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章 第十七節

第三章

第十七節

還沒等他想好該怎麼辦,一支手電筒從引擎蓋下向他照來,一個聲音說:「有人嗎?」
離坡頂還有一碼的地方,他心力交瘁,但在他昏倒在濕漉漉的草地上之前,還勉強又跑了兩步。
每當他說服自己,風浪不會再大了,就有一個更大的浪頭把小船舉向天空,而且一浪緊似一浪,使得船尾不是朝向天空,就是對著海底。在一個特別深的浪谷里,小船突然被一個閃電照得如同白晝。費伯這時看到一座灰綠色的水山向船艏猛壓下來,衝過甲板和他所在的駕駛艙。他無法弄清隨之而來的可怕的破裂聲是雷鳴還是船板斷裂的響聲。他發狂似的在小駕駛艙里尋找著救生衣,但根本沒有。
那個斜坡又長又滑。一個強壯的人,如果訓練有素而且休息充分,可以一口氣跑到頂;一位奧運田徑選手,如果處於疲勞狀態,可能可以跑到一半路程;一個四十歲的人,則只可能跑上一兩碼。
「謝謝你的好意,不過我不吸煙。」費伯說,「對,我從倫敦來。」
他穿過小鎮洛克比,駛過跨越安南河的約翰斯通橋,開始向比托克峰爬行。他發現自己使用三擋的次數已愈來愈多。
他繼續駕車前行,發現了這輛小車的一些毛病。風和雨從帆布車篷的好幾處縫隙中漏進來,小小的雨刷只刮掉擋風玻璃上半部的雨水,只有一條隧道似的窄縫,露出前面的道路。隨著山路益發崎嶇,引擎開始發出微弱的吱嘎聲。不過,就一輛被人拚命驅使了的二十年老車來說,這沒什麼好奇怪的。
行程比他預期的要快。他的運氣不錯。
「真棒!」他壓倒機器聲高叫著,「你簡直是天才!上車吧。」
太陽早已落下去了,這時,黑暗一下子降臨,費伯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所幸,公路中間有條白漆線(這是燈火管制施行后的一項新發明),他勉強能夠沿這條白線前進。由於黑夜中萬籟寂靜,他可以聽見身後遠遠的地方正有一輛車向他駛來。
他日送汽車駛出視野,然後橫穿街道,進入了市場街。很快他就來到碼頭上,並且用鼻子嗅著,抵達了魚市。身處人人都和他一樣穿著工裝的喧鬧充耳、魚腥刺鼻的市場里,他感到一種不受人注目的安全感。
「希望你不介意我吸煙。」波特揮著粗大的雪茄。
而且不需多久,他們就會知道他駕駛的這輛車的樣子。他們既不清楚他駛向何方,就不大會設置路障;但他敢說,這片土地上的每個警察此時都在搜尋這輛牌照號碼為MLN29的灰色考萊型莫里斯牌汽車。
費伯在暗中笑了。今天一天算交了好運。
「你好。在那邊的路上,我準是駛過你身邊了——沒看見你。」
「到了。」
小船被掀到一側,歪得把費伯摔倒,頭部撞到了舵輪上。他頭暈目眩地躺在地板上,無能為力地等待隨時都可能的翻船。又一股大浪撞到駕駛艙,把窗玻璃拍了個粉碎。費伯突然間泡到水裡了。船一定在下沉,他掙扎著站起身,把頭露出水面。所有的玻璃全都掉了,但船還在漂浮。他一腳踢開艙門,水涌了出去。他抓牢舵輪,防止自己被衝進大海。
「不過,我不去了,謝謝你。我想繼續趕路。」
他走回到主要公路上。從路口看不到那輛汽車。那輛被拋棄的汽車可能要一天甚至兩天才會引起懷疑。不過,費伯想,到那時他可能已經在柏林了。
他的好運氣在坎伯諾德和斯特林之間用盡了。
「應該的。」波特伸出手來,「祝你順利!」
他開始步行。他遲早會走進一座城鎮,再偷上一輛車。他幹得挺漂亮:他離開倫敦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到潛艇抵達接他的地方時間明天下午六點,還有整整一天。
