聲大作,子彈冰雹般落在他的周圍。有人尖叫了一聲。
「中士?」
全班爬下山坡,進了村子。
「那是個穿褲子的女人。」他說。
帕金走到廣場的中央。看來,那些被炸得七零八碎的屍體,拼湊起來剛好是三個德國人。
那位退役軍官坐在窗邊的一把椅子上,膝上裹著一條毯子。他穿著一件運動夾克,戴著襯領,打著領帶,架著眼鏡。他的頭髮稀疏,鬍子灰白,曾經很堅毅的臉上如今皮膚鬆弛,布滿皺紋。這房間成了一個靠回憶度日的男人的家:有幾幅航船的繪畫、一台六分儀和一架望遠鏡,還有他本人年輕時在「文契斯特號」軍艦上的留影。
「這倒成了一門小型藝術了。」
帕金又回去看照片了。
帕金清了清喉嚨。
五分鐘之後,瓦特金斯下士踏在通往村莊的土路上,頭上戴了一頂便帽,軍裝外面裹了一條骯髒的舊毯子。他肩上扛著一個包袱,裏面裝的什麼東西說不上,從一口袋洋蔥到一隻死兔子都可能。他跌跌撞撞地,不像是在走路。到了林邊,消失在一座低矮的農舍黑乎乎的屋裡。
瓦特金斯說:「你以前是打板球的吧?那一下擲得可真他媽的准。」
屋頂上被直接命中,房子徹底被炸平了。他向人群衝過去,那兒聚著鄰居、消防隊員和志願人員。
他們從房子之間運動到河邊。帕金說:「該你了,哈德森。把這條小河當作密西西比河游過去吧。」
帕金點燃一支香煙。瓦特金斯遞給他一包炸藥。
有一天,帕金說:「你們不會把我從義大利叫回來幫著破一宗四年前的謀殺案吧?那完全可以等到打完仗再說。還有,這些照片大多是德國軍官。要是這宗案子需要我守口如瓶,你們最好告訴我。」
義大利人已經投降,但德國人還沒有,正是德國人在義大利抵禦著英美聯軍。聯軍在向羅馬挺進,對帕金中士這個班來說,這是一次長途行軍。
帕金走回來,從他手中接過話筒。
那個救護人員叫著:「吊車,哥兒們,趕快。」
他們正好在一家商店外面,原先的玻璃櫥窗如今成了一個大空洞。一個粗製濫造的招牌,釘在窗框上,上面一行用手寫的字:「比先前更開放。」
「反正他是某個人的親信——也許是比卡納里斯更有權勢的人呢。」
「懂了。」
「只做這些?」
她敲起門。布勞格斯苦笑想著,我的房東太太才懶得為自己找這種麻煩。
當天下午,帕金足足找出了三張費伯的照片。其中一張是九年前才拍的。米德溫特先生把這幾張照片翻拍了。
他十三歲的時候,進入了巴登的卡爾斯魯赫軍校,兩年後轉入柏林附近更有名望的格羅斯-李奇特菲爾德軍校。兩所軍校都以艱苦訓練、紀律嚴明著稱,學員的思想是靠藤條、冷水澡九*九*藏*書和粗劣的食物來磨鍊的。海因里希在那裡學會了講英語和法語,還學習了歷史,最後以本世紀以來的最高分通過了畢業考試。
大磚垛抬起離地面兩英尺高時,他們用肩膀扛住了它。現在重量不再壓住克里斯琴身上了。又來了一個人,再來了一個。四個人一起把大磚垛撐了起來。
周圍的田地里有幾個人影在幹活。天曉得他們是誰:可能是地道的農民,也可能是法西斯黨徒、黑手黨分子、游擊隊員、共產黨人……甚至可能是德國人。在沒有開火之前,你根本無法知道他們會站在哪一邊。
帕金咧嘴一笑,想到了鐘樓和炸藥。
瓦特金斯說:「所有的房子都是空的,中士。」帕金點點頭。
「為什麼?」
「剩下的我們可以推測,」珀西瓦爾·高德里曼說。
「不過這就是他,沒錯。」
布勞格斯很喜歡和這位女士像這樣談話,但現在他不得不把注意力回歸到工作上。
高德里曼聳了聳肩。
「我想就這些。除非你另有主意。」
