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都伸到這裏來了！）

在金魚屋，左近總是點來「洗禮名」曰瑪麗亞的煙花女子耍歡做樂。

否則，來到堺的西洋人與中國人不會對家康寄予那麼大的期待。

「跟龍宮一模一樣。有葡萄牙城、總督府、南蠻寺、中國的朱寺。海港里停著來自世界各地的船舶。」

瑪麗亞說道：

「不言而喻，主城若松城需要大規模改造。」

「在下早就察覺了這點。」

山城守這樣自忖，是因為他發現自己也厭膩了秀吉的治世手段。

順帶一提，藤原惺窩是當時唯一的在野學者，不隸屬任何寺院和大名，以專攻學問獨立於世。

「左近大人可知道在野的學者，藤原惺窩？」

「目前，日本徵伐海外，百姓疲敝。倘若大明與朝鮮聯軍以安撫日本國民為宗旨，登陸博多，大軍所到之處皆貫徹其心，那將大受日本百姓歡迎，轉瞬間就可席捲至奧州白河關。」

「不知道。」

瑪麗亞斬釘截鐵地說。

直江山城守說道。左近也有同感。此一構想若得以順利推進，且有當代兩大名軍師分別在東西兩地指揮作戰，從軍事上無論怎麼看，都不會失敗。

左近接受邀請，在茶室里一坐下來，就說了這句話。明日，上杉家的主從就要組隊回歸領國會津，今夜卻下雨了——是否會下整通宵，直到明天呢？

「聽誰說的？」

「聽說這位學者也這麼認為。明天歸國途中，夜宿伏見，我想去拜訪他。」

山城守低聲說道：

「沒去過哪。」

惺窩回答。

目的是到大坂搜尋情報，聯繫大名。

其間，石田家在西國必須做的是運作聯合各大名。此事大概不用左近參与，三成自己就做了。

山城守屈指計算各地必須新動工修建的和改造的分城。

左近似乎喜歡那個在異國大吹牛皮的男子漢，哈哈笑https://read.99csw.com了起來。

山城守道。此語涵義是，為行將絕後的家立起繼承者，扶起即將傾倒的家，此乃「義」者之道，暗指扶助豐臣秀賴。

惺窩沉默了。為了義而討伐家康，這樣的密事，堂堂正正地和盤托出，惺窩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最後，惺窩默默離座，走出屋舍，駐足檐下仰望群星。

「感覺真不錯啊。」

「仁若是孔孟之道，義也是孔孟之道。惺窩先生雖賢，卻非男子漢。」

「這樣呀。」

瑪麗亞回答。她默默將胸前的十字架托在手掌上給左近看。她信仰天主教，而晚年的秀吉鎮壓過天主教，所以她不喜歡太合其人。

左近換了話題。他想知道在堺這個地方，人們對豐臣家心懷何種感情。

「非也。左近大人一進門，就開始落雨了。這雨男不是在下，當是左近大人喲。」

「是啊。是因為喜歡你喲。」

「指甚麼？」

「不。」

「也許。」

左近對學問興味索然。嗜好學問這一點，直江山城守直江在當時的武將當中十分少見。左近覺得，舉出藤原惺窩的名字，這是山城守風格的嗜好，他並沒在意。

不言而喻，左近來這種地方，目的是探聽街上的小道消息，了解家康和三成的人望評價，會晤大名的家老與軍火商。其次，還由於他性喜風流吧。

「會得到寬鬆對待。」

左近領著三名隨從，帶一桿長槍。化名會澤鄉右衛門，旅館訂在愛宕町。

「也有日本人嗎？」

左近不能不驚愕了。為了拉攏同情天主教徒的大名或大商人，家康及其謀士大概正計劃性地散布那種流言吧。不僅天主教，針對重視貿易的堺的商人和九州大名，他們還散播如此流言：

左近說道。若是如此，那就代表了堺的商人已對豐臣政權絕望棄之，而有迎接德川政權的心理準備了。

「義」是謙信以降上杉家的家風之中，上杉景勝和山城守最喜好的理念。

「天九*九*藏*書心未悔禍乎？億兆生靈將再受塗炭之苦。」

「是的。十個月或一年後，在下將於東邊會津點起戰火。」

「在下欲行義，不知先生尊意若何？」

「是家康嗎？」

不消說，基本方針早已定好。其史無前例的宏大構想是，上杉于會津舉兵，將家康大軍誘至東邊，三成趁機在西邊舉兵，雙雙呼應，夾擊家康，由東西兩側步步進逼，于日本列島中部某地，一舉全殲家康軍團。