艙頂上的天線大概折斷了。
他向深海駛去,風浪更大了。小船猶如一匹暴跳的野馬,隨著每一個波浪躥跳著,在浪峰上搖晃片刻,便又潛入峰底,令人頭暈噁心。費伯茫然地盯著舷窗。夜幕已經降臨,什麼也看不見。他感到有點暈船。
費伯在剛過正午的時候駛過了薩爾克橋,進入了蘇格蘭境內。他走過薩爾克徵稅所,那座低矮的建築門口有個牌子,說明它是蘇格蘭的第一座房屋,門上方還有一塊匾額,記載了一些有關婚姻的傳說,他讀不懂。又向前走了四分之一英里,進入格里特納村,他才明白,這裏原來是私奔者結婚的地方。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這艘船在建造時已經考慮到目前的情況,絕對禁得起如此突然的夏日風暴九_九_藏_書。但他沒有能說服自己,那些有經驗的漁民準是看到了暴風雨的先兆,深知自己的小船挺不住,才拒不出海的。
費伯穿越了克勞福德、阿平頓和萊斯馬哈哥。
他從報攤上買了一份報紙,租了一把椅子。他脫下外套,又把襯衫拉出來,罩在工作褲外面。
他不知道他在那裡躺了多久。
路面由於清早的雨水還是濕漉漉的,但正在陽光下迅速蒸發。路牌和地名標誌已重新豎了起來。費伯快速駛過一連串低地小村莊,開闊的村莊景色賞心悅目,綠色的沼澤在陽光下粼粼泛光。
費伯走到光束之中,說:「出麻煩了?」
他上了車。
汽車的行駛一如火車的晃動。費伯又做起他那到站的噩夢來。不過這次稍有不同,沒有在餐車上吃飯和跟同車的乘客談論政治的部分。他出於某種不明的理由,被迫乘煤廂旅行,坐在他的裝無線電的皮箱上,背靠著硬硬的鐵箱板。列車抵達滑鐵盧車站時,每個人都手拿一張費伯在參加長跑比賽時的照片,大家都互相對看,對照著他們看見的面孔和手中的照片。在驗票口,驗票員扳住他的肩膀說:「你就是照片上的人,是吧?」費伯目瞪口呆,死盯著驗票員手中的照片,回想著當年自己在賽跑中奮力奔跑的情形。天啊,他當時是怎樣個跑法啊——他過早加速,比預定的提前四分之一英里就開始全速衝刺,結果最後五百公尺簡直都想死了——而現在他可能真的要死了,就因為驗票員手裡的那張照片……驗票員正在說:「醒來!醒來!」突然費伯又回到了理查德·波特的大汽車裡來了,原來是波特在叫醒他。
但他終歸是要進入那一地區的,於是,他開始動起腦筋,思考遇到盤查時該如何回答。由於汽車配給越來越嚴,這兩年實際上已經沒有私人駕車出遊這回事了。而必須因公駕車外出的人,要是出於個人目的,超出必要地段哪怕只有幾碼,也極可能會受到起訴。費伯就曾讀到這樣一則報道:一位著名的樂隊指揮,由於用了供農業用的汽油把幾個演員從劇場送到薩伏伊旅館而遭拘禁。政府用無止無休的宣傳告訴人們:一架蘭開斯特式轟炸機需要兩千加侖汽油才能飛到魯爾。費伯平時倒巴不得浪費汽油,免得用來轟炸他的家鄉;但此時他胸前系有情報,如果被攔住並因違反供油規定而坐牢的話,真是難以容忍的嘲諷。
他吃完早飯,站起身來,還要再過兩小時,城市的其餘部分才會活躍起來,他要利用這段時間找一個理想的藏身之地。
他有望死裡逃生了。
他很滿意這輛雙人座小車。儘管車子已老舊,仍能一小時跑上五十英里。他在蘇格蘭山地上坡下山,車子的四汽缸、1548CC側閥引擎依舊能不倦地順利運轉。皮面厚墊的座位很舒服。他按響球形喇叭,驅趕前方一隻走散的綿羊。
「沒了動力。」那人說,口音很重,「一分鐘前還跑得蠻順的,後來就開始一喘一喘的了。我對機器不大在行。」他又把電筒照向費伯。
