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第一章

是羅默爾太太把我從夢中拉了回來。她去作了一次體檢,下周還得再去一次醫院,懷疑是乳腺癌。她很鎮靜,很堅強。她懇切地注視著我:我知道是關於狗的問題。當然,如果我不馬上答應在她住院期間為她看管這隻四條腿的動物,我就太自私了。我甚至還撒謊,堅持說,我為有這條狗而感到高興,因為它可以陪伴我度過寂寞的時光。我在事後認為,如果我當時推脫照顧羅默爾太太的這條西班牙狗,也許就會出現別的結局了。
「您該想想別的辦法,」我說,「否則您會因為謀殺而終身監禁,至少也是打人致死罪。」
可我還是去了,心不在焉的。本來我已經將今天這個晚上安排得好好的了,不過現在我也無所謂了。小小的大廳里擠滿了人。演講者進來時,大廳里掌聲頓起。他,長相英俊,一頭棕灰色的鬈髮,一雙深藍色的眼睛。穿著儘管隨意,但顯然是經過考慮的。中等個子,更確切地說是,長得勻稱,是一個漂亮的男人,我已經忘記了璧德和萊茜。然後他就開始了他的講座,我完全忘記了我周圍的一切,而當他提到恩斯特·莫里茨·阿恩特、特奧多爾·克爾納和弗里德里希·呂克特時,我一點兒都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他的聲音在我的耳朵里鳴響著,我感到頭暈,我的心跳在加速,我的腸胃在翻滾。這不是人們常說的一見鍾情,而是一「聽」鍾情。他那溫馨的聲音讓我產生一種性的魔力,以至於我完全沉浸在夢幻中。一個小時后,我半夢半醉地回了家。
我恨不得立馬怒吼著跳起來:「你幹嗎不早說呀!」但我頓時恐懼起來:難道他也是同性戀嗎?因為璧德正好說起同性戀時才提到他。我是沒法將這些喜歡調情的男人分門別類的,我對此實在毫無經驗可言。
我帶著迪士高直接從辦公室駕車去醫院,路上我買了鮮花,我把狗放在車上,自己爬上醫院乾乾淨淨的樓梯,來到羅默爾太太的病房裡。羅默爾太太躺在床上,從她的睡衣里冒出一根引流管,不過除此之外,她看上去還像以前一樣。她也不覺得怎麼糟糕。
次日晚上,我在同一時間做著同樣的旅行,不過穿的是更好看的衣服。這一次,樓上房間里的窗子打開著,我聽到收音機傳出的聲音很輕。此刻,我有的是耐心;我可以每天嘗試一次,讓他見到我,朝我微笑。也許狗會跑到他的院子里,於是我就不得不追著逮住它。維托德就會手拿一把修枝剪刀站在一棵飄逸著芳香的薔薇樹前,一定會盯住我的眼睛看,微笑著,或許還會和我攀談幾句。我想到的始終是越來越多的幸福的機遇。
我的牙在打戰,我完全筋疲力盡了,可腦子異常清醒。我無法想象,數小時后就得坐在辦公室里上班,可這是很有必要的,因為我平時從不生病,現在無論如何不能缺席。我把熱水送上,鑽進浴盆,只露出頭部,以止住牙齒打戰。等到我泡在熱水中時,我才驚慌地想起:也許警察還不清楚具體的地址呢,維托德也許還在流血,到最後死了——由於我的過失而流血致死,再不能看我一眼,朝我微笑。我必須給他打個電話確證一下。可是我心裏始終存有電話竊聽裝置這樣一個擺脫不了的念頭。那就到大街上去,到一個電話亭,往他家打電話吧!可要是附近有人夜半時分在電話亭里看到我,那一定會引起懷疑的。可是我可不能讓維托德失血而死啊!
我走進第二個酒館,朝四處張望。「嗨,媽媽,你是來找你老伴的吧?」一個酒鬼問我。我立馬出了門,再沒有勇氣走進其他酒館了。終於,我找到了一家豪華酒館,在一個角落裡坐了下來,要了一杯帶葡萄酒的混合飲料。他當然也不在這兒。我付了錢,在市場廣場上閑逛,看到了高高的柱子上的噴泉,柱子上面矗立著聖母雕像。到處都有古城牆的遺址;在一所學校前——難道也是遺址嗎?上面的文字寫道:公元九十年,羅馬士兵在凱爾特人居住區羅波多努附近,建起了石頭城堡。
我的薪酬挺好,身體保養得也不錯。我現在的五十二歲看上去要比年輕時更棒。我的天哪,你要是能看到我那時候的照片就好了!足足比現在胖了二十磅,戴著一副很難看的眼鏡,套一雙很笨拙的系帶子的鞋子,穿著滾邊裙子。那時候,我是那種所謂有什麼困難事都可以一起乾的女人,到最後我自己越來越像老黃牛了。為什麼那時沒有人告訴我,我也可以是另外一種人呢?我討厭塗脂抹粉這種不「自然」的外表。當時的我憂鬱不安,而如今的我長得苗條,保養得也好,我的衣服、我的香水很貴,尤其是我的鞋子,價值連城。但這些能帶來什麼呢?
