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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三十五節

第六章

第三十五節

亨利笑眯眯的,繼續往前走。
「露西!」
一陣狗足的奔跑;一聲令人血液凝固的犬吠,露西從來沒聽過牧羊犬這種叫聲;一陣扭打的聲響和一個大個子倒地的聲音。她聽得出亨利粗聲粗氣的喘息聲、咕噥聲;然後又是狗足的跑動聲;一聲痛苦的叫喊;用外國話咒罵的一句話;又一聲犬吠。她心想要是能看見外面的情況就好了。
「……傷害你,我絕不會那樣做……」
「露西!」
她放下話筒,摸黑向那條狗伸出手去:「怎麼回事,鮑勃?」
露西在湯姆的工具箱里翻找著,發現了一把光亮、鋒利的斧頭。她站在樓梯上,砍起欄杆。
夜更靜了。露西意識到風暴正在不為人察覺地平息下去。亨利好像已經放棄了廚房的窗口。她向客廳走去。
她拿起話筒,開始試著轉動各個旋鈕。
那聲音變悶了,變遠了,隨後便突然止息了。露西緊貼在窗邊的牆上,豎起耳朵聽著。她想走開,照看一下喬,還想再試試無線電,想咳嗽,但她不敢動。她的腦海中閃過一幕鮑勃把亨利咬得血淋淋的景象,她等待著聽見狗噴著鼻息扒門的聲響。她看看窗子。過了一會兒她才意識到,她看見的已不僅是是個淺灰色的方塊,而且還有窗框的橫軸。黑夜就要過去了。黎明隨時都會到來。到那時,她就能看清屋裡的傢具,而亨利也就再也無法趁黑驚嚇她了——
露西從窗前退開,跑出卧室,奔下樓梯。滑膛槍還在她放的廳堂地板上。她拿起槍,突然覺得它十分沉重。她從來沒開過槍,也不懂怎麼檢查這支槍有沒有裝子彈。如果有時間的話,她可以研究出來,但現在來不及了。
她走進廚房。湯姆的東西全都放在廚房裡——食物、燃煤、工具和別的備用品——而且他也有一支和大衛一樣的槍。她知道兩支槍一模一樣,因為大衛是在看湯姆的槍之後,才託人買來一支一模一樣的。兩個男人曾經興緻勃勃地在一起長時間地談論著武器的事。
她突然感到高興,甚至興高采烈。她贏了第一個回合——她把他趕跑了——而她是女人!
她心神不寧地巡視了一會兒房子,透過各扇窗子向黑暗中窺視著,那條狗一直跟著她。她決定只握著一支槍,把另一支放到樓梯上頭;但她把斧頭束到了褲帶上。
接著便是:「回話,風暴島,收到了你的聲音,響亮而清楚。」
簡單得難以置信。
她拔完釘子后,又走回客廳去傾聽。
九九藏書又是一聲沉重得多的響聲。鮑勃掙脫控制,高叫了一聲。她聽到窗外有拖著腳走動的聲響。隨後便是說話聲。
機械的問題很簡單,她現在確信這一點了:婦女面對著一個機器之所以會束手無策,並不是因為她們蠢笨,而是因為不懂。
子彈從亨利的頭頂上飛過。他立刻轉過身,沿著之字形路線,朝吉普車跑回去。露西禁不住想再開第二槍,但她及時制止了自己,因為她想到,要是兩支槍管里都沒有了子彈,他就會扭頭跑回來了。
牆灰紛紛落下,鮑勃發瘋似的吠叫起來,她的耳朵又震聾了,但她畢竟武裝起來了。
他希望他會等到天黑,那樣她就有充分的時間了。
她拉著它的頸圈讓它領著她下樓。她在暗中摸索著樓梯的扶手,忘記了扶手已經被她砍了下來釘門,差一點沒摔了下去。她重新穩住身體,吮了一下被斷木渣扎破的手指。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啊!」