他會在警察還沒有到他坐的地方就發現。他有足夠的時間離開沙灘,消失在街道中。
「你驚醒的樣子像個士兵。」波特開心地說,「到阿伯丁了。」
電簡光垂下了,費伯走近時,就從反光中看到了那是個中年人,臉上留著鬍子。那人的另一隻手握著一支大扳手,樣子很猶豫,似乎沒把握該怎麼動手。
此時,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他的神志漸漸不清,先是大海與小船消失了,隨後那女的也模糊了。直到他猛地驚醒,發現自己仍然難以置信地站立著,還緊握著舵輪,並沒有死。隨後的一段時間,他強制自己保持清醒,但疲憊終又攫住了他。
駕駛艙的舷窗被水遮住,模糊一片。費伯也分辨不出那是雨水還是浪花。狂風這時橫掃浪峰。他把頭伸出駕駛艙,一會兒便把臉淋得透濕。
那是一艘小漁船,有五六十英尺長,橫樑很寬,裝有艙內發動機。一根粗大的天線表明有個大功率的無線電台。大部分甲板是由下面的小船艙的頂蓋充當的。駕駛艙在船尾,只能容下兩個人站在儀錶板和控制設備前。船的油漆還很新。
「一點也不。」
閃電隨後接二連三地亮起。費伯緊握鎖住的舵輪,並用後背頂https://read.99csw.com住艙壁才算勉強站住。在這種時刻,想操作控制裝置是毫無意義的——只有任由小船隨波逐流了。
他調到發射部位,反覆了多次「請回復」的簡單信號;然後又調到接收部位。看來信號發放出去的希望渺茫。
海灘倒是個藏身的好地方。警察會檢查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但不會進行全市大搜捕。他們也許會查幾處旅館和客店,卻不大可能盤查海灘上的每一個人。他決定在碼頭的一把椅子上度過這一天。
費伯打開車門:「謝謝你讓我搭車。」
半小時之後,他來到格拉斯哥郊外。他一進入市區,立即掉頭向北,離開大街,希望能繞過城裡。他沿著一系列的小路,穿過幾條要道,進入城東郊,直抵刊播諾德路,從那裡他再向東拐,加速駛出城市。
他打開了無線電。它嗡嗡響了一會兒,便吱嘎吱嘎地傳來電波的聲音。他轉動著調頻旋鈕,在空中電波中尋覓著,聽到了一些雜亂的電文。這部無線電的性能良好。他轉到U潛艇的頻率,然後便關了機——現在聯繫為時尚早。
波特沒有堅持,費伯覺得對方好像因邀請受到謝絕,鬆了口氣。波特說:「既然這樣,我就把你送到喬治街——那是A96號公路的起點,那是去班夫的直路。」不久他就把車停在一個街角。
「現在試一下。」
下一個巨浪把甲板擊裂了。船在費伯身下散了架,他被返沖的浪頭往回拽。他竭力站了起來,在淺水裡濺著水花,朝小碼頭跑去。跑得那幾碼是他有生以來最痛苦的經歷。他真想癱倒下去,就此在海水裡休息一下,然後死去;但他仍然堅持著往前跑,猶如那次他贏得五千公尺賽跑一樣堅持到底,最後,他撞上小碼頭的一根柱子。他伸出雙手,抓住木板,一心希望凍僵的手會在片刻之間恢復知覺。他終於能夠把身體往上提了;他擺動雙腿,翻了上去。膝蓋才剛頂到碼頭的平台上,浪就到了。他向前撲去。海浪托起他向前沖了幾碼遠,然後把他狠狠地甩到木台上。他咽下一口海水,眼前金星直冒。當他背上的重量移開時,他呼喚自己的意志,想移動身體,但卻呼喚不來。他感到自己正被無情地向後拖。一股突如其來的怒氣攫住了他。他不能被擊垮,現在不行,他高叫著他對風暴、對大海、對英國人和對珀西瓦爾·高德里曼的憤恨。猛然之間,他站起身來,跑啊,跑啊,跑離大海,跑向斜坡。他閉著眼,張著嘴,發狂似的往前跑。他模模糊糊地記得,他以前有過一次類似的發狂狀態,還幾乎死掉。他跑啊跑啊,不知目的地何在,但他清楚,只要意識尚在,他就會不止步地奔跑。