「那母親呢?」我問。
我看見拉滕堡聖加倫教堂的雙塔出現時,我的心在蹦蹦直跳。我拐進魏恩海姆大街,最後在特拉揚大街停下車來。這個地方並非在他家附近,而是至少隔了三個街區。然後我下了車,那條西班牙狗在街角上嗅嗅,它散步時的步子是不動聲色的。不管怎麼說,維托德住的地區很美:鄉村住宅,平平常常,而且幸運的是,它並不像老城那樣被修繕得格外整潔。在剛才提到過的那條大街上有很多新建住宅,差不多在街的盡頭就是二十九號,周圍生長著野葡萄樹。我當然不會就這麼停下步子站著觀察這幢房子。天還早著呢;我在街的對面走著,專註地望著這座獨宅。沒有燈光,看上去有點孤零零的,但有一輛小車停在大門口。我魯莽的心跳得越來越急速了,彷彿我在實施一項極其大胆的行動一樣。我走了一小段路直至街的盡頭,然後又折了回來。在街的對面——那就是他的街!我踏上了歸途,現在開始從另外一個角度再次審視這幢房子。在屋前花園裡種植著毛地黃和錦葵,住宅後面有一塊野草叢生的水果園。房子周圍的地皮還沒有任何建築物。我讓狗隨便走,允准它在滿是蕁麻、芸香的田裡四處翻尋。這樣我就可以稍站片刻了。
璧德的家當然跟我的完全不同,她的家凌亂不堪,映入我眼帘的是許許多多的乾燥花、流行的招貼畫,還有她自己手工做的小玩意。我個人覺得她的穿著太年輕化了。我覺得我這樣的年齡更適合穿這種衣服。不過儘管如此,我們還是好朋友。我穿的是灰色粗花呢裙子,搭配象牙色真絲襯衣、一條珍珠項鏈以及兩件套頭毛衣,璧德說我活脫一副格蕾絲·凱莉的打扮,而璧德穿的是古怪的馬褲和花哨的馬甲。我的傢具是日本式的,黑白色,嚴肅而永恆,質量是最佳的;她的傢具呢,始終是完全不同的風格,一會兒是「宜家家居」——全是實木,然後自己把它們油漆成金色和紫色。璧德也想讓我接受她的「生活方式」。她喜歡將我帶到她身邊,請我參加她的派對,一再想讓我加入到他們業餘大學的培訓班。我答應她,偶爾也會去參加講座之類的活動。
我慢慢變得歇斯底里起來,我必須馬上離開這個混亂不堪的是非之地。但剛才那件事必須得做啊。於是我站在希爾柯椅子的位置上,朝維托德大腿旁邊的地毯上開槍。只聽見維托德一聲慘叫,又突然呻|吟了一下,我這才發現:原來他的大腿在流血。一定是擊中或擦傷了他的腿。我將他的褲腿捋開,還好謝天謝地,只是擦傷了點兒皮,這樣我就可以不用多管了。
我進了屋,看見萊諾蕾在鋼琴邊唱https://read•99csw•com歌。我疑惑地看了看璧德。她點頭道:「對啊,萊茜懷孕了!」
最後,在過了很久之後,我們決定去聽一個有關解放戰爭抒情詩的報告。講座在晚上八點鐘開始,我七點半準時到達璧德家。我在樓梯口就聽到走調的鋼琴聲,一定是她的一個孩子在彈琴。璧德開了門。「海地,海地,高山才是你的世界,」我聽見有人刺耳地說道。她的小女兒在放假,這是一個在我看來非常幼稚的二十歲姑娘。璧德露出一張奇怪的臉。「嗨,我要做外婆了!」
「嚯,」上司驚訝地說道,「你倒是一個保養得很好的男中音啊。你是一隻愛吃魚的迪士高嗎?」從此以後,米奇就改叫迪士高了。
那段日子里,我同時往所有可能的城市的許多保險公司申請職位,但整整一年之後我才找到工作。到哪兒去,我無所謂。我只想離開,重新開始。
我進了房間。看來他根本沒吃驚。
只是狗根本就不想老是這麼磨蹭下去,於是我又用繩子牽著它。
我在一個早已熟悉的電話亭邊上停下車來。幸運的是,我一下就看清楚了電話簿最前面的報警電話號碼,這時候我連自己家的電話號碼都想不起來了。我以一種完全陌生的聲音說道:「我剛聽到了槍聲……」有人馬上打斷了我,想先知道我的名字和我的住址。可是我沒有回答,而是喊道:「請馬上到那兒去!」並報上了維托德的地址,然後掛了電話。我急匆匆地上了車往回家的路上趕。在家裡我開始號啕大哭,真想一直哭下去。
可是,如果有人看到女鄰居家竟然亮起了燈,那該怎麼辦?她不是去度假了嗎!——這一念頭忽然在我腦海里一閃而過,那麼這也會引起人們警覺的!而一旦他們有電話竊聽裝置,那麼從一個恰好這時在義大利度假的女人房間里往外面打電話,這就更加會引起懷疑了。
我們中學里有兩位老處|女老師,她倆都說自己的未婚夫戰死於疆場。如果現在還有像我這種不結婚、不喪偶、不離異,沒有生活伴侶或男朋友的——更不用提沒有孩子了——以及未曾與男人有過短暫的親密接觸的女人,那麼這種女人就會像從前一樣,被人取上個貶義的綽號來。不過和我的兩位女教師不同,我不是一個老處|女,而且也有一些人看好我目前的狀態:已婚的女同事們老是拿妒忌的眼光來看待我的獨立、我的旅行和我的事業有成,並捏造我度假時的種種浪漫經歷,對此我只有抱以意味深長的微笑。
三十五歲左右時,我搬到了曼海姆。我不熟悉這個城市,也不認識這裏的任何人。但過了半年,我突然想起我的中學女友璧德就住在這兒附近一個什麼地方,是山上的一座小城。高中畢業我搬到柏林后,我們倆就中斷了聯繫,在過去的那些年裡只在一次同學聚會時見過一面。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走進曼海姆的一家書店,為了謹慎起見,我沒有到我平時買書的那家書店。我問有沒有作者萊納·恩格斯坦的書。那名女營業員在她那本很厚的目錄里翻了一下,最後她說道,對,是有這個萊納·維托德·恩格斯坦的作者,他寫了一篇有關十四世紀繪畫的論文,問我是否想預訂這本小書。我當然說要買,可以第二天去取書。
