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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點心

第七章 點心

左近低語,將視線移向三成。三成心情激動,臉頰發燒。這時看去,這位三十九歲的主公一表人才。臉盤細長,唇形漂亮。只是這張臉配在前後狹長的扁腦袋上,可謂長相特異。
(大概是新來的貼身女僕吧?)
三成手端茶碗,異常冷淡地說。
左近駐足房檐下,眯著雙眼,臉上露出豐盈的微笑,眺望有姑娘點綴的庭院風景。左近這人比誰都喜好的就是欣賞水潤姑娘。
前來致賀的側近大名,除了以三成為首的淺野長政、增田長盛、長束正家、前田玄以這五位奉行外,大谷吉繼、片桐且元等也躋身其中。
當時,身經百戰的大名頗多。細川幽齋和他的兒子細川忠興即是。平素他們喜好歌道和茶道,可謂風流瀟洒。世間先入為主的觀念,饒有風趣。無論幽齋和忠興如何愛好藝術,也不被界定為「文弱書生」。三成則不然,人們將他界定為「天生的文人」。「此乃胡說」,三成的如此意識,促使他修築了粗礪的佐和山城,伏見城內的石田丸庭院也栽下了矢竹。
「小才次!」
長政強壓怒火,衣袖裡漸露出了眼睛,神色可怕。
「這不是女骨嗎?」
(今天該是個吉祥日子吧?)
——吉日的早晨,每次數完十六塊點心就分發下去,這活兒我童年時代就非常喜愛。就算只擺院子里的也好,請讓我做吧。
左近莞爾。他在微笑里思索著。如果宅邸里所有神龕和小祠堂的供品點心都由初芽擺放,石田丸的複雜結構她豈不就瞭若指掌了嗎?!
吉繼的軍事天才竟被秀吉認可到這種程度。然而,現在吉繼患上了皮膚潰爛病,白布裹面。
三成忽然從懷中掏出了從太合那裡拜領的點心。
「那庭院里,有個姑娘呀。」
「初芽。」
被喚者是僧侶形象的奉行前田玄以。玄以不是自幼受秀吉提拔。當年在織田家時,玄以和秀吉是同僚關係,現今已是老人,任丹波龜山城主,年祿五萬石。
秀吉被扶著坐了起來,他端起了身邊的點心盤。在伏見九_九_藏_書城內,按照秀吉的喜好,吉日里大殿中每個客間都擺著點心,讓勤雜人員和警衛得閑之時可以品嘗。這是吉日的慣例。秀吉端起的就是盛這種點心的托盤。裏面盛著十六塊點心。秀吉舉起筷子,喊道:
三成擔心人們會因此貿然斷定秀吉已經死了。
「紀之介!」
「太合殿下,已經歸天了。」
左近走到朝向庭院的房檐處,止住了腳步。他發現庭院里有一名女子。
他召喚著彈正少弼淺野長政的通稱。長政走上前去,秀吉將點心放在他的手掌上。接著喊到三成:
三成目睹秀吉那又瘦又黑的臉,不由得抽噎掉淚了。
長政氣得要狠吐一口唾沫。他足踢長裙褲,揚長而去。長政的眼淚伴隨感傷的甘甜。他的這種感覺被打斷,又遭到黃毛小子般年輕人的斥責,長政無地自容了。
——我想讓他指揮天下大軍,讓他盡情揮舞指揮扇。
此人是越前敦賀年祿五萬石的城主大谷刑部少輔吉繼。他自任主公身邊小姓開始,才氣就得到了秀吉的賞識。
他挾起了點心。富田左近將監不便上前,原地跪拜垂淚。眾將以袖掩目,尤其是雖然頑固卻又易為外物感動的淺野長政,號啕大哭。退到檐廊之後,還是長哭不止。就是這個滿臉皺紋哭泣退下的長政,兩年後竟跑到家康帳下,與西軍交戰,獲祿頗豐。而且其子幸長跟隨家康,攻打大坂城,逼迫秀賴自殺。再後來,淺野家成了鎮守藝州廣島年祿四十二萬六千石的太守。此事連當時正在痛哭的長政本人也不曾料到吧。
