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六章 第三十三節

第六章

第三十三節

她衝出卧室,想去關上房子的門。在樓梯頂上她停住了。鮑勃正站在一間卧室——空著的那間——敞開的門口。
湯姆在哪兒?
她用盡全力推著手油門,幾乎把那細細的杆子弄斷了。她沮喪得真想高叫。亨利這時只有一碼左右的距離,差不多和她拉平了。他像個運動員似的跑著,兩臂活塞般地擺動,赤腳蹬踏著草皮,兩腮鼓著吐氣,裸|露的胸膛上下起伏著。
她轉動鑰匙。
引擎尖叫著,自動換擋時車子稍稍一震,然後便得到了新的動力。
「我把一個杯子掉地上了。」她喊道,壓不下去聲音里的顫抖。
喬說:「等我長大了,我要用槍射德國人。」
當小房子終於透過雨幕映入眼帘時,她鬆了一口氣,恨不得大哭一場。路程只差四分之一英里左右了——比她想象的要近。
那是她最後一次能夠安慰他。
她聽到樓上的床吱嘎作響,她原地僵立著,聽著,心想:待在那兒!別下來!幸好他只是在床上翻了個身。
他笑了:「不,謝謝你。」
她摸了下他的脈搏。
她上床的時候,心裏想:給我力量吧。這一步是她所擔心的,她沒把握能夠演得像。
車子駛出她家兩英里,她看到了那輛輪椅。
湯姆在哪兒?
露西對他說:「今天下午我要你好好睡一覺。」她走進客廳,從櫃櫥的瓶子里取出一片大衛的安眠藥。兩片葯對一個體重一百六十磅的男人劑量夠重了,因此,四分之一剛夠一個五十磅的男孩睡一下午的。她把藥片放到砧板上,分成兩半,再分成四分之一。她把一粒放在一個匙子里,用另一個匙子的背面把它碾碎,再把粉末攪進一小杯牛奶里。她把杯子遞給喬,說:「我要你把它喝得乾乾淨淨。」
在這崖頂上,雨水和海風會很快腐蝕金屬,它最後會銹掉,橡膠會變脆變硬,皮座會腐爛,變成一堆破爛。
車輪在泥里轉了一下,便走了起來。亨利赤腳在泥地里追著車子。
她拉著那條狗的頸圈,把它從它主人那兒拉開。出於一時衝動,她又回過身來,把老人的夾剋扣上,好遮住他身體上的傷口。然後,她關上房門。她對狗說:「他死了,但我需要你。」
——這時喬像每天聽到這個九-九-藏-書笑話時一樣,開心地哈哈大笑。噢,天啊,露西想,千萬別讓喬受到,傷害。
「你想來點咖啡嗎?」她問亨利。
「過來,鮑勃。」她說。那條狗站在原地不動,只是叫。她走過去,彎腰抱起它。
昨天亨利回到露西的房子時,遍體是傷,像是經過了一場格鬥。那是他殺死大衛時弄的。今天他來到了這裏,湯姆的房子,他聲稱是來接大衛的。但他明知道大衛並不在這兒。他來幹嗎呢?
他一動也不動地站了一會兒,看著她的乳|房,然後也開始脫衣服。
她記得在什麼地方讀到過,人每小時步行四英里。亨利是個運動員,但他的腳踝有傷,儘管似乎痊癒得很快,但剛才追車那一段奔跑肯定又傷了,因此她應該在他到達之前有足足一小時。(她毫不懷疑他會跟蹤而來——他和她同樣清楚,湯姆的房子里有一部無線電。)
他無動於衷地看了一眼那些衣服,說:「這沒什麼。」就又回到客廳去了。
她做了一道蔬菜餡餅當作午飯。
亨利發現了那個愚蠢的圈套,把汽油倒進了汽車的油箱。
她在他的臂彎里躺了一會兒,思忖著:一個人怎麼可能殺起人來那麼冷酷,而愛起來又那麼溫柔?
