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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二十一節

第四章

第二十一節

「你起來啦!」她說,「你確定你可以起床了嗎?」
這棟小巧玲瓏的房子,儘管鋪著地毯,擺著雕花靠背椅,掛著鑲框水彩畫,燃燒著熊熊爐火,卻不啻是個情感的高壓鍋。他們離群索居,只有一個老人和一個小孩作伴,中間又有隔閡……這使他想起了在倫敦看過的一齣戲,是由一位叫做田納西什麼的美國人編的劇。
「一九四〇年。」她給自己又倒了一杯白蘭地,「自從我們來到這島上,我只在生孩子時離開過一次。這年頭,人們很少旅行了,是吧?」
「只有一個,老湯姆。」
「回憶。」他說,「這種有關愛情的談話……」
他滿意地離開卧室,慢慢走下樓梯,又感到一陣虛弱襲來,他再次以意志克服了這陣虛弱——他用手緊抓樓梯扶手,邁著小步,一級一級地走到樓下。
「這並不難嘛。既然無法相處,又何必維持呢?」
白蘭地杯子在她的緊握下破了。碎片落到了她的膝蓋,落到了地毯上,但她卻無動於衷,一動也不動。費伯走到她椅子那兒,跪到她面前。她的大拇指在流血。他拿起她的手。
這次輪到費伯看著爐火沉思了。真的,為什麼沒結婚呢?他要是自問自答,答案是現成的:他的職業不允許。但他不能這樣告訴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說得太隨便。他突然說:「我不相信自己對誰能愛得那麼深。」這句話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很驚訝:他原以為自己正在解除對方的武裝,沒想到她反倒穿過了他的防禦。
他躺在床上,把自己周身檢查了一遍。他覺得好像渾身到處都是擦傷,但顯然一點重傷也沒有。他沒有發燒:儘管在船上折騰了一夜,他的體質還是經受住了考驗,沒有患支氣管炎,只是周身無力而已。
費伯任憑對方把他引到一把椅前。
「謝謝。」
「你結過婚嗎?」
「我不應該給你增加負擔的。」
她連著眨了好幾次眼睛:「你看到的太多了。」
「是有變化,但不想你想象的那麼多。你最後一次是什麼時候去的?」
「是美好的回憶嗎?」
費伯說:「你們怎麼和陸上聯繫?」
他回到卧室時,他自己原來的衣服,從內衣到襯衫到工作褲,都已一一洗凈燙平,放在了床腳邊。他猛然記起,早晨的什麼時候起身時,曾看見那女子赤|裸著身體站在浴室里;那場面很尷尬,他也不明白意味著什麼。但他https://read•99csw•com可以回憶起來,她非常美。
「沒什麼。我們結婚那天出了車禍。大衛就因為這個失去了雙腿。本來他是受訓要做飛行員的……事發之後,我們倆都想離開人群遠一點。這在當時看來像是個好主意,但我現在相信這是錯誤的選擇。」
大衛搖搖頭。
「晚安,大衛。」
「我不知道該對你說什麼才好。你想聽聽陳詞濫調嗎?婚誓、孩子、戰事……如果另有答案的話,我也不知該用什麼字眼。」
他說:「晚安,露西。」
在樓梯上端的狹窄樓道里,她轉過身來,悄聲說:「晚安。」