十年後,當璧德完美無缺的世界破裂時,這種並不非常親密的關係突然發生了變化。她那些可愛的孩子變得很難管教和不聽話,什麼留級啊、吸食大麻啊、偷東西啊、不回家啊等等。她那優雅的丈夫跟一個比他年輕許多的女同事有了關係。就像當時我和我的哈特穆特過去了很久的故事一樣,這名女同事最後懷孕了,他離了婚,建立了新的家庭。璧德抑鬱寡歡的,在電話里對著我號啕大哭了長達幾星期之久,還跑到我家來痛哭流涕。不知怎麼地,她覺得自己在我這裏得到了理解,而我忽然也有了那種能夠幫助和安慰她的良好感覺。自此以後我們才成了知己。
維托德說話不多,聲音始終很輕,我都聽不清楚他在講些什麼。但女人在叫嚷著,用的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刺耳的最高聲部。我這才忽然明白她究竟是怎麼回事了:原來她是個酒鬼。不是說她現在喝醉了,在我整個青春歲月中,我親眼目睹過我的一個酗酒阿姨身體惡化的全過程,此刻我還以為,我的阿姨在這兒又復活了。
順便說一句,璧德並非一直是那種膽小鬼之類的女人,這不是她的天性。她也不是憤世嫉俗和不喜歡交際的人,而是一種善於去鬥爭、去工作的人。當然隨著孩子們離家去讀大學,她也不得不搬出了家。房子變賣了。璧德從前夫那裡獲得了一套三居室的住宅和相應的撫養費。可她還是想自己掙錢,在四十四歲的時候第一次開始過著一種為工資而工作的生活。當然啦,在此之前的幾年裡她也並非無所事事,因為要學會如何對付預算、商業會計和要求過分的男人,這就要求你的勤奮和組織天賦;對於后一種情況,她倒是真的沒有任何成就可言。那時她在一家業餘大學里做一名上半天班的秘書,起先只是臨時幫忙性質的。兩年後,她離開了那家商店,全心全意地獻身於自己新的工作中。璧德總是對可以免費參加的新的短訓班興奮不已。她開始學做陶工,畫真絲畫,接著學跳肚皮舞,學習超驗沉思,學義大利語,與其他女子探討婦女社會地位問題。
我報以莞爾一笑,但遺憾的是,我並沒有聰明應對或者對答如流。兩周后,羅默爾太太出院了,我將迪士高還給了她。現在沒有了伴兒,我心中半是高興,半是悲傷。可是,沒有狗我為什麼就不能晚上出去散步了呢?但羅默爾太太還有件心事沒了結呢:她還想馬上去療養,這樣又會出現狗無人照料的問題。她的妹妹對動物毛髮有過敏反應,她的女兒已經去美國一年了。我當然馬上向她解釋,樂意再為她看管四個星期。
不管怎麼說,我很驚訝羅默爾太太竟然那時就有了私生子。我年輕的時候(那個時代還沒有開始使用避孕藥呢),儘管始終對可能懷孕什麼的感到害怕,可我覺得遺憾的是,我現在卻已經到了無法生育的年齡了。真的,我幾乎感到很可惜,不能像許多女人至少經歷一次墮胎或者一次流產,因為即便這樣的一個毫無結果的經歷也能讓我體會懷孕數周的感覺啊。這種作為女人的生活,我是完全缺乏的。而我與男人的經歷也並不怎麼令人高興。哈特穆特的故事留給我的是化膿的傷口。與柏林那個上司也同樣不愉快,現在回想起來差不多是丟臉的。再後來,我就再沒有和同事之間有過任何瓜葛,因為我不想惹出什麼風言風語的事來。在公司里我被認為是非常正派的人,人們尊敬我,甚至信任我。多年前,在我度假時,常常會認識一兩個陌生男子,不過最後一次艷遇發生在五年前,留給我的依然是枯澀的回憶。現在愛情對我也許是太老了吧,該是以巨大的虧空結束這一章的時候了。
不過,第二天沒有狗的陪伴我照樣又上路了。我路過維托德住宅時,天已朦朧,另外一輛小車停在大門前面。有客人!一個念頭驚恐地朝我襲來,是璧德的女兒,她早已和她的女友來過這裏,也許是偶然來這兒看望他吧。但說不定這是一次大巧合呢;無論如何,這輛車看上去不是年輕人開的,車子顯得太沒有派頭。我在拉滕堡逛了一圈,直等到天完全暗下來。在此期間我已經熟悉了這裏的地形。在夜色的保護下我開始了第二回合。就像上次一樣,我又在蘋果園裡爬來爬去,臟物濺到了我的眼睛里,我將自己砰砰跳動的心視為新活力的象徵。不錯,是有客人在。顯然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一九_九_藏_書個女人。偌大的玻璃門敞開著,我斷斷續續地能聽到一些聲音。難道是他的老婆嗎?我俯下身,幾乎是用四肢爬行,躡手躡腳地走近。這個陌生女子估計四十齣頭,但看上去氣色不佳。她瘦小,黑頭髮,一張臉長得挺有吸引力,但根本算不上漂亮。她穿的綠襯衣上別著一件很別緻的東方飾物。她一刻不停地抽著煙,看起來維托德也抽了不少。我討厭這種煙霧繚繞的場景。我要是他的老婆,早就讓他戒煙了。一隻空葡萄酒瓶滾到了地上,那女人還用腳將酒瓶擋住了,一瓶打開的酒放在桌子上,旁邊的兩杯酒還差不多滿著沒喝呢。
我痛苦地從浴缸里出來,匆匆擦了擦身子,穿上浴衣,拿了女鄰居家的鑰匙。她去度假了,我每天給她澆花。我走到走廊,打開房間門,拿起電話,撥了維托德家的電話。「喂,您是誰?」一個陌生男子的聲音問道。我掛下電話,一切都挺好的。大夫該是給維托德包紮過了,維托德應該躺在床上了吧。我稍稍輕鬆了點,又把陌生的房間鎖上,重新回到熱乎乎的浴盆里。
就這樣,他的聲音抓住了我,抓住了我這個老婆子,我本來早已固執地以為我對漂亮的男子和興奮的聲音完全具有免疫力了。
五分鐘后,我們只是互相對視了一下,他便將整瓶威士忌酒一飲而盡。我將手放在他的手上。「一切都會好的。」我慈母般地說道。他突然像傻子似地訕笑著,不由自主地躺倒在地毯上。
與此同時,我好像覺得自己又年輕了,不,是正當青春期。只有在我年輕和青春期時,我才會經常陷入幻想中,也才會有不切實際的願望。我現在變得幼稚可笑了嗎?