她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廚房裡的衣架上。
吉普車開到屋前停了下來,亨利下了車。
她做著家務,亨利坐在客廳中讀著一本小說,她掃到他的周圍時,心中不清楚他對她的情緒變化注意到多少。他很能察言觀色,很少有什麼事情能逃過他的法眼;剛才在吉普車內外的面面相覷,即使沒引起極大的懷疑,也足以引起他的警惕了。他一定看得出來,她受到了什麼事的驚嚇。但另一方面,早在亨利早上開車出去之前她就已經驚慌失措了,因為喬發現他們躺在床上:亨利可能以為她是因此才舉止失措的。
「我很抱歉洗了這些衣服,」她說,「可是我無法老這麼等著雨停啊。」
顯然,是為了殺湯姆。
是什麼在驅使他?他內心有什麼目的能燃燒得如此猛烈,驅使他坐進汽車,開了十英里,用匕首捅死一個老人,又開車回去,那種平靜、安詳的樣子就彷彿只是外出去透了透氣。露西打了個冷戰https://read•99csw•com
她準備妥當,走進客廳。喬睡得很香,還在磨牙。露西祈禱著:親愛的上帝,千萬別讓他醒來。她抱起他。他在睡夢中咕噥著什麼,是克里斯托弗·羅賓的故事,露西緊閉上眼睛,期盼著他別出聲。
她一出房門,笑容立即像面具似的從臉上掉了下去。她光著身子快步下樓,心在胸口怦怦直跳。在廚房裡,她故意把壺往爐上碰,還把瓷器弄出響聲。隨後她便穿上藏在濕衣服中間的那套衣服,她的手抖得幾乎扣不上褲扣。
她把喬換到了另一個肩頭,又把槍從一隻手換到另一隻手,強迫自己向前跑。
她用毯子把他裹好。她回到廚房,伸手到櫃櫥頂上去抓那支槍。一下沒抓好,槍掉到了架子上,打碎了一個盤子和兩個杯子,那聲響大得驚人。她釘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露西沒有減速就駛了過去。
她認出了她曾和喬看見過一隻狐狸的小叢林:離湯姆的家也只有一英里左右了。要是沒雨的話,她現在應該已經看得見湯姆的小房子了。
他和吉普車之間的距離迅速拉大了。
吉普車抖動了一下停住了。她壓下驚慌的心情,竭力運用理智去思考。
他死了。
「沒有!」一個聲音回答說。
不過,一小時之後,露西就會後悔自己的自作聰明了。
他盯著她煮咖啡。她不知道,他是否怕她也給他下安眠藥。她聽到從隔壁傳來喬的聲音:
它像一座紀念碑似的屹立在崖頂上,傲然承受著連綿的風雨。露西從一個小坡向它駛去,看見由鉛灰色的天空和沸騰的大海襯托出來的輪椅的輪廓。那奇特的模樣既像一個連根拔起的樹留下的空坑,又像一棟窗戶破損的房子——看來乘車的人曾經掙扎過一番才摔出去。
「只要喬夠不著槍,就沒關係。」
她在濕泥里一滑,跪倒在地上。她的淚水一涌而出。她有一陣禁不住想待在那裡,讓他抓住她,像殺她丈夫那樣殺死她好了;但一想到了懷中的孩子,她又站了起來繼續跑。
他又笑了:「你倒是真想把四年荒廢的時間都補上呢。」
「怎麼回事?」亨利從樓上叫道。
「我不喜歡。」喬說。
她跑在路上,心裏一陣驚慌:她把九九藏書鑰匙放在吉普車裡沒有?她肯定放了,她向來都是把鑰匙留在車裡的。
她回到前面的卧室,向窗外望去。
「要多久才能變瘦,醫生?」普焦急地問。
「可是我不能在這兒待一個星期啊!」
這時她看到了湯姆。
她還有足夠的時間。在吉普車後面還有半加侖的一桶油,專為這種情況使用。她走下車,把油箱從車后取出來,打開蓋子。
亨利來到時,肯定會想發動汽車。他一開電門,啟動馬達就會轉動,火星塞就會打火,那半加侖汽油就會爆炸。
露西加大油門,把排擋桿推到前進擋上。吉普車從車庫裡跳了出來。她拉開手動油門。
工具箱里還有一個火花塞。她把它取出來,又檢查了一遍點火裝置,確認已經關好了,然後便把火星塞放到油箱口,用帶子固定,最後關上引擎蓋。
喬的聲音開始帶著睡意,接著就沒聲音了。露西過去給他蓋上了一條毯子。她撿起喬掉到地上的書。這本書她小時候的,書的扉頁上有她母親的字:「給露西,四歲;愛你的媽媽和爸爸。」她把書放到櫥柜上。
「那……」
她聽到那條狗鮑勃回答的吠聲。
她穿過前門進了屋。
她進了車庫,打開了車門,把喬放到座位上。他歪到了一邊。露西抽泣著把喬扶正,但他立刻又倒向了另一邊,她跑著繞到車子的另一側,進去,把槍放到兩腿之間。
大衛的槍靠在廚房的一個角落裡。露西說:「我不喜歡在家裡看到裝上子彈的槍,亨利。」
「我還存了一些。」
她又把油箱蓋上,走到車前。她察看了一下,點火裝置已經關掉,便掀起引擎蓋。她對機械不內行,但她總還分得清配電器,她循著導線找到引擎,把油箱固定在輪拱旁,取下了油箱蓋。
又往前開了三英里,她正好處於兩棟房子中間時,卻沒有汽油了。
露西又往側面看了一眼。亨利似乎明白他就要失去她了。他向前一躍,用左手抓住了車門的把手,右手也伸了過來。他被車子拖著,緊跑了幾步,幾乎腳不著地。露西瞪著他那張由於用力而憋得通紅的臉。
她回到廚房。
他仰卧在空卧室的地板上,眼睛茫然地等著天花板,他的帽子翻在他頭邊的地面上。他的夾https://read•99csw.com克敞開著,裏面的襯衫上有一個小小的血斑。他的手邊不遠是一箱威士忌。露西發覺自己在想些文不對題的事情:我不知道他那麼愛喝酒!
