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關係非常複雜微妙。豐臣家的天下安定之後，秀吉開始用兵海外。他帶領家康，長時間坐鎮渡海征服朝鮮的大本營——肥前名護屋城。膩味至極，便舉辦了化妝遊園會。瓜地里建了一座臨時的街市、旅館、茶館，令大名們都化了妝。做這種遊戲，秀吉是策劃的天才，角色分派如下。

瘦衰之姿相，殆不像人。

十月二十六日，家康住進了大坂的宅邸，就安排翌日大名列坐之事，以及與任「關白」的秀吉會見事宜。然而，抵達大坂的當夜，令家康驚愕的是來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就是秀吉。秀吉微服外出，只帶了很少的隨從。

「內府大人。」

二人肯定都這樣暗思著。若家康先死，秀吉會設一個適當理由，對家康身為大名而言、佔有過多的關東二百五十余萬石遼闊領土，或者削減，或者分割。然而，如今已經註定秀吉先死。家康內心定是這樣想的：

不言而喻，三成也去了。此外還有淺野長政、長束正家、增田長盛、前田玄以。包括三成在內的五名奉行聚首，共同主持這場大事。

主人利家老人說著客套話，廚房裡端出了盛在盤中的細面，招待各位。大家吃完后，集中在書院里，每人寫了一份誓言書，內容大致相同，由五條構成，其中最重要的第一條這樣一行文字：「奉呈秀賴公，奉公一事，與太合之時無異，不思疏略。」其餘四條內容，意譯如下：

許多人擠眉弄眼，嘰嘰咕咕交流各自的印象。

秀吉計算著分別後的年月。十一年前，即意味著自信長與武田勝賴會戰的長筱戰場以來。不消說，當時秀吉的身分比家康低。

然後，分別在結尾處簽字畫押。誓言書的最後寫有「內大臣」和「大納言」字樣。

秀吉身穿土黃色夏衣，戴著黑頭巾，身背斗笠，腰間圍捆著稻草蓑衣，扮做一個髒兮兮的賣瓜老翁。（既然連我都這副模https://read.99csw.com樣了，江戶內大臣也得扮演個角色呀。）

秀吉深知，家康盤踞在靠實力割去的三河、駿河、遠江、信州、甲州等日本中部地區，這在豐臣家的治安上不容樂觀。秀吉讓家康從五州太守一躍當上八州太守，企圖以此為誘餌，將家康勢力控制在箱根以東。

「如此解釋，可以充分理解了吧。」家康以這種思維縝密的神情，看著三成。他雖面帶微笑，內心卻對三成深感討厭吧。

秀吉立刻握住了神君（家康）的手。

秀吉把聲音壓得更低了：

至於死後去向何方，不用指教，秀吉已決定下來了。恐怕可以從朝廷領得大明神的神位，受祭祀為神。僅此足矣。秀吉和許多日本人一樣，無宗教信仰，對死後的世界不感興趣。和那些事相比，他更異常關心的，是留在現世的獨生子秀賴。

二、迄今太合規定的法度與禁令，絕不違背。

「在大名列坐的場合會晤公，該時，我需盡量擺出傲慢架勢，切莫見怪。望德川公也殷勤施禮。見了這般光景，大名們必會驚詫：『連德川大人都如此態度！』從此，他們會肅然從我。此事，再三拜託。」

總之，為搞好二人的關係，秀吉在努力著，家康也悲哀地努力著。既互相懼怕又互相取悅著。

「這小子挺難對付。也就是德川大人，寬宏能容。我在旁邊聽著都生氣。」

如此臣服，並非家康希望建立的關係，倒是秀吉屈身懇求家康：

七月十五日，豐臣麾下的大名們得令，雲集城下的大納言前田利家的官邸。目的是在誓言書上簽字，保證秀吉死後永遠輔弼遺孤秀賴。

「我可不會像你那樣講話。」

「辛苦了！」

四、不結黨營私，若發生爭吵，任何一方不得以親友等私情結夥，須始終按照既定法度處理。

家康來到大坂，秀吉非常鄭重地感謝他，說道：

（向這個最危險的人物遞交誓言書，這是何等的玩笑？）

「給洋人祿米，讓他別再講了！」

除了目前留在朝鮮九_九_藏_書戰場上的大名之外，餘下的一百幾十位大名雲集前田宅邸，接待來人一片嘈雜。

羅德里格東渡日本之前，研究過日本學，尤其充分掌握了與秀吉相關的知識，認為秀吉是印度以東的空前大英雄。當他謁見了真實的秀吉，那「殆不像人」的形象令他受到精神刺|激。驚詫的同時，羅德里格又想到自己的天職，「死後的世界，有天國和地獄。殿下必須去其中一處。」他和秀吉交談時，開始傳教。

