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他脫身而出，從壁爐台上拿起他的東西，拉起她的一隻手，一瘸一拐地領著她上樓。兩人上了床。

她起身站到他身旁：「你還要衣服幹嗎？該睡覺了。」

「每逢星期五和星期一。」

「掉了一個指甲，劃破了臉，還差點染上肺炎。你真是個倒霉蛋。」

「好，你給我一點白蘭地吧。」

他把匕首綁到臂上。

他把車子慢慢駛出去，找到了他猜想是路的地方。在這座小島上不必擔心迷路，他只要沿著崖邊行駛，就能一直開到露西的房子。

吉普車返回時已是黃昏。露西既擔心不知這兩個男人出了什麼事，同時又生氣他們不回來吃她準備好的晚飯。隨著這一天一點點過去，她站在窗前眺望的時間也越來越多。

「什麼？」

「在爐台上呢。」她指著說，「我想，那把刀是刮魚用的吧？」

這種感情和當初驅使他不把聖保羅大教堂的正確方位提供給德國空軍是一樣的——一種保護美的東西的衝動。她是非凡的尤|物，如同一件藝術品那樣精緻可愛。費伯是一個殺手，但他不是一個漫無目的的破壞者。這種自我剖析一出現，他立刻意識到自己是個非常奇特的人。可是話說回來，間諜本來不就都是些奇特的人嗎？

「差不多。」他一時似乎有些不安，然後儘力放鬆，啜飲起白蘭地。

當吉普車駛下山坡，向房子而來時，它看上去顯然是出了什麼毛病。車子開得極慢，一路遙遙晃晃，而且車裡只坐著一個人。車子更近了，她看到前方被撞癟了，一隻前燈也碎了。

「我不知道。」他聳聳肩，這麼一動好像又感到疼了，「天啊，我快散架了。」

露西從她的針線籃中取出大剪刀，把亨利的衣服剪開，先是外套，再是工作褲，rｅａｄ•９9cｓw.coｍ最後是襯衫。這時她看到他綁在左肘上的匕首，她困惑地皺了皺眉頭，然後猜那也許是用來處理魚體的工具。她想把匕首解下來，亨利把她推開了。她聳聳肩，把注意力轉到他的靴子上。左腳的靴子和短襪都很容易地脫了下來，但她剛一碰他的右腳，他就疼得叫了起來。

亨利的手從剎車上滑下來，吉普車又向前走了。露西探身進去，繞過他，把排擋桿打到空擋。

那他為什麼不願意殺死露西呢？

他一擺腿，站到了地板上，走到壁爐前。

他的外套和工作褲淋得透濕，沾滿泥漿。他需要儘快溫一溫並弄乾身子。

「我想我在車裡打了幾個滾。撞了頭，扭了腳……」

「信號照常。」亨利說。

「但我還沒聽故事呢。他死了嗎？」

「我知道那地方。」

「你準是開得太快了——你回到這兒來的時候，簡直不成人形了。」

露西說：「喬，上樓去，穿上你的睡衣，去。」

吉普車側翻在地，如同一頭翻倒的大象。引擎已經熄滅。費伯用力一掀，車子居然搖擺著四輪著地，站穩了。經過這番戰鬥，車子總算還能用。帆布頂篷當然是已經毀了：費伯用匕首割開的裂縫，已經從一邊撕到了另一頭。前側的擋板戳到地里才把車停住，所以也撞毀了，那一側的頭燈也碎了。同一側的玻璃窗被那一槍打破了，但擋風玻璃居然完好無損。

「我的衣服呢？」

「等一會兒吧。不過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話……」

他醒來時已經快半夜了。他睜開眼睛，臉上接二連三地出現了她已經熟悉的表情：先是恐懼，然後是警惕地打量四周，最後才放鬆。她一時衝動，問他：「你怕什麼呢，亨利？」

他臉上這時掠過九*九*藏*書一個可笑的笑意，然後贊同地點點頭。她剪斷靴帶，用雙手輕柔但堅決地握住靴子，脫了下來。這次他沒哼出聲。她把短襪口的鬆緊帶剪開，脫了下來。