想想,想一想!
她突然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露西拿起槍,放到櫃櫥上。
「好啊,請來一杯吧!」
她意識到他越追越近了。
他從桌子對面伸過手來,握住她的手。他倆默默地坐著,邊啜飲咖啡,邊聽著窗外的雨聲和隔壁喬的背書聲。
露西變得相當冷靜了。她的感情越來越麻木,理智卻越來越清晰。起初,她會由於想到和一個兇手同處一室而出現瞬間的癱軟,如今,這種情形已經愈來愈少。她冷靜得連她自己都驚訝。
她回憶起她在醫院第一次看到這輛輪椅的情景。當時,輪椅嶄新光亮,立在大衛的床邊,他很在行地一擺身體,坐了進去,在病房裡轉來轉去,顯擺了一番。
她斟完咖啡,坐到亨利對面。
「湯姆,快出來!」鮑勃在她腳下激動地轉來轉去,氣咻咻地吠叫著。湯姆不可能走太遠——他大概在那個戶外廁所里。露西上樓去,把喬放到湯姆的床上。
沒過多久,她發現她根本不用假裝了。
但她嘴裏說的卻是:「你要不要喝杯茶?」
「真的咖啡嗎?」他驚奇地問。
「這輪椅和羽毛一樣輕靈——是用飛機的合金製造的。」他用不穩定的熱情說著,在一排排病床間加速轉動著。他背對著她,在病房盡頭把輪椅停下,過了一會兒,她從他身後向他走過去,看到他在流淚。她當即跪在他面前,握住他的雙手,什麼也沒說。
亨利從頭到尾瞅著,一語未發。
引擎吼叫著發動了起來。
午飯後,她把喬放到沙發上,還在他旁邊放了一疊書。喬當然不識字,但他聽露西讀過太多遍了,多得已經自己背得出來。他喜歡翻著書頁,一邊看著書中的圖畫,一邊背誦書上的文字。
她聽到了一個聲響,趕緊衝到窗前。
引擎響了兩聲便熄了。
亨利從後門跑了進來。
那輛吉普車在一路上山向這棟房子開來。
她身上的衣服濕透,腳下踩著爛泥,肩上又扛著死沉沉的睡著的孩子。她回頭一想,感到設下的那圈套既不可靠又擔風險:汽油只會燃燒而不會爆炸;read.99csw.com如果油箱口裡空氣不足,甚至不會起火。更糟糕的是,亨利可能會懷疑有詐,只要打開引擎蓋一看,就會卸下那顆汽油彈,把油倒進汽車的油箱,開著車來追她。
「拜託,拜託!」
喬也一下子像是變輕了,雖然這最後一段路是上坡路(這裡是全島唯一的一座小山丘),但她卻像是三兩步似的就跨過去了。
「有沒有人在家?」普大聲問。
他上了床,擁抱著她。
「我想喝。」她掙脫他,坐起身。他一動,她就把一隻手放到他平平的肚皮上,說:「你別動,待在這兒。我把茶端上來。咱們還沒完事呢。」
他鬆開手,摔下車去,用兩隻手捂著臉。
她現在應該看得見湯姆的房子了。她不大可能會迷路——雖說原先她走這條小路沒超過十次,但整座島這麼小,不那麼容易迷路。
現在她只有靠自己了。
在那些濕淋淋的雨衣中夾雜著一整套露西乾淨的乾衣服。
她想出了一個狠毒的主意,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吃完午飯我就把它拿到外面去。」他說,「這個餡餅味道蠻不錯。」
她禁不住想停下來休息一下,但覺得一坐下去,可能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我想,大概要一個星期。」
無線電在卧室里,上面滿是導線、錶盤和旋鈕,看起來十分複雜。其中有一個看著像拍報鍵:她試著觸摸了一下,果真發出「嘩啪」一聲。從她記憶的深處跳出一個主意來——打摩斯電碼的緊急呼救信號:SOS(那還是她從中學時讀的一本驚險小說里學的)。她敲擊著拍報鍵:三短,三長,三短。
她有一種十分奇怪的想法,覺得他對她的所思所想一清二楚,只是裝作一切正常罷了。
「他睡著了。」
床又響了起來,她頭上的地板又有了落腳的聲響。現在要停止行動為時已晚。她拿起槍,打開後門,抱起喬,向車庫跑去。
「湯姆!」她走進前門時叫著,「湯姆,噢,湯姆!」
她又打了一次火。
露西意識到自己在像嬰兒般地哭泣。
她伸出一隻手。亨利握住那隻手,她站起了身。她領著他上樓,進了卧室。她關上門,然後從頭上脫下毛衣。
她從方向盤上抽出一雙手來,伸出打開的窗口,狠下心用留著長指甲的食指向他的眼睛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