「德善院!」
姑娘或許是覺得這種語氣可怕,她猛一抬頭。
初芽這樣央求過。
「快退下,睡覺去!」
被喚者是片桐東市正且元。此人自幼受秀吉扶持,是世間眾口傳揚的名將「賤岳七本槍」之一。同獲「七本槍」聲譽的福島正則、加藤清正,現在都晉陞大名了,他的身價卻只有年祿一萬石。秀吉認為,片桐且元只是誠實正直,沒有才能。
read.99csw.com足立博士表達己見。三成還是個典型的「長形頭」,腦袋的前後長度實屬罕見。按現在觀點,與其說是亞洲型,毋寧說是歐洲型里多見的「長形頭」。
「佐吉!」
三成說道。這是他的思想,因此,他嘔心瀝血奔忙公務,拜領年祿十九萬余石。
島左近在石田丸長長的檐廊里踱步,察覺到檐廊到處擺設神龕,神龕上都擺著供品,一律是十六個點心。也就是說,今天是陰曆六月十六日。
「她叫初芽,在淀殿身邊當侍女。不知何故,希望來三成宅邸當女傭,淀殿覺得挺有意思,就將她下放此處了。」
三成長著一雙不幸的眼睛——觀察力過於透徹。他說的「意外的流言蜚語」,立即成為事實,不,會成為謊言,擴散得滿城風雨。
「我說被誤解,僅此,就該明白意思。在這特殊時刻,彈正大人揮淚,別人看到心裏一咯噔,懷疑發生了何事。此為緣由,會導致意外的流言蜚語到處擴散。」
這是武將應有的態度。縱然如此,連觀賞用的庭院都建成了矢竹叢,何故?可謂意識過剩吧。人說三成是「文官」。他厭煩這一說法,三成認為,唯有自己才是可以叱吒百萬大軍的男子漢,至少,他期望如此。
「還是處|子吧?」
秀吉被抬來了。書院正面鋪著雙層榻榻米,上面鋪著褥子,秀吉躺在那裡。
此日,點心供神,須是十六塊。為了驅逐盛夏瘟疫,這個民俗習慣源自。嵯峨天皇時代,延續至今。當時的宅邸里,神龕和小祠堂頗多,連庭院、廚房、鬼門處都有,每處都供奉點心十六塊。擔當「納戶役」的武士及雜役,忙九-九-藏-書得不亦樂乎。
左近進入謂之小書院的房間,為了清晨的寒暄,在此等候三成出來。此處也能將庭院景色盡收眼底。這座庭院與領國佐和山城的庭院相同,充分表達了三成的性格。庭院不飾以林泉,沒安置石燈籠等,至於樹木,講究的名木一棵也沒栽植。映入左近視野的是松樹、樟樹和冷杉等,樹葉茂密,欣欣向榮。無論怎麼說,其中最多的是矢竹,伐之可做箭桿。
點心包在金線織花的錦緞里。初芽領會了這點心裏包蘊著何種涵義。
「我認為,那個姑娘,最好還是讓她暫且保持處|女之身。」
姑娘膚色白皙,睫毛很長。島左近遠遠望著,他的眼睛似乎都被姑娘那修長的睫毛黑黝黝地遮上了蔭涼。她的動作乾淨利索,沒有多餘舉止,真是個透朗聰慧的姑娘。
「看來,你心裏挺惦記她呀。」三成發出了苦笑:「我喜歡那個初芽。但是,第一,她的聰明伶俐,令我擔心;第二,她喜歡我這大名,這種大胆也令我擔心。」
三成是個神經質型脾氣暴躁之人,他在檐廊里追上了長政,嚴厲警告:
「多此一舉。」
但是,經過仔細檢查,是名副其實的男骨,而且酷似三成的肖像。堪稱是非常風雅的美男子。
「退下去吃吧。」
三成出來了。
「黃毛小子!」
「助作!」
「哎喲,哎喲。」
「是個好姑娘喲!」
三成覺得詫異。在石田家,裡間女傭領班也配有值班人,手持朴刀,夜間巡邏。三成過於機警,身為武將明察秋毫。他知道今夜不是初芽值班。
——是我主動要求值勤的。
三成站了起來。所謂「規定的時刻」,當然是指登城一事了。三成恢復了豐臣家執政官的表情。那表情很陰鬱,莫非秀吉的病情比昨夜更惡化了?