費伯向後靠坐著,打量著這對夫婦。露西的外貌確實動人:她有著一張鵝蛋臉,兩隻眼睛離得略遠,一雙眸子是不同尋常的貓一般的唬珀色,深紅色的頭髮十分濃密;那身男式的漁民毛衣和寬大的褲子,遮不住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要是她把頭髮卷一卷,穿上晚禮服,一定會光艷照人。大衛也長得很好看——如果沒有那暗黑的胡茬,簡直可以稱之為漂亮;他的頭髮幾乎是烏黑的,膚色像是地中海沿岸的人;從他手臂的長度來判斷,如果有腿,他應該是個挺高的人。費伯猜想,由於長年累月地搖著輪椅轉來轉去,大衛那雙手臂一定鍛煉得很有力。
「為什麼沒結婚呢?我想你該成家的。」
她走進他前面時,迴避著他的眼睛。他跟在她後面穿過廳堂,走上樓梯。他看著她登著樓梯,禁不住想象著她穿別的衣服時的樣子:想象她的臀部在絲綢布料下面輕柔地扭動,想象她修長的雙腿穿著的是絲|襪,而不是灰色毛呢褲子,腳下穿的是高跟鞋,而不是磨損的氈拖鞋。
他啜了一小口湯,突然感到飢餓難當。他把湯一下子喝完,又吃掉了麵包。他吃喝一畢,露西笑了起來。她笑的時候蠻可愛的:嘴巴張開,露出了整齊的白牙,眼角高興地彎曲著。
「沒什麼,」費伯說,「我很蠢,就是這麼回事。這是戰爭開始以來我得到的第一次釣魚假,我一心不想讓壞天氣給耽擱了。你們是漁民嗎?」
「你看到什麼了?」
「我很抱歉——」
「我沒想讓你難過。」他說。
費伯意識到自己的體力確實是恢復了不少。他吃第二輪時慢多了,倒不是因為已經飽了,而是出於禮貌。
露西說:「別刨根問底的,大衛。」
他照著鏡子,對自己的長相毫無得意的感覺九九藏書。他並不自負。他清楚有些女人認為他有魅力,但另外一些女人則不這麼認為——他猜想大多數男人在女人心目中都是如此。當然,他比大多數男人有過更多的女人,但他把這一點歸因於自己的慾望,而不在於自己的外表。他在鏡中的映像還算中看,這一點對他來說就足夠了。
「我看出你找到了另一個男人。」費伯說。他邊說邊想:我為什麼這樣做?「他沒有大衛強壯,也沒有他英俊;不過正因為他弱,你才愛他。他聰明而不富有,情感豐富而又不濫情;溫柔、體貼、可愛。他——」
他也察看了自己的東西。底片盒依舊貼胸藏著,帶鞘的錐形匕首仍然牢系在左臂上,證件和現金則放在他睡衣的口袋裡。
「大衛和露西·羅斯。」她把湯舀到一個碗里,放到桌上,擺在他面前,「大衛,可不可以麻煩你切幾片麵包?」
「當然,」費伯掩飾著內心的竊喜。如何跟U型潛艇取得聯繫一直是他心裏煩惱的問題。他在露西的客廳里看到了一台普通的收音機,他曾打算過,迫不得已時就把它改裝成一部發報機。但既然湯姆那兒有機器,這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她看著他。她在哭。
她又莞爾一笑:「我想的是未來,不是過去。」
「你在這島上住了四年,已經失去了掩飾自己的能力。再說,這種事正是旁觀者清。」
大衛一口把酒喝完,說:「我得去睡了。我的背開始不舒服了。」
「沒有。這是實話。」
「我猜轟炸機是從挪威起飛的。」
「你們雇了很多人嗎?」
「我看你沒意識到自己經歷了多可怕的災難,」她說,「你想吃點東西嗎?」
「你沒有。」
有一陣兩人都沒有說話。壁爐里的火在暗下去。幾點雨滴沿煙囪淌下來,在漸冷的煤上發出嘶嘶聲。暴風雨毫無止息的跡象。費伯發現自己正在想著他有過的最後一個女人。她叫什麼來著?格特露丹。那是七年前的事。此時,他能在躥動的火焰中看到她:一張德國人的圓臉,金髮碧眼,漂亮的乳|房,過於肥大的臀部,腿很粗,腳也難看;說起話來像開快車;有著帶野性、不知疲倦的性|欲熱情……她恭維他、崇拜他的頭腦(這是她說的),愛他的軀體(這是她不用說的)。她為流行歌曲寫歌詞,在柏林的一處簡陋地下公寓里讀給他聽,這不是什麼賺大錢的職業。他看到她一|絲|不|掛地躺在亂糟糟的卧室的read.99csw.com床上,催促他和她做更稀奇古怪的性|愛動作:要他把她弄疼,或要他自己撫摸自己,或要求他躺在下面,讓她坐在上面……他輕輕搖頭,把這回憶趕走。這麼多年來的獨身生活中,他從來沒想過這些。這些景象擾亂著他。他看著露西。