他重新裝備整齊,全班通過木橋,進入村子。他們靠著街道兩側,向廣場前進。
布勞格斯一時衝動,說:「你肯賞光和我一起吃頓晚飯嗎?」
那幢維多利亞式的紅磚住宅矗立在俯瞰倫敦的一座小山上。布勞格斯認為,那樣子像是忿忿然地盯視著希特勒對它的城市造成的破壞。住宅高高在上,是發射電波的好地方。
「這樣看來,這村子是我們的了。」
「我們要大張旗鼓地通緝他嗎?」布勞格斯疑惑地說。
「好吧。上路吧。你這個走運的小子。」
「我懂啦,」布勞格斯說,「如果你是對的,而且『針』上過德國的伊頓和桑赫斯特這類學校,我們很可能找得到他的照片。」
有人叫道:「該死,往下滑啦!」
布勞格斯說:「但我們怎麼認出來他呢?誰也沒見過他啊。」
「中士,您的電話。」通訊員說。
在他就學的經歷里,只有另外三條記錄:在一個嚴寒的冬天,他反抗當局,直至半夜溜出校門,步行一百五十英里到了他姑媽家;在一次訓練中,折斷了他的摔跤教官的手臂,還因為不服從上級挨過鞭子。
「你到那裡邊去過了嗎,哈德森?」
布勞格斯說:「我們沒有集中營。」
他們繼續走著。布勞格斯說:「這麼說來,如果『針』確實與某個高層人物同過學,又怎麼樣么?」
布勞格斯說:「我把她抬出來。」
山的下坡上沒有多少隱蔽之處——只有幾片灌木叢。村子的外圍有幾棟白色的房合,然後是一條河,河上有座木橋,然後是更多的房子,中間有個小廣場,邊上有鎮公所和鐘樓。從鐘樓到木橋視野開闊:如果這裏駐有敵人,一定在辦公所里。
那個救護人員說:「你抬不動的,孩子。」但那塊磚垛卻被抬了起來。
布勞格斯衝到那人身前。克里斯琴在一大堆磚頭下面。可以看得見她的臉;她雙眼緊閉。
「在希特勒上台的那段時間,有人勸說斯大林處決了他的軍官中的精英。」
「好的。」那女人的敵意消失了,她那張聰慧的臉上現出正在努力回想的表情。
「你的確該守口如瓶。」布勞格斯說。
帕金大叫:「開火!」
帕金又向外面看去。
「我當然知道那宗謀殺案。這裏原先的房主被一個房客謀殺了。她沒有繼承人,我丈夫從她的遺囑執行人手裡買下了這棟房子。」
「不過他們可是會開槍的。」
射擊停止了。帕金冒險向門外窺視。有一個人受傷倒在廣場上:是哈德森。真不公平。哈德森動了一下,跟著就響了一槍。隨後他便不動了。
一九三一年,海因里希晉陞為上尉,併到柏林執行秘密使命。這是他最後一張照片拍攝的時間。
過了一會兒,他出來了。貼牆站著,這樣從村子方向便看不到他了。他向山頂上的士兵們望過去,揮起手:一次,兩次,三次。
「再見。」布勞格斯向外走。
「有來頭的人一般是在中學、大學或者軍校里建立起來的關係。看看那個」
「我想見見他,勞駕。」
那些照片全是些舊照片,大多數都已發黃、褪色,許多還是從書籍、報刊上剪下來的。有時候,帕金還要使用米德九-九-藏-書溫特先生周到地提供的放大鏡,更仔細地辨認合影中的小面孔;每逢這種時候,布勞格斯的心就怦怦直跳,直到帕金把放大鏡放在一旁,拿起另一幅照片時,他的心跳才緩和下來。
那老軍官有點吃驚:「那好吧,咱們看看吧。」
布勞格斯看到那人的眼睛里跳動著恐懼,隨後門洞里出現了一位年輕婦女,說:「請進來吧。」
「嗯。」
高德里曼把照片遞給比利·帕金。
「為什麼?」帕金的第一個念頭是,他們發現了他的真實年齡。
「你瞧瞧這個,」他頭也不回地說,「告訴我那小子為什麼不參加海軍。」