費伯腦子裡閃過一個想法,這也許是軍情五處精心設下的圈套。但他隨即放棄了這種猜疑:就算他們知道了他在哪裡,何必用這種軟辦法呢?他們完全可以派出二十名警察和兩輛武裝警車來抓他嘛。
「從很遠的地方來嗎?」波特說著,遞過來一支煙。
現在他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許已經幾乎回到了阿伯丁,也許到了他和潛水艇的會合點。他坐到艙室的地板上,打開無線電。劇烈的顛簸搖晃使他不好操作無線電。他試著調解旋鈕,但什麼也收不到。他把音量調到最大,仍然聽不到信號。
意志力慢慢從他身上溜走。在一陣與其說是幻象不如說是白日夢之中,他看到了那個在阿伯丁海灘上盯視他的女人。她那身泳衣緊貼在身上,踩著漁船顛簸的甲板,向他走來,眼看著越走越近,但始終到不了他身前。他知道,當她走到他伸手可及的地方時,他就會鬆開舵輪上那雙僵手去抓她,但在她笑容可掬地扭著屁股走來時,他一直在說「別忙,別忙」。他禁不住想鬆開舵輪,自己迎上前去,但他內心深處告訴他,要是他一動,他就休想抓住她,於是他就等著,看著。她一次次地向他回報以微笑,即使他閉上眼睛,仍能看見她。
他發現舵輪鎖著鏈子。他坐到小駕駛艙的地板上,這樣別人就看不見了,他花了十分鐘撬鎖。由於陰雲密布,天早早就黑了。
「你一定累了,」波特說,「別客氣,打個盹吧。」
費伯迅速想起自己皮夾里的身份證:「我是詹姆斯·貝克爾。」
「一路都在搭便車嗎?」
他抬起上身,開始了向前門漫長的爬行。
「你真是個好人——」
不過想不被攔下談何容易。路上跑的,大多是軍事車輛,但他read.99csw•com又沒有軍方的證明文件。他不能詐稱自己是在運輸必需的軍用物資,因為車上沒有裝東西。他皺起了眉頭思索:這年頭誰有必要駕車外出呢?休假的海員、執行公務的官員、罕見的度假人、熟練的技|師……有了,他要把自己說成是工程師,一位類似高溫變速箱機油這種深奧領域的專家,正前往因弗內斯的一家工廠去解決一些技術上的問題。如果問他是哪家工廠,就說是保密的(他編造的目的地必須與他要去的真正地點相距甚遠,這樣,盤問他的人就絕不會知道有沒有那樣的工廠了)。他沒把握一個顧問工程師會不會穿他從那兩位老太太那兒偷來的這種工作褲——不過在戰時,什麼都是可能的。
費伯下了車,關上門,汽車開走了。他心想,他不必害怕波特,這人會回家去睡上一天,到他知道自己幫助的是一個逃犯時,已經為時太晚,無能為力了。
「謝謝,」費伯說,「我睡了。」他合上了眼睛。
空氣中飄散著鮮魚氣味和愉快的粗話。他在一個攤位上,買了一杯又熱又濃的茶和一個夾著厚厚白起司的大麵包。
一輪山峰般的波濤散落了下去,但下一個大浪使小船的木結構再也吃不消了。小船結結實實地撞到大浪上,龍骨斷裂的聲響在夜裡聽來如同爆炸一般。費伯知道船是完了。
那人坐進汽車,發動了引擎。
他早已打定主意,不經愛丁堡的海濱公路——那是通往阿伯丁的最短線路。蘇格蘭大部分東海岸、沃什灣的兩側,以及沿岸十英里寬的一個狹長地帶都是禁區,禁止遊客入內。當然,當局無法嚴格警戒如此綿長的範圍,不過,要是能不進入禁區,費伯就完全不用冒被人攔下來盤查的險。
那司機啟動車輛,連續換擋,車子很快就加上速度,飛速行駛了。費伯讓自己坐得舒服些。司機說:「我叫查理德·波特。」
