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這次破天荒的豪華接待，也是家康與正信反覆推敲出來的作戰方案。利家徹底中計了。出招的正信十分欣慰。在正信看來，這場宴會的效果巨大。心服利家的加藤清正、細川忠興和淺野父子之輩，從此可以無後顧之憂地出入德川家了。

正信不由得手拍膝蓋，面浮喜色，問道：「他真那麼說了？」越來越合我方心愿。正信覺得：

「我去。」

「哎呀，現在還不知道家康會做出何種事來。你從忠興嘴裏聽的都是些好話吧？那人從太合薨逝之夜起，就變了個人了。」

（如果家康和利家開戰，我們當然跟隨家康，但也不忍心捨棄利家老人。）

（因此，唯有祈盼利家大人前往伏見。）

（這是表示情意吧？）

（利家恐擔心遭毒殺。）

所謂向島，是伏見在城池之外最重要的地點。眼下德川宅邸確實不安全，而且面向官道。利家老人對家康說的也是此事。他建議道：

（我親往伏見，家康為了答禮，也不得不來大坂。來了大坂，見了秀賴公的面，家康倘還是一個人，情感會變化，一定能拋棄篡奪天下的野心。）

「我被殺了更是好。我若在伏見被殺，豐臣家諸將不會保持緘默，必會擂起戰鼓，攻打家康，蹂躪他于馬蹄之下，揚長而去。我倒是期待事態如此發展。為死而去伏見。我這把老骨頭，要想聊報故太合的遺托，唯在此時。家康老賊也許不殺我？……」

「停船！」

利家開言了。

（我有點討厭這小子，但我死後，豐臣家也只有靠他了。）

言訖，家康笑了。

——那是怎麼回事？

左近就是左近，他以這種意義來期待老人的伏見之行。同時，既是「家康黨」又是「利家黨」的武將加藤清正、細川忠興、淺野長政和幸長父子等，對兩巨頭的不和也極度困擾。

確實，秀吉喜愛利家身上這當代罕見的忠義規矩、篤實和直率。htｔｐs://ｒｅａｄ•９９cｓｗ.ｃoｍ

他時常這樣說，卻也歡迎三成登門拜訪。

「那麼，我先行一步了。」

——真要說來，圍繞內府發生的諸般事端，原因之一就是貴邸面對官道，人來人往。離開這裏，遷至向島如何？

家康的裝束很鄭重，一身蔥心綠武士禮服。僅僅看一眼他這副形象，利家心中就「啊」了一聲，不勝感嘆。家康按照利家的大納言級別，正式接待之，作為接待方的主人，專程行船一里許，前來迎接，這是何等重禮！

「內府。」

（老人是個傻瓜，自掘墳墓。）

（對方可是那種人，或許是計策，企圖讓我方鬆懈戒心。）

現在，利家明確表態：

「不可外出。」

「不必了。今日船到伏見后，由碼頭直奔府上。」

「我在病中，食慾不佳。但一看如此豐盛菜肴，不由得口水都湧上來了。」

「父親大人！」

「父親，明天的事，我也隨行。」

利家天真得驚訝到不知該說甚麼好了。聽說家康是個吝嗇人，利家也不落其後，是個蓄財家，在這點上二人堪稱「當代雙璧」，聲名遠播。家康擺下這般豪華宴席，令具有相同性格傾向的利家感到震驚。

這聽起來是諷刺色彩很濃的話，但出自利家這武夫之口，聽不出那種感覺，眾人像有發自肺腑的喜悅。

他對左右這樣說，對自己也這樣說，強行控制著自己的真實感情。

利家從拉門裡探頭答謝：

（到底是能去，還是不能去呀。）

正信舒展眉頭，說道：

——那麼，我去伏見。

二人的會見平安無事落幕了，黃昏時分，利家告辭。雖精疲力竭，卻又擔心遭到夜襲，當晚就下淀川，黎明時分抵達大坂。對於病體老人來說，這是一次相當消耗體力的日程。利家直接送進了大坂宅邸的病房。