露西說話了,彷彿要掩護大衛的響聲:「貝克爾先生,你住在那兒?」
大衛搖著輪椅走開:「沒關係。你整天都在睡,不會馬上想再上床的。況且,我敢說,露西也會很樂意再和你聊聊。我讓我的背太操勞了——你知道,背的本來任務只該是分擔雙腿的受力啊。」
他給她包好傷,往後猛地一站。他太蠢了,走得太遠了,該撤退了。他說:「我想我最好還是上床去吧。」
「請叫我亨利吧,我住在倫敦。」
「我看得出吃東西對你身體大有好處。你的臉上開始有血色了。」
她似乎就要作答,但立刻改變了主意。她有兩次這樣欲言又止,目光有緊張的跡象。
她拿下手帕,看著拇指,血還在流。
「他是皇家監視哨的一員。一九四〇年七月阿伯丁遭到轟炸,當時沒有空襲警報,結果造成了五十人傷亡,於是他們就招募了湯姆。幸好他的聽力比視力要強。」
「我給你們添麻煩了——」
費伯說:「你們真是好人,我還不知道你們的名字呢。」
「你還不睡嗎?」他問。
「你們怎麼會到這裏來的?」
「好吧……」他走到門口,為她打開門。
「晚安,羅斯先生。」
「這是件很明顯的事情。」他平靜地說,「你不值得受這份罪。」
露西站起身:「咱們到客廳去吧。」
「別道歉了,」她對他說,「這不像是你該說的話。」
「我很抱歉。」他說。
他在客廳外停住,聽到裏面沒聲音,就向廚房走去。他敲了敲門,走了進去。那一對年輕夫婦正坐在桌邊,就要吃完晚飯了。
「這島上還有別的牧場吧?」
他慢慢穿起衣服,本想刮刮臉,但他決定先獲得男主人的准許,再借用浴室架上的刮鬍刀——有些男人視他們的剃刀如同自己的妻子,是不準別人碰一碰的。他用衣櫥上層抽屜里找到的兒童塑膠梳子梳了梳頭。
她凝視了他一會兒。他伸手要去摸她的手,但她迅速轉身,走進卧室,頭也不回地把門關上了。他愣在那兒,手還伸著,嘴巴張開,不知道她心裏在想些什麼——更中肯地說——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read.99csw.com
「每兩周有一艘船。這個星期一就該來了,不過要是暴風雨不停的話,船就不會來了。湯姆的小屋裡有一台無線電發報機,我們只有在緊急情況下才會使用。如果我認為別人可能在找你,或者你需要緊急救治,我就用那發報機。不過從目前的情況來看,我看沒必要用它了。用了也沒意義——在暴風雨停止之前,誰也沒法上島來把你接走。再說,天氣一好,船也就會來了。」
她瞪了他一眼,難以置信地慢慢搖了搖頭:「你怎麼會知道這麼多?」
露西說:「那你今晚最好是吃上兩顆藥丸。」她從書柜上層取下一個瓶子,搖出兩顆藥丸,遞給了她丈夫。
「一點也沒有。別傻了。我為你熱著湯呢。」
「沒有。我們住在這一頭,湯姆住在另一頭,我們中間除了羊之外,什麼都沒有。」
「我叫亨利·貝克爾。」費伯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他的證件上都沒用這個名字。亨利·費伯是警察正在追捕的人,因此他該用他那個詹姆斯·貝克爾的身份。不過他想讓這女人叫他亨利,因為這是最接近他真名的英國名字。