算啦,湯姆大概是懂得摩斯電碼的。
露西放下狗,抄起槍。也許是出於想象吧,不過她只能看出窗口在黑暗中顯出灰灰的一個方塊。要是他砸開窗子,她就立刻開槍。
不過,她仍然佔著上風。她在房子里,而且還有槍。並且她有準備的時間。
她現在渴望著那種單純的生活:早上起床,做早飯,給喬穿衣服,做那些簡單、乏味、安全的家務瑣事,諸如洗洗擦擦、割草、煮上一壺茶,等等。
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何必非懂不可呢?他只要告訴陸上,有敵機接近就行了,而且這樣的情報沒理由能用某種方法傳送出去……大衛用了個什麼詞來著?對,是「通話」。
她踮著腳尖走進廚房,他的聲音變小了。如果亨利另有行動的話,鮑勃會警告她的。她在湯姆的工具箱中翻出了一把鉗子。她先到廚房窗子前面,用指尖摸出了三顆釘子的帽,那是她剛才釘的。她小心翼翼地盡量不弄出聲響,把三顆釘子拔了出來。這讓她使出了全力。
她找出了湯姆的槍和子彈匣。她把兩支槍和子彈匣放在廚房桌上。
第一步她得重新裝好子彈。
她想出了一個主意。
那是事實。一時間,她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她叉開腿,跨坐在他身上,把他那兩隻敏感的手放到她的雙乳上,然後——
她又拿了一把閃閃發亮的四英寸長的釘子,把房子的每一扇窗子都釘死了。他現在明白為什麼男人總把釘子叼在嘴裏了——那是因九-九-藏-書為他們兩隻手都要用來幹活,抽不出空來;而要是把釘子放在口袋裡,又會扎到皮膚。
她著魔般地瞪著那隻手:細長的手指,上面沒戴戒指,泥污下面的膚色白皙,修剪得很仔細的指甲,食指尖上纏著繃帶。這隻手曾經親熱地撫摸過她,像彈奏豎琴一樣擺弄過她的肉體,但也正是這隻手,曾把匕首刺進老湯姆的心臟。
她返回卧室,又看了看那部無線電。在主機的一側,放著一個話筒,剛才倉促之間她沒有看見。
她把目光從窗台上那怪模怪樣的東西上移開,並疲憊地走上樓去。她拿起第二支槍,把兩支槍都帶進卧室。
他用的是床上所用的聲音:低沉、輕柔而親密。
就在離她臉幾英寸的地方,「嘩啦」一聲,玻璃碎了。她跳了起來。她感到面頰上有一小塊地方很疼,她伸手一摸,原來是被一塊飛來的碎玻璃扎破了。她端起槍,等著亨利從窗口進來;但什麼情況也沒發生。只是過了一兩分鐘之後,她才納悶是什麼打破了窗玻璃。
她想到了無線電,又敲了好幾次緊急呼救信號。她不知道是否有人接收到,甚至不知道無線電還能不能用。她不知道別的摩斯電碼了,所以無法發出別的電文。
她強壓下衝動,才沒有當即扣動扳機,制止住那可怕的聲音。
露西把旋鈕調到「發射」,還沒說話,就大哭了起來。
如果她能和他們講話,他們也就能和她講話。
她提著兩支槍上樓去看喬。他還躺在湯姆的床上,蓋著毯子,睡得很香。露西划著一根火柴,看著他的臉,那點安眠藥葯勁還真強,不過喬的臉蛋顏色和平時一樣,溫度正常,呼吸也平穩。
她聽到腳步聲跑了開去。露西吐了。
她放下鎚子,拿起槍,跑進前室,貼緊牆,靠窗子站著。
她把兩支槍都裝上了子彈。之後,為了證實她做得沒錯,她用湯姆的槍對著廚房的牆壁,扣動了扳機。
她小心地擺弄著大衛的槍,讓槍口朝外,最後終於在槍機處打開了槍膛。她弄明白了槍是怎麼打開的之後,又練習著連續打開了幾次。