交談片刻，秀吉湊近家康耳邊，竊竊私語：

其後，秀吉攻打關東的統治者、小田原的北條氏之時，某日，他站在石垣山的大營里，俯視小田原城，他突然高喊：「德川大人！德川大人！」

秀吉和家康雖是主從關係，卻又各懷著無法劃清的微妙感情。二人之間逸聞頗多。秀吉還健康的時候，某日，伏見城下的宇喜多秀家宅邸里演出能劇。秀吉突然要下到庭院里。此時，家康很自然替秀吉整理了一下鞋子。就連大度的秀吉也感到驚訝。

家康尚未來得及驚愕，就回言道：

老人翹了一翹下巴。三成那含有好意的眼睛，看著利家，回答：

——為了天下，盼公為我家臣。

家康很不情願地同意了，二人採取的是這種不自然的形式。毋庸置疑，家康已考慮到天下大勢，認為自己不能繼續反抗秀吉了。

家康衝著三成突然微笑起來。這一笑，像換了個人似的，變成了好人長者的容顏，真是一副不可思議的面目。

接下來，三成說出了多餘的話：

「但是，太合大人他……」

秀吉拿出了自帶的便當與美酒，親自一一確認無毒后，勸家康：

「講話要注意分寸！」

然而，當時的秀吉向家康露出了悲慘的微笑，鄭重致謝：

家康叫喊著走了過來。他內心恐怕很不愉快吧。家康覺得不可掃了秀吉的興，便拚命高聲叫賣著，一下子激起了高潮。

「請用！」

「俗話說，小解須有伴，卿也同解吧！」

這是秀吉關心的大事。家康除了放鷹狩獵和練武，別無愛好。總之，家康理當https://read.99csw.com認為這種活動很無聊不快。

——跟賣竹籃的商販一模一樣！

針對此事，洋和尚倘能有所指教，他倒是能夠聚精會神聆聽下去。

「若此，須于某地築城。有一鄉村，名曰江戶。築城於該地若何？」

「還有，治部少輔。」

誓言書的簽字會場特意選在前田家，不僅因為利家是大老，還因為他被任命為秀賴的守護人。列位大名簽名的誓言書不交給瀕死的秀吉，而是交給健在的內大臣德川家康和大納言前田利家。秀吉的構想是，自己死後，靠這兩人的聯合內閣來穩定政局。

「我注意。」

家康將諸位大名的誓言書收齊歸納整理之後，即刻登城，送給秀吉過目。適才分別的三成現正侍奉病榻旁。他不快地翹了一下嘴巴，心情上沒把家康放在眼裡。

——家康如何安排？

「我們向內府大人提交誓言書，內府又當如何？」

「攻下那座城池，指日可待。北條氏君滅亡了，關東八州皆贈愛卿。」

利家老人不悅地說。

於是，秀吉遣人向以濱松城為據點的家康交涉。為解除家康的擔憂，秀吉將自己的生母大政所作為事實上的人質，送到家康處。家康將她送入岡崎城，讓家臣井伊直政負責監視。家康這才來到上方。這是天正十四年（一五八六）十月的事。以秀吉病危為基點，已是十二年前的事了。

三、依據維護豐臣政權這一原則，同僚之間不結私怨，不搞陰謀，不相爭鬥。

三成略致謝意，膝行退了下去。

「指誓言書嗎？」

家康抬起頭來，沒看三成，慢吞吞往室內環顧了一圈。那是一張難以琢磨的臉，上窄下寬，長滿了贅肉，世間稱為福相。但一般講來，所謂福相，臉頰的肉向上收束，眼睛細長。而家康的雙眼渾圓，像明顯化了妝，面容比例失調，給人一種異樣感。三成一看，就噁心得想吐。

（那人何時才會死？）

——讓德川大人整理鞋子，大材小用了。

「我秀吉現在的官位居人臣之首，主宰天下兵馬。但我的出身德川殿下一清二楚，系https://read.99csw.com由織田大人的奴僕身分獲提拔起來的。如今臣服於我的大名，究其出身，皆是當年在織田家的同僚和朋友，私下並無尊我為主上之心。所以，明天，」