暴風雨愈演愈烈,大得讓人難以置信。費伯最後一個清醒的念頭是:這樣的暴風雨在這片海域中大概百年不遇。隨後他便把全部精力和意志集中到如何握緊舵輪上,他要是能把自己拴牢在舵輪上就好了,但此時他已不敢鬆開手去找繩子了。隨著小船在陡崖似的浪濤中升降,他已經全然感覺不出上下了。凶暴的狂風和成千加侖的水拚命要把他拉走。他的雙腳在濕漉漉的地板和艙壁上滑動,兩臂的肌肉酸痛發熱。他的頭一露出水面,就趕緊吸一口空氣,其餘的時間只有屏住呼吸。他多次幾乎失去知覺,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識到平平的艙頂已經不見了。
於是費伯就離開公路幾碼,卧倒下去,不讓車上的人看見,直到車開過去。那是輛大汽車,費伯猜是沃克斯霍爾十型,車子開得很快。他等車開過去,爬起來,繼續前進。二十分鐘之後,他又看到了那輛車,在路邊拋錨了。他要是來得及的話,在注意到那輛車時,就會繞道而行;但車燈滅了,引擎熄了,他在黑暗之中差一點撞到了車上。
「只有港口是。」波特說,「反正,你坐在我車裡是用不著擔那份心的——我是管治安的,又是偵防委員會成員。怎麼樣?」
「也不怎麼行,」費伯說,「不過讓我看看電路,要是什麼電線鬆了,大概我還看得出來。」他接過手電筒,向下伸進引擎里,把脫落的電線又插到汽缸蓋上。
波特用火柴點燃雪茄,噴了一口。
他們已經知道了他的長相。他的長相!
他駕船離開碼頭一側的其他船隻,找到了港外由浮標標出的主航道。他猜,只有吃水深得多的船才真正要在主航道中行駛,但他想小心總沒錯。
港里另外兩艘小船也可以用,費伯站在碼頭上看著那艘漁船上的水手把船拴好,加滿油,然後回家去了。
他把舵輪鬆開,提起小鐵錨,然後跳回到碼頭上,解開纜繩。他回到駕駛艙,啟動柴油引擎,拉下發動桿。馬達響了兩聲,又熄火了。他又發動了一下。這一次,馬達吼叫著轉動了。他把船駛出泊位。
「不是,我的車在愛丁堡報銷了。很明顯需要換個零件,但店裡沒有,所以我只好把它留在修理站了。」
「謝謝你。」他說。他決定改換一個話題。
費伯注意到他把「士兵」的音讀得很怪,又想起波特是地方治安官,又是警察局的成員。他在晨曦的微光中看著那人:波特有一張紅臉膛和灰白的鬍子,他那件駝色大衣看來很昂貴。費伯猜想,他在這鎮上有錢又有勢。要是他失蹤了,會立刻read.99csw.com引起注意。費伯決定不殺他。
雖然,這也不令人完全滿意,但想要絕對安全,唯一的方法只有不做間諜。
他爬上一千英尺高的比托克峰時,天開始下雨了。費伯停下車,出去把帆布車篷撐起。空氣熱得悶人。費伯抬頭看天。天空很快布滿了烏雲,雷鳴電閃立刻就來。
他等了幾分鐘,看他們走遠,然後走到港邊,跳上船去。船名叫「瑪麗Ⅱ號」。
「啊。」費伯竭力在口氣里加進同情。
「別客氣。要不是你,我還得待在A80號公路的斯特林,等著修車站開門呢。」
他讀起報紙。報上得意地宣布,盟軍在義大利發動了新攻勢。費伯表示懷疑。安齊奧早已成為一片廢墟。報紙印得很糟,也沒有照片。他還讀到,警察正在搜捕一個叫亨利·費伯的人,是在倫敦用一把錐形匕首殺過兩個人的兇手……
「沒什麼,」費伯說,「我當時大概離開了公路,走到樹叢後面去方便了。我倒是聽見有輛汽車開過去了。」
費伯說:「早安。」
「你到班夫去幹嗎?」
「你呢?」他抱著希望地問。
他從窗外看著阿伯丁這座花崗岩城。他們沿兩邊都是店鋪的主要大街緩慢行駛。街上有些上早班的工人,都目的明確地向一個方向走去:費伯推測他們是漁民。這地方看來寒冷多風。
