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第三十一節

第六章

第三十一節

他們戴上鮮紅色的防雨帽,在下頦處系牢帽帶,走出了房門。
「這不是個可以靠邏輯來解決的問題,這隻是我感覺的問題。」
她推開了他。
她拿起那些衣服進了另一間卧室。亨利到浴室去刮臉了。她隔著門叫:「你的衣服放在床上了。」
「那好,你就該明白,我為什麼不得不借你爹爹的衣服了。等我有了我自己的新衣服,我就把這些衣服還給他。」
「他喜歡兜風。別一副盤算我的樣子!」
「在客廳里。我去給你拿件上衣。」她上樓去,從衣櫃里取出大衛以前穿的騎馬上裝。那是質地精良的灰綠色花格呢料子,緊腰身,式樣精緻,露西還在肘部補上皮子來耐磨。現在再也買不到這樣的衣服了。她拿著上裝下樓,走進客廳,亨利正在穿靴子。他系好左腳的靴帶,正小心地把受了傷的右腳塞進另一隻靴子。露西跪下去幫助他。
她又看到那塊閃亮的顏色了,這次要近得多,而且在視線內停留了一會兒,那是鮮黃色的,他們所有的雨衣都是這種顏色。她透過雨簾注視著,但沒等她辨清它的形狀,就又不見了。但浪潮把它沖得更近了。浪潮總是把無論什麼東西都帶到海灣里來,把各式各樣的廢物攏到沙灘上,彷彿一個人把褲袋裡的一切都掏出來,放到桌子上。
是亨利殺死了大衛。
看亨利漫不經心地握著大衛的槍那樣子,她不敢肯定,要是她就這樣把車開走,他會不會當真開槍。但她隨即回想起她從一開始就感覺到的他那種內在的冷酷,她明白了:他什麼都幹得出來。
「他會講出去的,你知道。遲早他會對大衛說些什麼的。我該怎麼辦?」
她壓抑著一陣要從體內發出來的戰慄,拉起喬的手,走出廚房,穿過廳堂,一直出了前門。她坐進吉普車,把喬安置在旁邊,便發動了引擎。
露西緩緩醒來。朦朦朧朧地,她先是感覺到她旁邊那溫暖而結實的男性軀體,接著是小床的陌生感,然後是戶外暴風雨的喧囂,然後是淡淡的男人肌膚的氣味。她感到自己的一隻手搭在那男人的胸前,一條腿壓在他的腿上,乳|房抵在他體側。天光有點刺眼,規則的輕聲呼氣,柔和地吹過她的面頰。突然之間,她如同解開了一道難題,恍然意識到自己竟明目https://read.99csw.com張胆地和一個她剛剛認識了四十八小時的男人赤身露體地睡在自己家裡。
她的心往下一沉。如果她現在就把車開走,他可能開槍——什麼本能警告了他,讓他這一次把槍從車裡拿到屋裡去了呢?——就算她自己願意冒險,她也不能讓喬冒險。她說:「只是把吉普車開到一邊去。」
她本想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地待上一會兒,但接著來的是個大浪。那浪把她衝出去好遠,還嗆了她一大口海水。不過她總算抱緊了喬,也還待在斜坡上;浪退以後她趕緊爬起來,跑到貪婪的大海衝擊不到的地方。
她看著他:「我不曉得。」
「那倒霉地方還在疼。」
「那又怎麼樣?」
他穿著皺巴巴的睡衣站在床邊,頭髮蓬亂地夾著一個破布娃娃,一隻拇指放在嘴裏,瞪大眼睛看著他的媽媽和那陌生男人摟抱著睡在他的——喬的床上。露西看不透他的心事,因為喬每天一醒來都是同樣一副驚訝的表情,彷彿每天早晨,這個世界總是那麼新穎奇特。她默默地回瞪著他,不知說什麼才好。
「你這麼做需要喬的幫助嗎?」
亨利說:「大衛決定在湯姆那兒再待一晚。」
亨利說:「你昨天晚上看到我的衣服了嗎?」
她睜開眼睛,看到了喬。
「你說過今天不會來了。」