秀吉呼喚小出播磨守吉故。「平右衛門!」接著喊到富田左近將監時,秀吉不知想九九藏書到何事,扔下筷子哭泣起來。
「被如何誤解?」
言訖,三成忽地倒吸一口涼氣。他察覺自己的話說得太狠,對這姑娘震撼太大。於是,對初芽的憐憫關愛之情,又似升漲的潮水涌了上來。
左近向三成打聽起她娘家的情況。他喜歡這姑娘,可能的話,想查明她的身世。
秀吉無力地說道。突然,他又想到了甚麼,命令左右:
「那是當然。因為是處|子,才能往返于庭院祠堂間準備供品。」
當夜,三成在政務室待到深夜才退出來。回到宅邸,他脫下汗水濕透了的內衣,擦洗身體。睡覺前,在裡邊小居間休憩了片刻。有人端茶來了,是初芽。「今夜是她值班嗎?」
初芽說出了這樣的心愿。
「諸位都來了。」
「將中納言喚來!」
「你察覺到了?」
三成面紅耳赤。
此處為冗筆。根據東京大學人類學教研室鈴木尚教授的專著,明治四十五年(一九一二)進行的三成遺骨調查,是由京都大學解剖學教授足立文太郎博士親自主持的。遺骨調查的起因是,改葬京都大德寺三玄院內的三成墓,一發掘,五體遺骨齊全。觀察頭蓋骨時,足立博士甚至產生了懷疑,說道:
「早安!」
(啊?)
經初芽這麼一央求,三成愈發覺得她是個挺有意思的姑娘,便許可了。
「剛才我說話應當溫和些。後悔了。我這裡有點心。」
「不,不,將病榻慢慢挪到書院去。」
旭日照臨姑娘漂亮的坎肩,太陽好像也在呼吸著桃色的氣息。姑娘緊張地走動,往庭院中的祠堂擺放點心。
三成叩拜,伸出雙手。點心從秀吉的筷子中間落了下來。拜領后,三成退下。秀吉挨個兒喊,重複此前的動作。
——我想做。
三成說的是,宅邸里往神龕上擺供品的活計一般都由男人做,不許女人插手。初芽是處|女,才讓她做的。
「左近,規定的時刻到了。」
「不,我不是出自和主公同樣的顧慮才那樣說。見了那姑娘,我也淡淡地喜歡她。甚至不願她被主公毫不吝惜地打落read.99csw.com了花。」
秀吉的哭聲不止。少頃,他又拿起了筷子。
這個虛假傳聞當夜就在城下廣為散播,豈止尋常百姓家,就連大名和旗本都信以為真,許多人急速將消息傳到京都周邊,伏見和京都之間的交通要道,因奔跑的信使而騷動異常。
「是小兒虛弱體質。」
「這秀賴,」秀吉嗚咽:「至少,我想活到秀賴十五歲的時候。到那時我讓出江山,在秀賴身邊扶助他。我想看到秀賴就像今天的儀式這樣,能喚來大名謁見主上……但是,」
其間的經過,展讀當時的文獻《戶田左門覺書》,品之古雅,趣味盎然:
左近問候道。三成自負地頷首,「哼」地回了一聲。
「不當班時充分休息;當班時戮力辛勞,這是石田家的家法。」
「看來我的願望難以實現了。我知道,我的命已活到盡頭了。」
(有道理。)
三成反應得這麼快,倒叫左近束手無策了。
在場人人皆捷淚退出。由此,不知真相者,皆將其理解為「太合歸天,眾人落淚」。遂分頭通告各自派系。伏見與京都之間,使者往來,騷動殊甚。
「彌兵衛!」
所謂中納言,即他那六虛歲的獨生子秀賴。俄頃,秀賴梳著孩童髮型,身穿長裙,被奶娘大藏卿局領來了,坐在秀吉身旁。
「擦乾眼淚吧!眾人會誤解的!」
「但是,大人為太合殿下之事日夜操勞,奴家哪有心思睡覺。」
(又瘦了。)
「那姑娘果真是個……」
(是個眼生的姑娘。)
左近直言問道。這話的意思是,她還沒和秀吉殿下同床共枕吧?
——常備不懈。
「我是大將,不分白天黑夜。」
登城一問侍醫,在這個吉日里,秀吉從早晨開始,高燒略退,心情似乎不太壞。吉日里,中老和五位奉行到城內白書院致賀,已成吉祥的慣例。但秀吉正在病中,人們想取消這一慣例。秀吉命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