我步行去老城。大街潮乎乎的,一定是剛剛下過雨。好在我穿著很合身的鞋子,石塊路面是不適宜穿高跟鞋的。維托德肯定是在這兒的一個什麼地方,也許是在一個酒館里。我平時晚上從不到酒館去,只有和熟人一起才偶爾去去。所以我不敢肯定。第一個酒館我可以看得很清楚,可以從外面由那個低矮的開著的窗子看到裏面的客人,但我沒找到他。
第二天中午,我就打電話給璧德。可她只想談她那懷孕的女兒,我好歹要聽她嘮叨一段時間。最後她還是問起了昨晚講座的情況,我這才有機會問她是否對這位演講者有所了解。
她特別問起了自己的迪士高,當我向她敘述夜晚的幾次愉快的外出經歷時,她顯得很高興。我當然沒和她說我們去了哪兒。
我和璧德青年時代住在卡塞爾,我住街的這一頭,她住另一頭。至於她是不是我的女友,我也說不上。在去學校的路上,我必須從她家門前走過。然後我就站在那兒吹口哨。我總是非常準時,但璧德卻從不。有時候我會有這種感覺,她是在我吹口哨后才醒過來的。我總是等啊等,直到她出現在大門口,我常常由於她的過錯而遲到。但我從沒有獨自一個人上學過,我就這麼被迫地站在她家門口。璧德有一兩個最好的女友,然後是好幾個一般女友,我是屬於她的一般女友之列。但也許我只有兩三個一般女友,根本沒有什麼知心女友。
「所有的事都由我來管.」我儘可能鎮靜地說道。他毫無表情地注視我,似乎是戴著一副厚潛水鏡游泳,他喝了口酒,但沒抽煙。受驚嚇了,我在想。然後我看了看那個女人:她皮膚鬆弛。聽不到她的呼吸聲。他就像一個特寫鏡頭。我看見,現在將她的珊瑚、銀子和珍珠母製成的首飾襯托得很鮮明的,不再是綠襯衣的底色,而是完全浸潤著鮮血的發出黑光的襯衣。
我的呼吸頓時停止了。是維托德!我差點撞倒了他的自行車。他一個急剎車,看見我,朝我笑笑。我也報以微笑,完全不知所措的,只覺得耳朵里嗡嗡作響。他一定是說「小心!」之類的話了,然後就離開了。他看見我了!朝我微笑了!我快樂得就像一個小孩子。我唱著歌回到了家,擁抱狗,親吻狗,我躺在床上,可是睡不著覺。整個晚上維托德一直在注視著我,他就坐在自行車上,很隨意地穿著牛仔褲和紅色套衫,朝我微笑著。
「我不知道,也許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小青年吧,正在服民役。」
是不是有人聽見槍聲了呢?幸好維托德的宅院很偏僻,房子周圍是空地,再旁邊的鄰居全都度假去了。但真的全都走了嗎?我得趕緊離開。我穿過陽台門離開了屋子,再重新爬進蘋果樹。且慢!我忽然告訴自己:你還留下指紋了呢!究竟怎麼搞的?我又回去。很清楚,手槍上,眼鏡上,維托德身上都留下了指紋。我將手槍和眼鏡藏在我的手提包里。將這兩樣東西上的指紋擦掉,我現在可是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飛速地奔出門外。是不是有人看見我了呢?終於,我走到了我的車子跟前,上了車,全身顫抖著開車跑了。我的心情很沉悶,是我把事情徹底搞砸了。後來我才想到,我一定要報警,我向維托德許諾過。
從後面通往院子里去的住宅較寬一面的門敞開著,而住宅正面的門關著,也許鄰街的是過道、廁所和廚房吧。從一個很大的玻璃拉門可看到,有一間客廳亮著燈,一張寫字檯直接靠著玻璃門,前面有一個身影坐在那兒,或許就是維托德吧。我小心翼翼地慢慢摸索著向前靠近。濕濡濡的樹枝擦到我的臉上,有一隻被踩死了的蝸牛殼在我的腳下發出咔嚓的聲音。很幸運,茂盛的水果樹樹叢把我嚴嚴地遮擋著,光線照不到我,但我可以看清我所渴望的對象。他就在寫字檯上工作,批改學生作業嗎?不會,現在是假期了。或許是在撰寫一本新著吧,給業餘大學寫一個報告,或者一封信。他一再停下手裡的工作,沉思著望向黑色的院子深處——我好像覺得他正在朝我的臉張望。不過他肯定看不到我。
在與男人中斷了五年交往之後,我有了第二個男人。或許我真的有點愛上了他,他覺得我聰明時髦、善解人意,甚至覺得我很美麗大方,他的這種讚賞對我很重要,這樣我心中就真正充滿了朝氣。我不在乎他已經結婚。等到兩年後,每個人,包括那個專為辦公室送信的最年輕的人都知道了我們的風流韻事,而他的老婆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當恐怖出現的時候,這件事情本來已經快結束了。夜裡我經常被電話驚醒。信箱里儘是匿名恐嚇信。我的車被粘上了口香糖。有一次一支萬能膠竟然被擠到了我的小汽車鑰匙孔中了——我很清楚只有她才會幹出這種事來。可是他從沒有在我這裏過夜,所以我就不明白為何她要在凌晨四點從家裡打電話過來。我後來才聽說,他那時已有了新的女友,他可能是在她那兒過夜。只要他老婆一個人躺在床上,她就想至少可以用電話來騷擾他一番。她想當然地以為他在我這裏。
我無法從這個畫面中脫開。我是一個望風的女人!我的腦海里老是閃過這樣的念頭。維托德穿著燈心絨褲子,腳穿一雙香港產的黑色拖鞋,上身穿的是一件缺少紐扣、兩肘有洞眼的綠羊毛衫。我對這樣的馬虎是不會聽之任之的。紐扣少了可以馬上補上,破了的套衫可以放在待補的袋子里。他的太太大概是個挺粗心的人。順便說一句,她究竟在哪兒呢?客廳里一點兒也不整潔,沙發旁邊的羊毛毯掉到了地上,窗台上的杜鵑花已經乾枯,煙灰缸是滿的,報紙已經堆起來了。這個家庭主婦要麼就是一個邋遢的女人,要麼就是出門旅行或是病了,或者她是一個對職業要求太高的女人。我真希望根本就不存在這個人。