——關於秀賴的安全，有甚麼保障手段呢？

「是！」

「行了，還不趕快退下！」

秀吉的身分還相當於織田家第三護衛頭領的時候，家康就是已故信長的同盟大名，級別比秀吉高出一格。而秀吉則打敗了信長的仇敵明智光秀。這種現實的「資格」震驚世間之同時，秀吉繼承了織田家的遺產。接著秀吉又消滅了仇敵、北陸地方的柴田勝家。剩下的勢力只有家康了。

三成這樣思量，產生了想投筆罷寫的衝動。他走上前去，向家康和利家遞上誓言書。兩位老人答禮，輕致謝意：

秀吉像抱著家康似地拍著他的後背說道。家康點頭，小聲回答：

「賣竹籃啦！賣竹籃啦！」

信長的遺子信雄，奔到家康麾下，結為同盟，對抗秀吉，這就是世間所稱的「小牧長？久手會戰」。這場秀吉與家康的會戰，秀吉雖擁有天下大軍，卻打成了持久戰。而且家康全勝。儘管如此，其間由於外交上的各種曲折，最後，家康臣服秀吉。

會津若松城九十二萬石的城主、蒲生少將氏鄉，擔茶沿街叫賣；織田有樂齋扮演行腳老僧；五奉行之一的前田玄以人高體肥，扮做可憎的比丘尼；有馬則賴是旅館「有馬池坊」的老闆；丹波中納言豐臣秀保賣醬菜；秀吉的近侍蒔田權佐飾旅館老闆；遠近聞名的美人、裡間女僕藤壺，在旅館里高聲招徠房客。

「暌違十一載了。」

利家操一口濃重的尾張方言說道。

秀吉指著底下的小田原城。

秀吉將綢緞枕頭摞起來，後背靠之，興味索然地聽著。俄頃，他回望侍臣，命令道：

「既然來此，已具臣服殿下的覺悟。無論何事，在下都必將考慮有利於殿下。」

「狡猾的狸子！」

同時，他又負責要求列位大名寫出「不背叛秀賴公」的誓言書。家康以神妙的正經態度，擔當這個滑稽的職務。

從這則逸聞中，人們感ｈtｔｐｓ://rｅａd.99csｗ•com受到的是心懷叵測的家康努力屈己服侍全盛時期的秀吉；似乎同時也隱約傳達著秀吉終生沒擺脫對家康客氣、畏懼的複雜心境。

三成覺得蹊蹺。他一邊簽字，一邊抬頭瞅了一眼正位。家康端坐那裡，他的臉頰肌肉豐|滿，嘴邊布滿了皺綢一樣的皺紋。

「辛苦了！」

秀吉正在思忖，十字路口出現一個胖嘟嘟賣竹籃的人。就是家康。他拙笨地挑著擔子，貨擔晃來晃去的。

秀吉的病勢，愈發危篤。

「是的。最理想的是太合萬壽無疆。但不知何時，太合天壽或許終盡。因此，太合出現萬一之際，大納言和我的誓言書，都放進棺木中。」

秀吉走到崖邊撒尿，家康被迫也跟著撒了尿。

秀吉常常一天喝不下一碗粥，脂肪已經消失，肌肉乾枯，皮膚開始發黑，呈現出餓殍形象。此間，特准進入病房拜謁秀吉的傳教士羅德里格，向教廷這樣報告：

「請看那個！」

五、不向豐臣家提出辭職。不因私人理由辭別都城，就職領國。

「總之，望公蒞臨上方。」

（勝負，終究是靠壽命。）

話說得挺圓滑，表情看似極其苦澀不快，但一點也沒傷害聽者的感情。

「諸位先稍吃點東西，墊一墊底。」

三成並不討厭這位老人。老人此刻卻認為三成是個耍小聰明的孺子。無論處於何種意圖，利家老人對三成都不太關心。

「我也寫。我寫的交給太合大人。」

利家從旁開口了。這位久經沙場的老將，衰老得令人覺得他還真是挺能活的。這一點和肥胖型的江戶內大臣恰恰相反。利家老人對秀吉從不懷二心，忠心耿耿。為了令利家有實力對抗家康，秀吉晉陞了他的官位。

家康驚訝，馬上將秀吉請進了書院。《改正參河后風土記》記載：

爭強好勝的三成憎惡家康，自有道理。家康在名護屋城外扮演賣竹籃的商販，演技絕妙。作為爭權奪勢大戲中的角色，家康更有著無與倫比的表演才能。

在豐臣家的大名中，唯有家康一直處於特殊位置。因為在豐臣的大名群中，家康擁有遙遙領先的實力，此外，還有其他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