他關掉引擎以節省汽油。他打算挺過這場暴風雨之後——如果能夠的話——再設法修理或更換天線。他可能還需要汽油。
在他最後一刻的清醒之中,他注意到浪濤載著小船,向一個方向移去。閃電又亮了,他看到一側有一個黑壓壓的龐然大物,可能是不可思議的大浪——不,不是浪頭,而是峭壁……他剛意識到自己接近了陸地,馬上就擔心會被衝到峭壁上,撞個粉碎。他糊裡糊塗地去拉發動桿,隨後便連忙把手移回到舵輪上,但抓不住了。又是一個浪頭把船舉起,隨後像是丟棄玩具似的把船向下拋去。費伯在空中落下時,一隻手仍緊握舵輪,他看到一塊尖石如同刀尖鑽出浪濤,看來肯定會把小船刺穿。但小船的龍骨擦過小石邊,被海水載著向前衝去。
「是全職的嗎?我指的是當地方治安官。」
如果他在野外被發現,是不會立刻被抓到的,因為鄉村警察只有自行車,沒有汽車。但是警察會用電話報告警察局,幾分鐘之內就會有警車追捕他。他決定,如果遇上一個警察,他就把這輛車扔到溝里,另偷一輛,並離開原定的路線。不過,在人煙稀少的蘇格蘭低地,他很有希望在到達阿伯丁以前不會遇到半個鄉村警察。但城鎮就不同了——在那兒他極有可能會被警車盯上。他不大可能逃得掉——他的車子老舊,而警察一般又都是駕車能手。他唯一的機會只有跳車,指望消失在人群里或是後街中。他考慮自己是不是應該在進入一座大城鎮之後,把現在這輛車扔掉,另偷一輛。這樣做的問題是:他會在方圓一英里之內留下蹤跡,使軍情五處的人便於追查。也許最好的方法是採取折中之道:他要駛進城鎮,但只走後街。他看了下手錶。他可以在黃昏時分抵達格拉斯哥,之後便可借夜色作掩護了。
又一個大浪打來,他的船可怕地歪向一邊,他意識到需要引擎的動力來應付下面的風浪。他拉動發動桿,但毫無作用。他試了好幾次,只好放棄。他咒罵自己不該愚蠢地關掉引擎。
又走了三英里,散熱器開始冒出蒸汽。費伯意識到,用不了多久,這輛車就會徹底開不動了。他尋找著一處可以把汽車棄置的地方。
他的右手正在伸向裝著錐形匕首的左衣袖的中途,剎那間他記起,對波特來說,詹姆斯·貝克爾只不過是個搭便車的人。於是他就垂下了手,放鬆下神經。
當他睜開雙眼時,暴風雨還在肆虐,但天已經亮了,他看到離他幾碼遠的地方,有一棟小房子,像是住著人。
海水退去后,費伯意識到,龍骨是由於撞到陸地上才斷的。他在又一次閃電中目瞪口呆地發現小船躺在一段海灘上。海水又一次衝過甲板,且托起殘船離開了沙灘,並把費伯撞倒在地板上,但他趁著那一剎那,把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海灘很窄,浪濤一直拍到峭壁之上。就在他的右側,有一個小碼頭,有一座橋似的什麼建築從碼頭通向崖頂。他明白,如果他離船踏上海灘,下一排浪會帶來幾噸的水,把他淹死,要不然就是把他推到峭壁上,把他的頭撞個粉碎。但如果他能在兩排浪中間的空當登九-九-藏-書上碼頭,他就可能爬上那座橋,讓海水沖不到他。
兩人一時都沒開口。車子閃過好幾個鎮子。波特顯然對這條路瞭若指掌,居然在燈火管制中還把車開得飛快。一英里又一英里的路程被這輛大汽車吞掉了。那平穩的行駛催人入眠,費伯咽下一個呵欠。
「我是工程師。一座工廠里出了點問題……實際上,那工作是保密的。」
費伯跑上了坡頂。
每次閃電,他都有機會瞥上一眼夢魘般的大海。他總是驚詫地看到波濤的所在——在前面,在下方,在身旁,或完全在視線之外。他驚駭地發現,他感覺不到自己雙手的存在,低頭看去,原來還緊緊扣住舵輪,凍僵在上面,如同鑲死的榫子。吼聲不絕於耳,不知是風號、雷鳴,還是海嘯。