最後，利家呻|吟似地說道。

其間，另一名和尚跑來報告：

「果真來九九藏書么？」

僅此，利家也感驚詫。接下來，端來了一道又一道盡善盡美的飯菜。

「此前之事，絕無宿怨。請多多理解。」

「我琢磨各位何故還待在伏見，以為忘了我這大坂老頭兒了呢。歡迎，歡迎！」

家康說道。對利家的六名隨從，家康也令人在鄰室周到款待。

利家望著接連端來的盛饌，不由得漸漸控制不住滿心的朗暢。

「一切都為了秀賴公。」

座船上的人們站了起來，嘈雜之間發現小船隻坐二人。再靠近一看，明白了，竟然是德川家康！利家下令：

前田利家下定決心后，衰老引起的病症戲劇性地更加嚴重了。只能喝稀粥，形銷骨立，皮膚明顯變黑。侍醫苦苦勸阻：

「我從武一生，討厭治部少輔那樣才華橫溢的傢伙。」

「總之，現在只有聽從大納言的命令。為了秀賴公，我住在何處皆可。」

事過一個月左右，為德川與前田兩家和解而奔走的細川忠興，來到大坂送信：

隨行武裝隊伍中，長槍兵僅十人，安著長柄的十挺槍高高地直刺長天，行進在堤壩上。伏見漸近了。這時發生了一件奇妙的事。上游一葉輕舟，順流而下。

翌晨，離別橋本。前來迎接的諸將帶領的儀仗隊沿著河堤前進，十分壯觀，利家的座船則航行於河面上。利家從大坂帶來的二十名弓箭手留在橋本。他命令道：「萬一有事，你們與中納言（利長）會合，攻擊伏見！」

「我有心理準備是去送死的。你也跟去了，前田家父子倆就全亡了。你若得知我在伏見遇害，就在大坂召集兵馬，展開憑弔會戰。正是為此才把你留下來的。」

利家這樣思量。利家拜訪家康，也是其「鬼氣」的表現之一。他一直咒罵家康是「盜賊」，卻因這賊廝不來大坂拜謁秀賴說明事理，就決定自己折腰前往。

不覺到了出發的前夜。為了這次伏見之行煞費苦心的長子、中納言利長，很擔心老父九*九*藏*書的病情，又掛慮不知家康在伏見會對父親幹些甚麼，於是進病房說道：

「明天我帶著這把刀去。家康十之八九會殺我。我準備赴死。雖說我的色身（肉體）衰弱了，但也不是能輕易殺死的。我要不斷鑽過敵方人群，至少讓家康吃我一刀！」

他這樣揣想。恰好利家帶來了廚師，家康將他喚來，親自領到廚房，說道：

未能露面的本多正信老人，待在裡間一室，暗窺席間的氣氛與交談，命令擔當接待的和尚及時向他報告。和尚多次跑來彙報：「大納言大人起初嚴肅坐著，上菜過程間逐漸放鬆。現在十分暢快。」

於是，期待老人訪問伏見。偶聞利家病情加重，便驚慌起來。他們分別派使者去大坂探望，確認利家的病體狀況：

利家等待輕舟到來。利家打開船上拉門。俄頃，輕舟慢慢靠近了，家康只帶著剃著光頭的有馬法印一人。

「但是，家康大人他……」

「哈——哈——」利家高興地高聲喊著，接受每一個人的問候，說道：

翌日，這條消息傳入三成耳中，同時，他的家老島左近也知道了。

嘴裏殷勤說著，簡直要拉住利家的手了。家康前頭帶路通過檐廊，將利家請進裡間書院。德川方面的接待官員有「四大王」中的榊原康政、井伊直政、本多忠勝，都是馳突沙場的武夫。家康深藏起謀臣本多正信，沒讓他拋頭露面。令這幾名武夫到齊，是因為他們都認識利家，講起戰爭，共同話題頗多。連這一些事家康都想到了。