她聽到了同樣的木頭吱嘎聲。這一次亨利的決心似乎更大了:那兒悶聲悶氣地響了三次,似乎他正用手掌劈著窗框。
狗在廳堂里猶豫了一下,然後大聲吠叫著,牽著她向廚房奔去。她抱起狗,捂住它的口鼻,不讓它出聲。然後便輕手輕腳地穿過門道。
沒有回答。
「就這樣睡著吧,小傢伙九九藏書。」露西低聲說。一陣溫情油然而生,她對亨利益發仇恨了。
準備。她要作好對付他的準備,下一次他會更審慎的。他肯定會悄悄爬上來。
它又曝叫了一聲。她能摸到它的耳朵直挺挺地豎了起來。她嚇壞了——剛才握槍面對亨利,學會給槍裝子彈,把門窗釘死……由這一切贏得的自信,隨著警覺的狗那一聲嗥叫全部消散了。
「下樓去,」她悄聲說,「別出聲。」
她說:「喂,有人在收聽嗎?」說完就把旋鈕轉到「接收」上。
露西知道,他還會回來的。
她咬著嘴唇。
「露西,親愛的……」她覺得聽到了堵著的抽泣,「露西,他要傷害我——我只有殺死他……我是為我的國家而殺人的,你不該為這個恨我。」
有一個旋鈕上方有「發射」字樣,下方則是「接收」。現在對著的是「發射」。如果外界要對她答話,顯然她得把旋鈕轉到「接收」上。
斧頭劈進了木窗檯里,插在那兒了。霎時間,露西以為她沒砍中。但緊跟著,從窗外傳來痛苦和失落的尖叫。她看到,在斧刃旁邊,在塗過清漆的木頭上,留著毛蟲似的兩截斷指。
另一個人的聲音——一個來自陸上那邊的說話聲——一時之間簡直成了這個世界最最需要的東西了。
她盯視著地板。在玻璃碎片中有一大團黑乎乎的東西。她發現如果從另一側看會比正對面看得清楚。她從側面看去,辨出原來是那條狗熟悉的身形。
「你今天下午不就已經對我有所了解了嗎?」他說,現在他只在三十碼外了,「可是當時你在床上的反應也沒什麼兩樣呀,對不對?」
她從眼角看到后,便扭過頭來直視著。
「別動!」她喊道。她的聲音比她預計的還要高,聽起來激動,帶點神經質。
她已經盡到責任了。那些在島外的警察和軍人,那些接受無線電信號的人——他們該把責任接過去了。
「回話,風暴島,我們一夜都在設法和你聯繫……你到底一直在哪裡?」
「我們可以想辦法,露西,我們還可以互相——」
隨著一聲震耳欲聾的響聲,槍像個活物似的在她手中跳了起來。驚慌之中,她幾乎把槍失手落到地上。她從來沒想到,開槍會是這樣感覺。霎時間,她簡直什麼都聽不見了。
她撫摸著狗,一次,兩次,喃喃地說:「我要不是不得已,我不會這麼做的,寶貝。」說完就把狗放出了窗子。
她盡量不出聲地把廚房窗子打開。她輕手輕read.99csw.com腳地走進客廳,把狗抱起來,又回到廚房。
她迅速關上窗子,找到一顆釘子,狠敲了三下,把釘子釘進一個新地方。
這工作使她兩臂發酸,但沒出五分鐘,她就砍好了六根粗短的舊橡木。她找出了一把鎚子和一些釘子,把前後門各用三根橡木柱釘死,每根柱上都用了四顆釘子。這件事做完之後,她的手腕酸痛難當,鎚子沉得提不動,但她還有事要做。
這時疲勞向她襲來,隨後便是一陣自憐。她已經吃盡苦頭了,這個世界上有警察和軍人應付這類局面,誰有權指望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這樣一直拖住一個殺人兇手?如果她現在頂不住的話,誰又能指責她?誰能夠憑良心說,他能夠做得更好,堅持得更久,把勇敢、堅定和機智再保持一分鐘呢?