「倒霉。喂,我要去阿伯丁,我可以把你帶到沿路的任何地方。」
波特說:「你想不想先刮刮臉,吃點早飯,然後再上路呢?歡迎你到我家來。」
波特舉起一隻手:「別再說了,我懂。」
他在碼頭和港口兜了一圈。安全措施很馬虎,他注意到有好幾處地方可以溜過檢查哨。他一直走到沙灘上,沿兩英里長的沙地向前走去。在另一端的敦河河口,泊著兩艘遊艇。這很合費伯的需要,不過很可能沒有汽油。
費伯飛快地動著腦筋。這可真走運。他閉上眼睛,想著蘇格蘭的地圖。
「不全是。要知道,我已經半退休了。我原來是律師,不過後來因為心臟不好退了下來。」
他停下車,打開引擎蓋,向下看。簡直到處都是油,別的毛病倒看不出。他重新坐到方向盤后,又駕車前進了。動力大大不足,但汽車還能走。
「太棒了,」他說,「我要去班夫,能搭到阿伯丁已經蠻不錯了。我本想走高速路,因為我沒領通行證——阿伯丁是禁區嗎?」
費伯看了看引擎:「什麼毛病?」
「是啊。」
他正在一條筆直的公路上加速行駛,那一段稍稍有點下坡,兩側是開闊的田野。在車速計指到時速四十五英里時,引擎突然發出一陣巨響,接著是如同一條大鐵鏈拖過滾動的齒輪時發出沉重的雜音。他把車速減慢到二十英里,但那雜音並沒有明顯降低。顯然,某個重要的大機件壞了。費伯側耳傾聽。不是變速器的滾珠軸承破裂,就是連桿頂端穿洞了。不會是化油器堵塞或是火星塞臟污之類的小毛病;不進廠修理是無能為力了。
在盤算好這一切之後,他感到成竹在胸。不過,那些專門搜捕間諜亨利·費伯的人可是另一回事。他們有他的照片——
他坐到一個木桶上又吃又喝,今天晚上該偷一艘船了。要等上一整天真讓人心煩,但他現在已成功在望,不用冒在光天化日之下偷一艘船的險了。
陣雨停息了。威脅人的暴風雨還沒有到來,但天空依舊昏黑,預示著風雨欲來。
他曾在卡萊爾停下來加過油。加油的是個中年婦女,身穿一件滿是油污的圍裙,她沒問任何令人為難的問題。在把油箱灌滿后,費伯又把可以固定在右方腳踏板上的後備油桶加滿。
一個穿泳裝的女人走過,使勁盯著費伯。他的心跳停了一下。隨後他明白過來,她在賣弄風情。他一時禁不住想和她搭訕。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他咬了一咬牙,忍耐,再忍耐,明天他就到家了。
他駛上了A80號公路,越過工廠、礦山和農場。又有一些蘇格蘭的地名在他的意識中閃進閃出:米勒斯頓、斯特普斯、穆爾赫德、莫林斯本、坎道拉特。
他發現了一條從主要公路上岔出去的泥濘小路,大概是通向一家農場的。離公路一百碼的地方,小路在一叢黑刺莓的背後彎過去。費伯把車停在樹叢旁,熄滅了引擎。冒出的嘶嘶蒸汽漸漸消失了。他走出來,鎖上車門。他對埃瑪和傑西感到一絲歉意,在戰爭結束前,她們恐怕難以修復這輛車了。
他把船駛出港口,便感到勁風吹拂,他希望這不是變天的徵兆。海面波濤翻騰,令人心驚,把這艘牢固的小船高高舉到浪峰上。費伯開大節流閥,看了看儀錶板上的羅盤,定好航線。他在舵輪下面的抽屜里找到了一些地圖。費伯核對了那天夜裡在斯托克威爾記住的參考坐標,定下更精確的航線,並把舵輪夾緊。
厚厚的雲層遮住了旭日。空氣變得悶熱,雷聲又響了起來。有幾個興緻頗高的度假人從海濱旅館里出來,獃獃地坐在海灘上,等候著陽光。費伯懷疑他們今天能不能曬得到太陽。
費伯明白這人是在道歉,沒有讓他搭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