儘管好長時間不必再減肥了,但我最近還是瘦了,我睡眠很差,眼圈發黑,而且我發現,眼睛下面皺紋多了許多,眼睛充血,讓我感到疼痛,而迄今為止充血的事九-九-藏-書我還沒碰上過。在辦公室里,我無法集中思想工作,我也不再加班加點,我還得盡量尋找一些合適的措辭。我的頭兒已經覺察到這一點。他和氣地斷定說,興許是羅默爾太太的病讓我傷心過度了。
除了璧德之外,我幾乎沒有什麼客人。我的房子也太小,容不下很多人。璧德有時不打招呼就來看我,我也沒什麼好反對的。還有一個例外的人,她是我的一個年歲較大的同事,叫羅默爾太太。她馬上就要退休了,一直在我們單位工作。羅默爾太太什麼都知道,每個人她都認識,享受著各種各樣的特權:她有一間很舒適的單人辦公室,但從她的工作實際看,那是完全沒有理由的,另外她還可以將自己的老狗帶來。幾年前她的女兒結婚搬出家后,羅默爾太太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發瘋,因為原本一直由她女兒照料的那條狗,現在無法獨自整天呆在家裡了。她訴苦道,她沒法再養這條狗,因為她一個人住,否則就得中午回家去(她又沒有小汽車),帶狗到外面去溜達。到最後她已經被折騰得疲憊不堪了,害得她所有的同事輪流到他們的頭兒那裡去求情,頭兒也被這條狗搞得焦頭爛額,於是允許她試驗性地把狗帶來;這條狗又老又胖又懶,躺在她的寫字檯下,一點兒動靜都沒有。不過那個頭兒懇切地向大家呼籲道,這僅是一個特例而已。
「好了,你得注意了,」璧德開口道,「萊茜有一個女友,叫愛娃,愛娃和恩格斯坦的一個兒子是朋友。」
更多的我不敢再問了,但快樂在我的內心掠過。一定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簡直太棒了,然後或許我就可以擁有我的維托德了。
萊茜從位子上一躍而起,與她的母親一起異口同聲地問道:「什麼?」
兩名男子走後,璧德說:「這兩個人是非常好的一對,他們已經一起生活了十年。跟他們倆胡扯真是太美妙了。順便說一句,我剛聽說了萊納·恩格斯坦的一些情況。」
「您太太已經死了。」我說。他發出大聲的呻|吟。
我當然不是這種人,會馬上向我最好的女友透露對他的迷惘的情感。沒有比拿自己開玩笑更糟糕的了。我說話時相當小心謹慎,以便從璧德那裡獲取更多的消息。
我偷聽了好久,努力使自己砰砰跳動的心保持平靜,這樣就可以不至於讓他們倆在客廳里也能聽到這種猶如炸彈的滴答聲了。有時,維托德會習慣性地穿過客廳,有一次將還在燃燒著的香煙頭從敞開的門扔到了院子里;煙頭就落到了我的跟前,我還擔心煙頭的微光可能會變亮,繼爾他就可以看見我呢。煙頭熄滅了,我也決定現在該是離開的時候了。雖然我非常興奮,但我還是覺得很累,畢竟現在已經很晚了。
維托德本想反對,儘管受到了驚嚇,但他似乎覺得這一計劃還是有點不符合邏輯,或者不合適。他「可是可是」地說了幾次,然後端著那瓶酒。不知怎麼,他覺得這就像演戲似的,馬上神志模糊地躺在地上,昏睡好幾個小時,這是最好的一種情況。還有一種可能是,他不停地喝,然後喝不下去了,這時我就非常擔心,也許他就會馬上和盤托出。
周末,我和璧德一起出去購物。我想讓她出出主意。這自然是件挺難的事。最後,她在「喜嘉艾」商店買了兩件閃閃發光的女襯衣,一件給她即將出世的外孫的嬰兒短上衣,一條大減價的裙褲,一雙樣子奇特的鴨嘴鞋。我買到了一件昂貴的紫羅蘭花朵圖案裝飾的夏裝,而且我還當場穿上了我們倆一致看中的惟一的一件衣服。
羅默爾太太和璧德是我的惟一客人。我的家很小,但整潔,也許沒有什麼個性可言。我不是一個具有創造力的女人。很可惜,我對音樂、戲劇、繪畫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根本沒任何愛好。當然我會看看書,但比起所謂的文學來,我倒是更喜歡看些通俗性的專業書籍、經濟類報紙或者偵探小說。璧德有時想關心一下我的愛情生活,她發現我的衣服、我的傢具和我的口味都太枯燥乏味了。其實,口味問題在我的生活中始終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只是我沒有能力將我的那些奇特的念頭付諸實施而已。
哦,原來是這樣,這個希爾柯因為受不了戒酒治療而逃出來了。在過道後面,可以看到有兩隻旅行手提包還沒解開。我非常同情維托德,這個可憐的人,他可不該有這樣的女人啊。連家務活都不做,還不管丈夫和孩子!我覺得對維托德的不幸開始漸漸明白過來了。
儘管是盛夏,但在潮濕的蘋果樹下我還是冷得發抖。我又往維托德的家靠近了一步。一隻蘋果喀嚓一聲從樹枝上掉落下來。維托德和希爾柯似乎也聽到了響聲,不過又繼續談下去,他們繼續抽煙、喝酒。這樣的場景我以前僅僅在電影里看見過。倆人解開行李,互相道歉,其實是在折磨自己,更深地討厭自己。她叫他「萊納」,這我非常清楚,對我來說他就是「維托德」。
「叫警察。」他終於擠出話來,拿著酒杯指著電話方向。我走到電話機前。不,你不能這麼做,我的腦海里突然冒出這個念頭,他會被判刑,而現在我們才剛剛相識啊。他會坐幾年牢的。
我本想不惜一切代價通過第二次考試,但我的身體當時壞透了,時而胖時而瘦。其時,我母親已經去世,我父親也早已不在人世。我沒有兄弟姐妹;我很孤獨。