她想放聲高叫。
可是亨利就在那裡,一隻腳悠閑地蹬在腳踏板上,手裡握著大衛的滑膛槍,說:「你到哪兒去?」
「要是萬一來了呢。」
「那我就要淋濕了。」他把她拉過來,粗野地親吻她。她伸出雙臂摟住他,緊緊地抱了一會兒。
她動手收拾房間,鋪床洗碟,擦掃整理,但她提不起精神。她心神不寧,憂慮著該如何生活的問題,依然在熟悉的圈子裡左思右想,打不定主意,也無法轉移思路去想別的事。她感到這棟房子不再小巧舒適,而是幽閉恐怖。外面的什麼地方有一個大天地,一個投身戰爭和英勇奉獻的天地,充滿著色彩、激|情和人民,上百萬的人。她想出去,置身其間,接觸新的想法,看看城市。她打開收音機,但這隻是徒勞,因為收聽新聞廣播只會使她感到更加與世隔絕。有一條發自義大利的戰爭報道,還有放寬補給規定的消息九-九-藏-書,倫敦那個手持錐形匕首的兇手依然逍遙法外、羅斯福發表了一次演說等等新聞。桑迪·麥克弗森開始演奏一支舞颱風琴曲,露西關掉了收音機。這一切都不能打斷她,因為她沒生活在那個世界里。
「當然。」
喬點點頭。
他們沿著崖脊向海灣走去,一邊低頭看著北海的滾滾巨浪呼嘯著拍擊峭壁和海灘。暴風雨把水下植物從天曉得有多深的地方連根拔起,成團成簇地拋到沙石上。母子二人完全被那變幻不停而千姿百態的海浪所吸引了。他們以前也來看過海濤,大海對他們具有一種迷人的魅力,露西事後總是想不出,他們到底默默地觀看了多久。
她抱著喬,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一心只想找亨利來分擔她的痛苦,去體會被他摟在懷裡的感受,由他來慰藉自己。她喘氣夾雜著抽泣,淚水混合著雨水淌下面頰。她走到房子的後面,衝進廚房,急忙把喬放到地上。
她剛下到一半,聽到後面有腳步聲:喬跟來了。那個斜坡又窄又滑,十分危險。她站住腳,轉過身,彎腰把孩子抱起來,說:「你這不聽話的孩子,我告訴你等著!」她的目光從下面的人體看到崖頂的平台,身上戰慄了一陣,因為拿不定主意而難受。她看得出,大海隨時會把那人體沖走,於是便抱著喬,向下面走去。
一股小浪淹過了人體,浪退下去之後,露西已經走得很近,看得出那是個男人,而且由於在海中泡得過久,已經腫得辨不清五官了。這表明他已死了。她對他已經無能為力,而且也犯不著為保存一具屍體拿她和喬的生命冒險吧。她正要轉身回去,忽然感到那張腫臉有些面熟。她盯著那張面孔,沒看出什麼,心裏在竭力把那模樣和她記憶中的某種東西聯繫起來;隨後,她驀地認出了那張臉,一陣恐懼攫住了她,她感到周身麻木,連心臟似乎都停止了跳動,她悄聲自語:「不,大衛,不!」
「今天開車要更小心。」她說。
狂風如同打在身上的重拳,颳得露西左右搖晃。沒一會兒,她的臉就像浸在水盆里一樣了,雨帽下的發梢濕淋淋地緊貼著臉頰和雨衣的肩頭。喬高興地直叫,跳進一個水坑。
「什麼也不辦。讓大衛知道好了,那又有什麼關係?」
「還好。」他九九藏書說。
「腫已經消了。」她說。
那的確是一件雨衣:在一次大海把它托到浪尖上,讓她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看到時,她終於看清了。昨晚亨利回來時沒有穿他的雨衣,可是那件雨衣怎麼會到海里呢?海浪越過小碼頭,把那東西拋到了斜坡的濕木板上。露西看出來那不是亨利的雨衣,因為穿雨衣的人就在雨衣下面。她恐懼的喘氣被風吹走了,連她自己都沒聽見。他是誰呢?他從哪兒來?又有一艘船遇難了嗎?