「就在這裏烹調。」

「貴體有恙未愈，卻專程自遠方來，千恩萬謝！今日旅途勞頓，先到伏見府上寬鬆歇息。明天貴轎再蒞臨寒舍吧。」

「利家大人去伏見，作為答禮，家康必來大坂。到那時就動手。」

左近在思考暗殺計劃。三成若繼續反對，自己就一人潛入家康宿處，斷了這老賊謀略的總根源——生命。

（豐臣家的未來https://read.99csw.com，唯有指望這位老人了。）

「過獎了，都是些粗菜淡飯。只不過聽說酒還是攝津伊丹的好，特意令其送來，我已嘗了一下，請多喝點兒。」

他的嘴唇鬆弛下來。

「是嗎？」

不僅如此。家康不帶隨從，只領有馬法印一人，一副毫無警戒的姿態。這巧妙的表演，示明沒有加害利家之意。

「反正我這身子也熬不到花開季節了。既然如此，我能獻給已居冥土的太合的禮物，就是親眼仔細看看身居伏見的盜賊（家康）以何種嘴臉琢磨著奸智惡謀。」

他有了心理準備，一言既出，縱然成鬼也要去的，利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日期定在一月二十九日，此事已經通知了伏見的家康。

秀吉生前一直這樣思索。因此，每次提拔家康，利家老人的官階也隨之高陞。可以說，他獲得今日的地位，靠的不是才氣，而是他那恪守規矩的忠義。衰老卧病之後，利家的忠義好似帶有一股鬼氣。

利家又說：

家臣們個個緊張得臉色刷白。家老土井豐后和奧村伊賀偷偷鑽入熟悉的民家，化裝成百姓模樣，懷揣短刀，以決死的心志在德川宅邸周圍警戒。利家進了德川宅邸大門。家康出迎。

他命近侍拿來岡崎正宗打造的短刀，老人颼地拔了出來。

「噯，這邊請。」

家康壓住滿懷喜悅，故做憂鬱地點頭。他得到了城池。

家康的輕舟緊靠在利家的座船船舷，二人分別在大船與小舟上相互行禮。家康弓腰致謝：

左近感到身體在顫抖。是襲擊儀仗隊，還是夜間潛入客舍？總之，機會僅有這一次。

利家自從擔任織田信長的小姓以來，便是個勇敢的舞刀弄槍之人，並非謀略家。他堅信，將這樣的自己提拔為大納言、大老和加賀國主，年祿八十一萬石，全靠已故秀吉的友情。

（這老人恐猜度自己會遭殺害。他一定認為，倘若自己被殺，便能抓住舉兵良機，所以才來的。我等焉九*九*藏*書能那樣做。）

向島位於伏見城南，從大名宅邸區域走過豐後橋，河對面的一角即是。這是秀吉于慶長元年（一五九六）修築的外城。秀吉喜歡此城遠超過伏見城，以此為別墅，享受春秋。雖謂外城，周圍環繞著宇治川和巨椋池，城中心部份有天守，配以「二丸」（外郭），是一座壯觀的城池。不言而喻，向島城與伏見城都歸大坂的秀賴所有，家康本來無權入住。秀賴的保護者利家，卻勸說秀賴的代理官家康入住。當然，此舉不違背法律。

此刻，利家覺得自己年齡這麼大卻沉不住氣，又無法掩飾。對家康的疑念，對豐臣家的憂慮，不知何故，一看見面前擺著的烤魚、熱湯、紅燒、醋拌魚生、海貝、肥雞、山藥等，就統統掃走了，心空一片晴朗。

「真是意外，大納言大人勸主公遷至向島。」

（哎喲，這可太……）

這是利家的預想。謹守規矩的忠義者利家以己度人。

未久，利家在伏見上了岸。他吩咐道：「隨從衛兵五名、刑部一人，六人即可。」

家康還有一個掛慮，就是酒食的安全性。

「哎呀，誠惶誠恐。總之，世間的事，中間一有他人攙和，便易生糾紛。像這樣與大人面對面交流，根本無何異常分歧呀。」

「為了答謝大納言的拜訪，德川內府將於三月十一日來大坂。」

（令人驚愕呀！）

他讓廚師挨個兒看一下飯菜的材料，並說：「別客氣，檢查一下是否有毒。」

翌日，太陽還沒出來，利家就開始溯淀川而上。利家搭乘的座船圍著印有梅花家紋的幔帳。船舵拴著幾十根纜繩，兩岸縴夫群拉著繩頭。遵從利家的意見，沿著兩岸行進的前田家人數極少。途中在橋本住了一夜。駐在伏見的諸將，前來驛館迎接，絡繹不絕。加藤清正和細川忠興也在其中。

家康讓縴夫拉繩，快速返回伏見。作為主人，他須安排一應接待事宜。

「笨蛋！」利家苦笑著說：「你不懂我的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