她向他俯下身去，吻了他傷痕纍纍的臉。隨後，她小心地剪開他的內褲。

「你想告訴我出了什麼事嗎？」

「我們漁民都是很結實的。那些衣服呢？」

「在加來守候的是一支假軍隊。」

好像經過了好幾小時，露西的小房子才映入眼帘。他轉動著方向盤，向那兒駛去，心裏想：我要記著用剎車，別撞上牆，門洞里站著一個人影，隔著雨幕望著他。他的控制好自己的神智，直到對她說出假話為止。他得記住要說的假話，得記住……

他想起了一些和他同時被招募到德國情報機構的間諜：奧托，是個北歐的大個子，他能做日本式的精緻剪紙，並且憎恨女人；弗雷德里希，是個機靈的數學天才，要是輸一盤棋，就會一連五天鬱悶不樂，不肯見人；海爾姆特，愛讀關於美國奴隸制的書籍，很快就加入了黨衛軍……他們彼此不同，個個都很奇特。

她離開他上樓去看喬。小男孩睡著了，壓著他的玩具熊，兩臂攤開。她親了親他的嫩臉蛋，把被子給他蓋好，然後到屋外去，把吉普車開進車庫停好。

「得脫下來才行。」她告訴他，「挺著點。」

「他沒死，但他撞了車，今天晚上你不能聽故事了。去吧。」

亨利說：「大衛留在湯姆的房子里了……我回來的路上把車給撞壞了……」說這句話像是費了他好大力氣。

「我要剪開它，才能把它從你身上脫下來。我已經把剪破的衣服扔掉了。」

「真好。」

「你是怎麼甩掉我丈夫，又撞了車的？」

他的右手伸向他的read.99csw.com左前臂，那是原先綁刀的地方。

過了一會兒，她說：「嗯？」

「你的身體可恢復得真快。」她說。

他在車裡坐了一會兒，檢查了一遍身上的傷。他輕輕觸了下右腳踝，發現那裡腫了一大片，也許斷了一根骨頭。幸好，車子是為沒腿的駕駛人設計的——他實在踩不動剎車踏板了。腦袋的腫塊摸起來有高爾夫球大小，黏乎乎的。他在後視鏡里察看自己的面孔，上面滿是大大小小的傷口，宛如一張戰敗拳擊手的臉。