儘管風驟雨狂,她還是得出屋去看看。這不過是一種象徵性的逃跑,因為幽閉她的不是房子的石頭牆壁。但象徵畢竟聊勝於無。她上樓去叫喬,小傢伙正在玩一隊玩具士兵,她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下樓,給他穿好防雨衣服。
露西輕聲咕噥說:「不懂事的小孩子嘴裏說出來的……」
露西說:「吃你的雞蛋吧,喬。」
這時,亨利那低沉的聲音響了:「早安。」
亨利往下挪動了一下,把臉對上她的臉,親吻起她。他的一隻手伸到她的腿檔。
「老天,停下來」
露西說:「該死,該死,該死。」
「我最好開車到湯姆那兒去一趟,看看你丈夫想不想回來。我的靴子呢?」
她的恐懼被一陣哀傷所打斷,她為自己曾經信任,甚至幾乎愛上的那個亨利感到難過,顯然,那個亨利並不存在——只是她的想象而已。她看到的不是什麼溫暖、強壯、柔情的男人,而是眼前的這個魔鬼:他滿面笑容地坐在那裡,煞有介事地給她講著編造出來的她丈夫的口信,其實正是他謀殺了她丈夫。
「看看船來了沒有。」
她想不出什麼主意。
亨利聳聳肩,退了開去。
「你應該忘掉他。」亨利繼續說,「你本來就打算離開他,那你又何必在乎他發現沒有呢?」
露西突然意識到,亨利對婚姻概念中所包含的忠誠和義務一無所知。她說:「沒那麼簡單。」
這一結論如同一拳打在她腹部,她定了定神,理智接踵而至。遇難的船隻、系在臂上怪模怪樣的匕首、撞壞的吉普車、有關倫敦那個用錐形匕首殺人的兇犯的新聞報道——霎時間一切全都清楚了,猶如一盒拼圖拋在空中,落地時居然不可思議地全都拼好了。
「你也還回我媽媽嗎?」
露西說:「別說傻話。他在湯https://read.99csw.com姆那兒。」
「今天船不會來了。」她說。
「為什麼?」
「喬看見了我們!」
他們把那隻靴子穿上,但沒有系帶。亨利試著站起來。
她突然想到,他也許還活著。她應該過去看看。她彎下腰對著喬的耳朵喊著:「待在這兒,別動,哪兒也別去。」然後便跑下斜坡。
她下了樓,點燃廚房裡的爐灶,把一鍋水放到火上燒,打算煮雞蛋當早餐。她在廚房的水槽里給喬洗了臉,又給他梳了頭髮,很快地給他穿戴起來。
「他是我的丈夫,」她說,「這點是不會變的。他對我所做的一切……沒有給我權利羞辱他。」
喬突然說:「我爸爸死了嗎?」
她搖頭否定。
「你今天早上真安靜。」他沒有回答。
「我們幹嗎要出去?」他問。
喬從嘴裏抽出了拇指,說:「早安。」然後就轉過身,走出了卧室。
「我認為那給了你權利不去在乎他是否受到了羞辱。」
她讓車庫的門敞著,沒有關上。
湯姆。她得去找湯姆,他會知道該怎麼辦的。他會保護她和喬,等著警察到來。他有一條狗,還有一支槍。
「你高興嗎?」亨利問她。
他攤開雙手,做了個放棄的手勢。
出於一種睏乏至極的感覺,她畏縮了。她把汽車倒進了車庫,關掉引擎,下了車,帶著喬返回了屋子裡。她想不出該對亨利說什麼才好,在他面前做什麼才是,要怎麼才能隱瞞自己已經發現真相的事實。