沒有迪士高的第一個晚上,我沒有出門。這兩個星期里我有好多事情都沒做,很需要我好好處理一下呢。我的小家已經差不多疏於整理,我的衣箱已經堆滿,我還得去趕緊修修頭髮,做做護理性的面膜。可我感覺自己上了癮,上了癮的人只能以最大的意志力克制自己去尋找自己的慾望這一目標。
羅默爾太太還有一個不同之處:她有一個私生女。在他們那個時代,生私生子這種失足現象是災難性的事件,她還告訴我說,她當時順理成章地被父親逐出了家門。直至父親去世,母親才敢重新和女兒聯繫。羅默爾太太對自己女兒的生父隻字不提;每當單位里舉辦慶祝活動時,每當氣氛很輕鬆的時候,如果有人問她這個問題,她只是說道,這個故事說來話長,可是她不想說這件事。即使對我,她也未曾提起過此事,儘管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已經完全熟悉,差不多已經成了朋友。有一天,她又碰上了狗的麻煩事。我出於一時衝動向她提出建議,她偶爾也可以把狗放到我家裡來。一般來說,我不喜歡動物,甚至對狗還有那麼一點害怕——但這條老狗我倒是在辦公室里了解夠多的了,我也敢和它共度周末。羅默爾太太高興極了。每隔四個星期她就會出一趟遠門,將狗留下,於是這條胖胖的西班牙狗就躺在我的床底下。時間一長,我和狗之間甚至發展成了一種和睦的關係,而且我突然發現,令人討厭的是,我在用規勸嬰兒時的那種語言規勸它。
璧德和一個建築師結了婚,她的更多情況我就不清楚了。我打電話給她時,她馬上請我去參加一個聚會,是她幾天前剛安排好的。我去了,看到了一個幸福的家庭:三個可愛的孩子,一個長相英俊的男子,一幢美輪美奐的房子,一個光彩照人的璧德,她給眾多的好心人準備了一頓精美的飯菜。一切就像畫冊中看到的一樣。大致說來,我心中充滿著敵意,她身上的陽光也太多了。我情緒惡劣,帶著不可調和的妒忌回了家。不過不管怎樣,我還是回請了璧德一次,而當她在曼海姆購物時,偶爾會在商店關門後來我這裏坐坐。也不是經常這樣。
又過了一天。我曾答應過羅默爾太太,要在今天到醫院里看望她。我已經知道,大夫切除了她的右乳|房,我感到萬分震驚。我準時下班。在這幾天里我就九九藏書坐在羅默爾太太的辦公室里,因為狗已經習慣呆在寫字檯下面的老地方,這個地方已經得到上司的允准。多年前,自從來到這個辦公室以後,它始終屏氣息聲地躺在那兒,結果碰上有一天上司進門,和藹可親地問起這個寵物來。那時,這條狗還叫米奇或者類似普通的名字。狗從寫字檯前面看到這位上司時,便開始以柔和的聲音叫著。
他舉起手槍,朝她射去。聽見槍聲,我一個激靈,沖向充滿燈光的陽台。希爾柯倒下了,翻著白眼,鮮血從她的綠襯衣里湧出來。
警察對這一切如何看待呢?此外,我有沒有犯下錯誤,是不是有什麼東西遺忘在他那兒了?不,我不抽煙,不會留下香煙煙蒂作為在犯罪現場的罪證,也沒丟失什麼口袋書之類的東西。可這時我猛然想起:我在潮濕的院子里留下了腳印,最後甚至還有地毯上的腳印。為了能特別輕手輕腳地溜走,我才穿著體操鞋。平時我從不|穿這雙鞋子,這雙鞋和那條鼠灰色的運動服一樣是我在療養時帶回來的。這些必須消除掉才是!我想道。我馬上拿起鞋子,將它放在那隻裝得半滿的紅十字會袋子里。下個星期會有人把它取走。那把左輪手槍我放在了廢物間的一隻箱子里,準備第二天尋找一個更好的藏匿之地。
維托德已經趕到她的身邊,朝她叫喊著,跑到電話旁邊,又停下來,拿出電話簿,翻了翻,才發現自己沒戴眼鏡,罵了一聲,重新朝流血的妻子瞅了瞅,似乎失去了理智。
到了晚上,我才有了一個明確的計劃:我想在夜裡帶著迪士高去見我的夢中情人。我摸黑在他的院子里爬來爬去,狗並沒有帶在身邊——再說我穿的是黑褲子;我穿著那種盜賊似的專業制服。此外,我偶爾也撥過他的電話號碼,不過由於害怕我從沒有用自己家裡的電話打(我看到過太多電話竊聽的報道),而是到外面的電話亭里打。我聽到他先報上自己的名字,聲音有時很爽朗,有時很疲憊。我總是馬上掛上電話,於是我就知道,他在家,也許就坐在那張寫字檯前。有一次,我差點兒又撞上了他的自行車,不過完全是我故意這麼做的。他只是微笑著,像第一次一樣,然後以他那令人窒息的聲音說道:「晚上好,老是心不在焉的,不是嗎?」
回到家裡,我又被懷疑折磨、糾纏著。如果他真的是我覺得合適的人,那麼他是否也會偏偏選中我呢,前提條件當然是,我們必須相互認識啊。現在我常常站在鏡子前,將我過去整整二十年的次數加在一起也沒有現在這麼多。我批判性地看著自己。是否我應該進行一下面部整容呢?儘管我對此始終有那麼一點反感。他今年四十九歲,外表出眾——這個年齡的男人,人們始終這麼說,可不會喜歡我這種年齡段的女人的。
「您這下該注意了,」我說,試圖給他暗示,「您現在把整瓶酒喝完。一旦您跌倒在地上,失去知覺,我會在十分鐘后報警。在審訊時您就說什麼也回想不起來了。」
「我可以替你去問問看,」她最後答應下來了,「肯定有人認識他的。另外,他肯定寫過一本什麼書。」
「您知道嗎,我已經過六十歲了,這個年齡的身體自然不會那麼健壯了。如果手術后癌症真的沒有了,我也不會有什麼怨言了。」
整個周末我就在磨磨蹭蹭、微笑、哼唱和在鏡子前度過。我在想,是否我真的太老了?我下定決心給自己買些能打動人的東西,可能的話買件細薄夏裝外加一條擺幅很大的裙子。事實上,我一直只有直統裙、式樣簡樸的女套裝和套裝褲,或許我還能寄希望于這種浪漫的情調?三十年來,我的髮型始終是這種不受任何管束的姑娘的式樣,我是不是該廢掉它了呢?可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我還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他就更加不認識我了。他肯定已經結婚,有孩子,有一個和我完全不同的朋友圈。