「大衛決定留在湯姆那兒過夜。有些羊在一個地方出了麻煩，他們管那兒叫溪谷——」

熱烘烘的壁爐會很快烘乾他赤|裸的肌膚。她到廚房倒了一碗溫水，加了些殺菌劑，準備給他擦傷口。她還找出了一卷棉花，又回到客廳。

露西顯然明白出了什麼事，驚慌也就平息了。

小孩子嘟囔了一聲，露西嚴厲地瞪著他。他走了。

露西說：「發生什麼事了？發生什麼事了？」

她明白過來，他在囈語。

「噢，天啊。」她嘀咕著。

喬走了。露西回過頭來看亨利。他的眼睛睜開了，臉上露出笑容。他說：「親親亨利。」

「我希望沒連我的證件一起扔掉吧。」他微笑著，但在笑容下面還隱有其他情緒。

喬大睜著眼睛看著她把亨利扶進客廳，然後放到沙發上。他往後一靠，便閉上了眼睛。他的衣服上面沾滿泥水，都濕透了。

握住方向盤的一剎那，他的手上傳來火辣辣的痛楚：他忘了一個指甲給掀掉了。他看了看那隻手，那是他所有的傷中最噁心的。現在，他只好用一隻手來駕駛了。

車子在小房子前面抖動著停住了，她看到車裡的人是亨利，他做出要下車的動作。露西跑出門，冒著雨，打開司機一側的車門。

https://read.99csw.com她從櫥櫃里取出白蘭地：「你可以穿上些大衛的衣服。」

費伯爬進司機座，打上空擋，試著發動車子。響了一下就熄掉了。他又試了下，引擎啟動了。他鬆了口氣：這會兒他實在走不了那麼長的路了。

他需要編造一個假話來向露西解釋，她丈夫出了什麼事。他當然可以告訴她實情，反正她對此也無可奈何。不過，她有可能會製造麻煩，要是那樣，他就得殺掉她；一想到要殺她，費伯心中就油然產生一種反感。他冒著傾盆大雨和怒吼的狂風，沿著崖脊緩緩地駕駛著：暗自驚奇內心竟然會有這種新感覺，這種躊躇——這是他第一次感到不願意殺人。他以前從沒有過這種感覺，並非因為他是個沒有道德標準的人。恰恰相反，他早已下定決心，他殺人和在戰場上製造死亡一樣，是出於同樣的道德標準，他的情感是服從理智的。他不明白，為什麼每次殺人後，自己都會想吐，但他不去管它。

他把她拉過去，抵住他赤|裸的身體，用力地親吻她。她上下撫摸著他的大腿。

「——有六七隻羊受了傷。它們全都在湯姆的廚房裡，他們給傷羊包紮，一隻只包得樣子好嚇人。反正，大衛建議我回來告訴你，他待在那邊了。我也說不清楚我是怎麼撞的車。這車子我不熟，又沒有真正的路，我撞上了什麼，車子一滑，便翻了。詳情嘛……」他聳聳肩。

喬走進來，說：「他只穿著內褲！」

「這是你第二次半死不活地來到門口了。」她一邊動手擦洗，一邊說著。

「什麼？」

亨利半閉著眼睛，頭向後仰著，坐在車裡。他的手還放在剎車上。他滿臉是傷，到處是血。

「亨利，你在說些什麼？」

「是星期日，放鬆些。」

「他的衣服全濕了，」她吻了吻孩子，「自九九藏書己上床去吧，寶貝。過一會兒我再去給你把被子蓋好。」

「晚安，小熊。」

他突然坐直身子，兇狠狠地瞪著她，說：「今天星期幾？星期幾？」

「別說話。」她說。她把他的頭稍微抬起一點，擦凈腫塊周圍的血痂。

「好吧。」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你每次醒來都露出害怕的樣子。」

她在扔掉那些被剪掉的衣服之前掏了一遍口袋。東西不多：一些錢、他的證件、一個皮夾和一個底片盒。她把這些東西全都放在壁爐台上，在他的魚刀旁堆成一堆。只能給他穿大衛的衣服了。

他好像開得越來越慢，雨霧也益發難以看透了。他開始擔心他左側的崖邊。他感到很熱，可是又一陣陣打冷戰。他發現自己在大聲談論著奧托、弗雷德里希和海爾姆特；他意識到這是囈語的徵兆。他努力什麼也不去想，只一心讓吉普車保持筆直的路線。風聲像是帶著某種節奏，催人人眠。他有一度發現自己停在那裡，向海面上張望，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停了多久。

「那，親親我的小熊。」

這以後他安靜了下來，還任憑她解下了匕首。她洗揩了他的臉，包紮了他那掉了指甲的指頭，在他的傷腳踝上塗了藥膏。當她做完這一切之後，她站著看了他一會兒。他像是睡著了。她觸了下他胸前的長疤和臂部的星狀印記。她認為那顆星是個胎記。

「進來吧。」她語氣里的那種迫不及待傳達到了亨利身上。他轉向她，把一隻腳踩到踏腳板上，想下車，卻登時摔倒在地。露西看到他的腳踝腫得像氣球一般大。她把雙手架到他的兩個肩腋下，將他拉了起來，說：「把你的重心放到另一隻腳上，靠著我。」她把他的右臂繞過自己的脖子，攙著他進了屋。

她把酒杯遞給他，莞爾一笑：「我正欣賞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