——她扣動了扳機。
「……別阻止我,我不會……」
那種生活永遠不會再來了。
她突然想,湯姆大概也不懂摩斯電碼。他肯定會在什麼地方有一本電碼書吧?她在房子里到處尋找,劃了十幾根火柴,卻什麼也沒找到。
鮑勃輕輕地嗥叫了一聲。
露西竭力不出聲地、極慢地把槍換到左手,然後用右手從褲帶上抽出斧頭,高舉過頭,使出全力,向亨利的手砍去。
「別傻了,露西。」他溫和地說,「你怎麼能傷害我呢?在我們一起做了那一切之後?我們難道不是彼此相愛的嗎?」
她搞不懂這話的意思。聽起來像是瘋子在講的話。難道他是個精神病人,在這兩天親熱的日子里只是裝出正常的樣子?他原本看起來比誰都正常——誰又知道他其實早已殺過人了……難道他有什麼苦衷……該死,她有點心軟了,而這恰恰是他所希望的。
但他會回來的。
她傾聽著。窗子在吱嘎作響:起初幾乎聽不見,後來聲音大了。他在設法進來。鮑勃在喉嚨里悶著聲音威脅地咕噥著,但似乎明白了她突然用力捂住它的意思。
她做完這一切之後,天已經黑了。她沒有開燈。
這是真的。她曾認為自己不可能會愛上他,這也是事實;但她卻確實曾對他起了某種感覺——即使那不是愛,也很接近了。
他猛地打開車門,跳進去,飛快地朝山下駛去。
她拉過話筒,對著它講起話來:「喂,喂,有人嗎?喂?」
她應該記著輕扣扳機,這樣槍就不會跳動,也就不會錯過目標了。男人大概是在軍隊里受到這種訓練的。
她曾經嚮往著刺|激、城市、音樂、人群和各種新的思想九_九_藏_書。如今,那種渴望已經離她而去,她無法理解當初她為什麼會有那些嚮往。現在在她看來,安寧平靜理應是一個人唯一要求的東西。
下一步該做什麼呢?她應該讓亨利難以進入房子里。
又有什麼東西伸進了窗口。
「我要殺死你!」她叫道。
那是男人的聲音,聽起來年輕又健壯,能幹又自信,使人放心。
「露西,你聽得見我嗎?別怕,我不想傷害你。和我講話,拜託。」
那是亨利的手。
這隻手打破一小片玻璃,然後又是一小片,盡量把窗戶玻璃上的洞擴大,隨後便伸了進來,一直伸到手肘。這隻手在窗台上摸索著,尋找著可以打開的窗鉤。
他大概是聽到了風聲,或是看到了窗后黑影一閃,因為就在斧頭落下前的瞬間,他把手抽了回去。
她坐在無線電前面,研究著那些旋鈕和指針。她打算把這唯一的一件事做完之後就不再作任何的努力了。她盡了極大的努力,迫使自己再多有條有理地思考一會兒。那些旋鈕和指針的可能組合不會太多。她發現了一個雙定位的旋鈕,便轉動一下,敲擊起摩斯電碼按鍵。沒有聲音。也許這意味著話筒的線路已經接通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把前門猛地打開。
她閉上眼睛,然後掉過頭去。對這條忠實的牧羊犬之死,她已經無法再動任何感情。她的心已經被眼前的一切危險和一件件死亡弄麻木了:先是大衛,然後是湯姆,隨後是一整夜無休止的緊張……她只感到飢餓。整整一天,她都緊張得顧不得吃東西,也就是說她已經有三十六小時粒米未進了。現在,她渴望著吃一塊起司三明治。
喬還在熟睡,上帝賜福他吧。他一整夜幾乎沒動,對身邊這場驚天動地的爭鬥一無所知。不知怎樣,她感覺得出來,他現在睡得沒那麼沉了:他面部的樣子和他呼吸的方式使她知道,他很快就會睡醒,要吃早飯了。
亨利關上吉普車門,慢步向房子走去。他又穿上了大衛的騎馬夾克。他的褲子上因為摔倒而沾滿了泥漿,頭髮濕漉漉地貼在頭皮上。他的右腳稍有點跛。
她向窗口方向看去,但眼前只有一團漆黑,什麼也看不見。
露西左手握著槍管,右手扣著槍栓,槍口對著亨利。她的手指放在扳機上。
「露西,就和我說句話吧……」
他顯然還是能進到房子里來,不過他不可能不弄出半點聲音就進來了。他總得打破什麼,這樣就暴露了自己——那樣,她就可以作好開槍的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