「那他是誰?」我馬上問道。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又去了一次維托德的住宅。此刻,底樓的燈亮著。外面不見一個人影,整個小區看起來相當冷清,畢竟現在是夏天和度假時間。我躡手躡腳地穿越生長著櫻桃樹和胡桃樹的鄰地,一直走到維托德的院子。跨越有破損的鐵絲網籬笆並不難,從籬笆下面穿過去也不需要體力。我的白色褲子自然沒有選對:首先,它不耐臟,其次呢,它比較容易在黑暗中發光。
興許她真的是他的老婆吧。就我所能想象的,她對他進行了猛烈的指責,他應為他們關係的失敗負責。有一次我還清楚地聽到維托德說道:「希爾柯,這是你的最後一次機會,你千萬別再放棄了!現在不是一切從頭開始了嘛!」
「哦,他是拉滕堡的老師(這我早就知道了,我在想),學生們叫他恩格斯蒂恩,他很受學生的愛戴。是萊茜說的,她去過那兒。」
「喔,你知道嗎,我對本地的所有老師多少有點了解。但他不是本地的,他至多每學期在我們這裏作一次講座。我真的對他一點兒也不了解。」
我還在柏林呆了八年。在我工作的保險公司里我沒有什麼升遷的機會。我不知疲倦地工作,我有大學生那種雄心壯志,因為我畢竟沒有其他路可走。工作上獲得成功至少對我是有好處的,我審視過我的外表,我顯得更加自信了,保持著良好的身材,經常去美容美髮,給自己買了一套很貴也很英國化的衣服。在柏林的最後幾年,有一個頭兒注意上了我,開始提拔我。
維托德頓時臉色煞白。
母女倆不僅根本沒想到過人工流產,而且似乎為懷孕而高興。但萊茜的生活還完全是未知數呢:沒有固定男友,剛開始接受體育教師的教育培訓,還只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我對這種不理智感到惱火,但也對這兩個無辜的羔羊有種妒忌。
難道維托德在電影院里看電影嗎?我看了一下電影的排片表,考慮是否去看晚場電影。接著我看了看櫥窗,四處閑逛著。在一家古老的木框架房屋裡,人們在慶祝婚禮,在門拱的晾衣繩上掛滿了小孩子雜七雜八的物件。
「哦,是這樣,」璧德向我暗示道,「這裏肯定出了點問題。據說她出門旅行好久了。」
「你別生我的氣,」璧德說,「我也是十分鐘前才知道這事,我現在不能走。你一個人去,明天再把今天的情況告訴我,行嗎?」
這一天的外出活動要比以往晚了,晚上七點以後我才到家,我還要洗澡,吃東西,最後還要在衣服櫃前站上好久。這一次我究竟該穿上什麼衣服?無論如何不能穿運動衣吧,又是鼠灰色,而且又單調。穿套裝嗎?也不要,這樣不就又成了典型的職業女性了。最後,我選擇了一條白色褲子,一件深藍色套衫,一雙平跟鞋。天已經開始慢慢變黑了。這次我是在那條平行的路上碰上維托德的,不過他並沒有騎自行車。他急促地從我身旁走過,並沒有看我,心不在焉的樣子;很明顯,他是想再去一下城裡。小汽車停在他家前面,他家的窗門關上了,房間里沒有燈光。我帶著迪士高重新回到我的車裡。當我們坐在車上時,我馬上決定再次下車,讓狗獨自呆在車裡。狗從沒有反對將車視為自己的第二個家。
維托德在不停地寫,在這中間他曾摘下眼鏡,有時抽上一支煙,有時還來回走動一番。有一次,電話鈴響了。他講話時很激動,露出一張惱火的臉,突然砰的一聲掛上電話,馬上又點上一支煙。然後他就不再寫東西了,在房間里不停地奔跑,就像人在狗窩裡一樣。再接下來,他給一個人打起了電話,講了很久,沉默一會兒,然後又講了很長時間,爾後突然把電話掛了。他離開房間后,我從迷宮般的樹叢里爬了出來,差點被一棵折斷的樹枝絆倒。快要下雷雨了。我終read.99csw•com於往回家的路上趕了;天已經很晚,我的心裏一片亂糟糟。
胡桃樹葉因為對著黑乎乎的天空而襯托得更黑了。我躲在一棵很粗大的蘋果樹後面,覺得自己隱蔽得嚴嚴實實。我的脈搏在亂跳。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賊,像另外一個人,好像她與那個無可指摘的女辦事員一點關係都沒有似的。
平時,只要我下班回了家,我是不會再有任何出門的動力了。我洗個澡,換上睡衣,洗洗衣服或者燙燙衣服,吃個麵包,然後躺著看電視。沒什麼特別興奮的事兒,不過大多數人興許就是這樣平平常常地過日子的。可是這條狗好像不怎麼心滿意足。雖說它是想回家吃點喝點——畢竟它同樣是在辦公室里度過一天又一天的,但也許它還以為自己有出去散散步這種權利吧。每當周末在家時,我通常是中午去公園,晚上則少有興緻了。此刻,一個冒險的念頭縈繞在我的心中。我翻起電話號碼簿。我的萊納·維托德·恩格斯坦住在哪兒呢?難道我可以稱呼他為維托德?起先我徒然地翻了半天,但我終於還是找到了他的電話號碼。萊·恩格斯坦,拉滕堡——我們要找的就是他。我的天,在非上下班高峰時間開車過去只有一刻鐘的路程。我還有一張拉滕堡地圖,找到了他所住的大街,大約在老城區的外面。狗在疑惑地看著我。我覺得自己年輕了,喜歡冒險了。我最近一次在巴特薩斯巴赫療養時買了一件運動衣,後來平時從沒有穿過。那就現在穿上它,牽上狗,下樓去,開上車出門吧!