她敏銳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蠻有觀察力的。」
費伯說:「湯姆要發報機幹嗎?」
費伯緩緩點了點頭。這很好——好極了。一個女人、一個殘廢、一個小孩和一個老頭,構不成障礙。他立即感到自己強壯多了。
割破的是表皮。她從褲袋裡取出一條手帕,扎住手止血。費伯鬆開她的手,開始撿玻璃杯的碎片,後悔剛才沒抓住機會吻她。他把碎玻璃片放在壁爐架上。
兩個男人跟在她後面。費伯不再感到虛弱和暈眩了。他拉著客廳的門,讓大衛通過。大衛搖著輪椅車到壁爐前面。露西請費伯喝些白蘭地,他謝絕了。她給她丈夫和自己倒了些。
「很美好。你在想什麼?美好嗎?」
費伯醒來時,天已經快黑了。透過卧室的窗戶,他可以看到最後一道暮靄正被逼近的夜色逐漸吞沒。雨點敲打著屋頂,風還在不知疲倦地吼叫著。
「用繃帶包一包吧。」他建議說。
「嗯。」她坐下去,啜飲著酒,眼睛看著火。
「你在想著久遠的事情。」她微笑著說。
「內疚,」費伯說,「但你正在想離開他,不是嗎?」
她點點頭。
「我有好多年沒去倫敦了。大概樣子都變了。」
他推開毯子,一擺身坐起來,將雙腿放到地板上。他感到一陣暈眩,但很快就過去了。決不能九*九*藏*書允許自己有病弱的心態,這一點十分重要。他穿上晨衣,走進了浴室。
「還要嗎?」她主動問。
他動手打開了床頭的小燈。即使這麼小的一個動作也讓他覺得累,他往後一靠,躺回到枕頭上。他竟會如此虛弱,簡直把他嚇壞了。那些相信強權就是公理的人應該永遠保持強大。恐懼從來沒有遠離過他的情緒的表層:或許這就是他長期以來得免一死的原因。他始終感覺不到安全,他心裏明白,正是這種不安全感使他選擇了間諜這一行:只有這一行才能允許他將任何對他稍有威脅的人隨時置於死地。唯恐自己虛弱,恰恰是他那種包含著魔似的自行其是、他的不安全感和對軍內上司的輕蔑,綜合在一起的一部分。
他進門時,那女人站起了身。
「他變得更憤世嫉俗了。」
費伯站起身,說:「對不起——我耽擱你睡覺了。」
大衛說:「你怎麼會在這種暴風雨天氣里出海呢?」這還是他頭一次開口講話。
「繃帶在廚房裡。」
他把葯乾咽下去:「我得說晚安了。」他搖著輪椅出去了。
他找到了一卷繃帶、一把剪刀和一個別針。他盛了一小碗熱水,回到客廳。
「謝謝你,」他說,「你其實不該鼓勵我裝病的。」
在他出去這一小會兒,她擦掉了臉上的淚痕,木然地坐著,任憑他把她的拇指浸在熱水中,然後擦乾,用一小塊紗布裹住傷口。這一段時間她始終看著他的臉,而不是他的手,表情難以捉摸。
「牧場主。」
過了一會兒,費伯聽到大衛拖著身子上樓去了,他真想不出他是怎麼上去的。
確實,他們是動人的一對——但彼此之間卻有著某種嚴重的失調。費伯對婚姻不內行,但他在探詢技巧方面受到的訓練使他學會了察顏觀色——透過一個人身體的某個小動作,他可以看出對方是驚慌失措,還是信心十足,是無所隱瞞,還是在撒謊欺騙。露西和大衛很少對視,從來沒有肌膚接觸。他倆和他說的話多於彼此的交談。他們互相兜著圈子,如同兩隻火雞各自在面前留出一些空地,充當中立地帶。他們之間的緊張關係是很明顯的,就像丘吉爾和斯大林,為了與共同的敵人作戰,不得不把更深的敵意暫時強壓下去。費伯不曉得他們相互痛恨的背後有著什麼可怕的傷痕。
「我想也是。」
她的語氣很生硬。他猜她也覺得場面有點不好收拾了。
「你把自己弄傷了。」
「也許我不該——」
她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