「歡迎你隨時來,我一定儘力相助。如今我對英格蘭沒有多少價值了——連國民軍都不要的人,確實夠不中用的了,唉。」
「沒錯!我能幫什麼忙嗎?」
二等兵哈德森把他的裝備整齊地堆放在一起,摘下鋼盔,脫下皮靴和緊身軍上衣,溜進窄窄的溪流。
他們走上鋪了地毯的樓梯,來到二樓。她說:「你先跟他聊聊,我去找參軍的那小夥子最近來的那封信。」
「怎麼說?」
他拐進自己那條街,看到了許多輛救護車和救火車,趕緊拔腿跑起來。
他從火車上下來時,雨下得更大了。他向下拉了拉帽子,把衣領豎起來。他在一個商店給克里斯琴買了香煙——她像很多婦女一樣,最近也抽起煙來了。店主只賣給他五包煙,因為貨源短缺。
「他是個挺帥的傢伙。」
布勞格斯想不出,在一九四〇年的黑暗日子里,「針」從這裏向漢堡發過什麼秘密情報:飛機工廠和鍊鋼廠的地圖參數?海岸布防詳情?政治傳聞?防毒面具?防空洞和沙包?英國人的士氣?轟炸破壞報告?
「我猜也是。不過,有個客人,他這一天過得總算有點意思。」她打開門。
布格勞斯哈哈大笑,說:「我在一個挨了炸彈的派出所外面看到過一個牌子:『乖一點,我們還在辦公』。」
「他們在鐘樓里,」他說,「那兒沒大空間,不會有很多人的。」
高德里曼想了想。
布勞格斯把打開皮夾,把克里斯琴的相片給他看:「請看。」
「不,有人見過。加頓太太的房客對他很熟。」
「我覺得這條線索會給我們一些什麼。」
「咱們看看。」帕金打開瓦特金斯的背囊,取出了炸藥。
「你沒有選擇的餘地。中士。在這個鬥爭的舞台上,多一個少一個義大利村莊沒有什麼不同——但這個叫費伯的人,卻可能使我們輸掉這場戰爭。用美國人的話說:『我不是在開玩笑。』」
「沒關係。我感到榮幸。」
克里斯琴呻|吟了一聲,動了動。布勞格斯說:「她還活著!」他跪到她身邊,把手伸到一塊大磚垛的下面。
一名警察攔住了他,要驗看他的證件——又耽擱了兩分鐘。一輛救護車駛過他身邊,很像是克里斯琴開的那輛,那是一輛徵用來的水果運輸卡車,漆成了灰色。
克里斯琴死的那天也有雨。布勞格斯因為和高德里曼翻閱一些新資料,回家晚了,他拚命往家裡趕,希望可以在克里斯琴出去開救護車之前,和她一起待上半小時。天黑了,雨已經下起來了。
其餘的戰士在街道對面的那棟房子里。帕金向他們叫著:「哎!」
「早安,我是蘇格蘭場的布勞格斯探長。我要和屋主說句話,勞駕啦。」
「還住在這兒!」真是好運氣。
(「你那次用的什麼字眼?」高德里曼問布勞格斯,「『相當於伊頓和桑赫斯特的德國貴族學校』,對不對?」)
布勞格斯作了自我介紹。
十八歲的比利·帕金,本該在他父親開在斯卡伯羅的皮革廠中當學徒,卻因為戰爭的需要被軍隊按二十一歲接收,並一路被提升為中士。現在,帕金正受命率領他的先遣班穿過一座燥熱的樹林,向一個塵土飛揚的義大利村莊前進。
「幹得好啊,老兄,你們終於把克里斯琴·布勞格斯給炸死了——」別想了。
一隻鳥從一間屋頂上飛起,驚動了帕金。他們經過一座座房舍時,有人踢開了一些房門。裏面沒有人。
帕金說:「這些該死的雜種。」
「我公公是個德國猶太人。他在一九三五年為了逃避希特勒的迫害來到這裏,一九四〇年你們卻把他關進了集中營。我婆婆見前途無望,就自殺了。他剛剛才從馬恩島被釋放出來。他有一封國王給他的信,對給他造成的不便深表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