可是終於,我考慮到,我並沒有處在直接的危險之中。誰也不會將這件事和我本人聯繫起來,在拉滕堡,誰也不認識我。維托德不知道我是誰,僅僅見過我三次,其中兩次根本對我不感興趣,第三次見到我是在驚嚇之中。另外,他真的不可能回想起任何情形,我第二次開槍射擊時他還沒恢復知覺呢。
我的心始終興奮不已。我們必須再越過下一條街。由於這是一個寧靜安逸的地區,我也不怎麼特別防備什麼。直到自行車的鈴聲響起,才使我如夢初醒。
「您家裡有白酒嗎?」我問,因為我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酩酊大醉后的行為不能認定為有預謀和故意。他摸索著走到柜子前,拿起一瓶已打開的威士忌,將酒瓶遞給我。
那時的我穿著滾邊裙子,在大學里攻讀法律。為何要去攻讀這個專業?或許是因為我對語言沒有特別的天賦吧,而且說實話,我對其他東西也沒有任何稟賦。我那時天真地以為我會在這個中性的專業里過得很好。我跟哈特穆特交了多年的朋友。我們早在大學的第一個學期就認識了,可雙方之間並沒有什麼燃燒的激|情;我們一起用功到夜裡,到最後要想回家就太遲了,於是雙方就發展成了一種固定的關係,而本來我也以為,這樣的結果就是兩個孩子的婚姻和一家共同的律師事務所。但就在考試前不久,我當時腦子裡裝滿了法律條文,他書面通知我說,他馬上要結婚了,這大大出乎我的所料,結果我考試沒有通過。哈特穆特通過了考試,不久就做了父親。我偶爾還看見過他和妻子推著嬰兒車在我們的公園裡散步。
這個時候我可不能回家去。一切在大約五分鐘沉默之後又重新開始了。在這期間,倆人只是互相瞧瞧。維托德坐在沙發上,手裡拿著那把左輪手槍。她的手槍從哪兒搞來的,他已經不感興趣了。現在他們倆又繼續談起過去、其他男人、其他女人,談起他的岳母和兒子們,談到了錢,當然也還談到了這座攀滿了葡萄的宅院。大多數談話內容我都無法理解,因為我不知道它的來龍去脈。忽然間,希爾柯冷淡尖刻地說道:「如果我不和他睡覺的話,你那狗屎就永遠出不了。」
好了,現在怎麼辦?這就報警吧,我想道。這時我聽見後面傳來呼嚕聲。我嚇死了。我轉過身來:希爾柯動了動身子,呻|吟著,活轉過來了。這可怎麼行啊,維托德必須永遠除掉她才是。我拿起左輪手槍,它就在我面前的長沙發茶几上,我走到陽台門那兒,瞄準,開槍——擊中了她的頭部。她無力地倒下。維托德發出呻|吟聲,可他什麼都不理解。
他再次無助地看著我,突然哽住了。
「不,我是說那個父親!」
這本小冊子我看了兩遍。這個出版社我以前沒聽說過,印數很少。就我所能判斷的,我覺得文章寫得很客觀,但不是科學性的。我也已經提到過,我對藝術沒有什麼興趣,不過實際上對任何人來說,那些描摹下來的拖鞋、燭台、材料和建築物等都會引起人們的興緻,也值得讀一讀有關這種文化背景的論述。他無疑是一名出色的教師!
我不禁驚叫了一聲:「可是人也可以想想辦法呀!」
我出了門,我是想馬上回家的。實際上我也只是為了讓璧德高興才去聽這種文學廢話的。如果我當時立即回家的話,那麼幾個人的命運就會完全兩樣了。
就在我轉身的時候,我聽到希爾柯突然大聲吼道:「那我就把我們倆一起殺了!」話音剛落,她就從夾克袋裡拔出一把左輪手槍。由於驚恐,我的右腿絆倒在地,感覺很疼。我的天哪,她是瘋了!我正想衝過去,站在維托德的面前。可他早已經邁開大步衝到她面前,一把將她的手槍搶去了。她並沒有動手反抗。
假期里,我常常到一家受理法律保障的保險公司打工。那家公司為我提供了一個辦事員的職位;也沒有什麼值得興奮的,薪酬也很低。儘管如此我還是接受了這份工作,雖然我從母親那裡繼承了一點遺產,但畢竟我得自食其力啊。我二十七年前的生活就是這些。
「您是一位出色的心理學家。」我發自內心地說。他開心地微微一笑。
我馬上明白,我犯下了一個錯誤:一旦第一次沒有擊中,那麼第二次開槍就不會像打人致死那樣屬於衝動行為了。就是說,現在看上去要像正當防衛,畢竟希爾柯也是想要開槍的啊。我必須要從她的座位那兒朝維托德的方向射擊。
走在街上,我們碰上了兩名男子,璧德真是什麼人都認識。看樣子,是她的丈夫以前給他們造過房子的熟人,其中一位是版畫家,另一位是一家百貨商店的採購員。我們找了一家咖啡館喝咖啡,璧德毫無拘束地跟這兩名男子調情。反正我有這樣的印象,自從離婚以後她並不是清心寡欲地生活著,但她沒有和我談起過這些事情,也許是出於禮節考慮吧。穿著漂亮的衣服,面頰由於剛喝過咖啡而緋紅,身體里充滿一種過分激動的全新感覺,我忽然發現,因為意味深長的微笑、嬌滴滴的笑聲和給對方遞眼色,我也同樣受到了他人的重視。我的天哪,我為什麼不是在三十年前就懂得這個道理呢?
哦,我的天哪!我的手提包里還放著一副陌生眼鏡,尤其還有那把殺人兇器。我在浴缸里無法平靜下來了。第二次出去,第二次擦乾身子,第二次穿上浴衣。那副眼鏡被包在一條毛巾里,我對著廚房的桌子砸了幾次。碎片扔進了垃圾桶,我可以明天將垃圾倒掉。難道左輪手槍也同樣應該採取這種方式嗎?這自然就太不謹慎了,我得採取更加巧妙的方式將這把手槍脫手掉。
我去取回了那本預訂的小書。我想,他真是一個多才多藝的人:他的報告是論及浪漫文學的,而這本小冊子涉及的是十四世紀繪畫的真實世界——要不他就是喜歡什麼東西都要研究一下嗎?小冊子的封底上有作者簡歷,並附上了他的照片。一個很棒的人,我毫不猶豫地想道。他比我小三歲,已婚,教師,居住在海德堡附近。他在大學里攻讀過德語語言文學、藝術史和法語。
「快,快去叫大夫。」他臉色蒼白地說,一屁股坐在一張椅子上。我給他點上一支煙,將眼鏡遞到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