她下了床,穿過走廊,進了她自己的卧室。她穿上褲子和一件毛衣,然後記起來,亨利所有的衣服都被她給剪開了,只好借大衛的衣服給他穿。她找出了內衣褲和短襪,一件襯衫和一件尖領毛衣,最後,在箱子底找到了一條褲管沒有齊膝剪掉的褲子。喬一聲不響地看著她做這一切。
「我們沒有多餘的雨衣。」她說。
她無法接受大衛已死這一事實。她確曾在某種意義上希冀過他死,但她對他的感情混雜著擔心被發現不貞的懼怕和愧疚。悲傷、驚恐和獲得自由的輕鬆感,全都飛鳥似的在她的頭腦里盤旋,沒有一種情緒肯安定下來。
露西幫他穿上上裝,肩部有些緊。
這次,那種著魔的感覺被她看到的什麼東西打亂了。起初,只是在波谷有什麼顏色一閃,速度之快,她都沒弄清那是什麼顏https://read.99csw.com色,而面積之小和距離之遠,使她立即懷疑到底是不是當真看見了。她搜尋著,但那東西沒有再出現。她把目光收回到海灣和小碼頭上,隨波漂到那兒的東西,又隨著下一次巨浪漂走了。等暴風雨過後的第一個好天氣,她要和喬來趕海,看看大海帶來了什麼寶物,撿回去一些奇光異彩的石頭、來歷神秘的木塊、巨大的貝殼和扭麴生銹的金屬片。
露西不覺得餓。喬和亨利吃東西的時候,她喝了一杯茶。然後,喬上樓去玩,亨利清理起桌子。他一邊把餐具放進水池,一邊說:「你擔心大衛會傷害你嗎?」
「何必一副大驚小怪的樣子,」亨利笑著說,「他倆在那邊有好多事要做,而且我也沒鼓勵他回來。」
喬不理她,而對著亨利說:「你弄到了我爹爹的衣服,你還弄到了我媽媽。現在你要做我爹爹了嗎?」
「我看不出來。他委屈了你,這就是後果。你沒必要感到內疚。」
她頭也不回地一路向崖頂走去。當她來到看得見她家小房子的時候,正瞧見那輛吉普車停在屋外。亨利回來了。
這時她不顧危險地走向前去。一個不大的浪頭在她膝邊濺開,在她的雨靴里灌滿了帶泡沫的鹹水,但她根本沒注意到。喬在她懷裡扭動著,想向前看,但她對著他耳朵高叫著:「別看!」並且把他的頭按在她肩上。他哭了起來。
小孩子埋頭吃起早飯,顯然感到滿意了。露西凝視著廚房的窗外。
亨利怪怪地瞪了那孩子一眼,沒有說話。
她跪到死屍旁邊,用手碰了碰那張可怕的臉。是大衛,這時毫無疑問的。他死了,而且死了一段時間了。在某種深邃的本能的驅使下,她撩起雨衣的下擺,看了一眼那雙截斷的腿。
亨利下樓來,坐到了餐桌旁邊,神情自然地得就像是在做一件多年來每早都做的事情。露西看見他穿著大衛的衣服坐在那裡,覺得很怪,遞給他一個雞蛋,又把一份烤麵包放到他前面。
她眼睛瞪著他,腦子裡是一片懷疑的茫然;隨後,她的直覺一閃,終於恍然大悟。
「當然有關係。」
他微笑著點點頭,又短促地親吻了她,就出門了。她看著他一瘸一拐地走到車庫,發動了吉普車,開出去,爬上緩坡,駛出視野之外。她一直站在窗前,他一走,她感到鬆了口氣,但多少有點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