「我去追他。」

「來金魚屋的理由。是因為喜歡我，對吧？」

許多大名想招募他，聽其高見，然而，誰也不願出豐厚祿米將之招納。大名招儒學家擔任儒官的風氣，直到德川時代才形成。

「是，江戶內府大人。葡萄牙人覺得內府大人比較好。」

左近滿面微笑。

惺窩問道。按惺窩想法，交談必須儘快告一段落，好抓緊時間走夜路返回伏見。山城守頗覺遺憾，說道：「本欲多多請教，怎奈旅途時間倉促，在下可否僅請教一事？」

左近淡淡說道：「不過真沒想到情況如此嚴重。」但打倒家康之後，應該建立甚麼樣的政權？左近說道：

「來堺的中國人和西洋人都說，還是德川大人穩重厚道啊。」

距今稍前的七月中旬，石田三成的家老島左近化裝成越后一帶富裕的鄉士，進了大坂。

言訖，山城守奔向了東國。

左近建議，恢復民力、緩和對天主教的壓制、鼓勵貿易、停止戰爭等等，這些政策應該現在就開始放出消息，否則從大名到百姓都暗中翹盼改朝換代，家康會巧妙順應這股時流，建立起自己的政權。

瑪麗亞好像喜愛西洋音樂，關於樂器和音色，她談得如痴如醉。

「原來如此。『穩重厚道』啊。但洋人會說出那話來，許是此地商人告訴他們的吧。」

「卻說……」

「當今之時，」

左近微笑著，巧妙問她如何看待豐臣政權。「私下問你一句：你喜歡太合大人嗎？」

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印度總督使節來到聚樂第時，左近跟隨三成前往，聽過洋人的演奏。九九藏書

左近說道。秀吉晚年征伐海外、奢侈地大興土木，導致各大名領地的經濟明顯疲敝，物價飆升，百姓度日艱難。大部份人的心愿是：

「古聖賢語，有『繼絕扶傾』之說。」

「即『義之道』。」

左近潛伏大坂和堺期間，前往上杉景勝的大坂宅邸，與即將返歸會津的景勝及其家老直江山城守道別。左近躬訪位於玉造的上杉宅邸的那個黃昏，天空又下起了雨。

瑪麗亞有點受洋人影響，話喜歡說半截。

左近頷首。該日，左近坐在中國風格的紫檀椅子上，時而望著玻璃杯中的酒，時而眺望窗外。視線越過對面的屋脊，可以望見大海，可以望見中國船、西洋船、日本船以及樣式各異的桅杆與船帆。左近喜歡這一片風景，所以來金魚屋總是到「朱江之間」。這房間的主人是瑪麗亞，自然就變成選擇她了。瑪麗亞去過澳門，是個「海外通」，說起話來妙趣橫生，決不讓左近感到膩味掃興。

惺窩乃公卿冷泉為純之子，在戰國戰亂最激烈的永祿四年（一五六一），生於播州三木郡細川村。后在相國寺出家，還俗后以學者身分立世。

「是何理由？」

「這也難怪，但如果家康取得了天下，天主教命運會如何？」

瑪麗亞曾這樣問過他。

「那地方，無法形容。去過龍宮沒？」

「當然有喲。有日本商人，也有日本浪人。我遇到的武士中，就有人一本正經說，想殺進葡萄牙城，當城主。」

秀吉是曠世英雄，名聲遠揚海外，但同時也招致人們懼怕。秀吉吹牛說要攻下大明，奪取呂宋（菲律賓），這些大話通過明朝海商很快就傳遍海外。但那未必僅是大話，秀吉晚年渡海攻打朝鮮一事，即可為證九_九_藏_書。豐臣政權推行秀吉那種旁若無人的外交政策，其名聲在海外決不會予人良好印象。在某種意義上，人們都視他為倭寇的總大將。

「據說許多葡萄牙人聽到太合大人作古的消息，都斷言接班人該是內府大人了。」

「小峰、白石、福島、森山、梁川、豬苗代、金山、鯰貝、藤島、二本松、大寶寺、大浦、津川、須賀川、酒田、中山，這十六座分城必須儘快改造。還要在國境峻岭設要塞，開闢道路。統計起來，這些工程最快也要明年春夏才能完成。」

這時，左近又開腔了。是自己潛伏大坂和堺時，獲知豐臣政權竟然不受愛戴之事。

旅館雖在愛宕町，左近卻幾乎每天在聚樂町的妓樓尋花問柳。

順便一提，或許是受到信長的感染，秀吉也酷好西洋器物，大坂城的寢室擺著四張豪華床榻，以享受躺在床上的感覺。當政者的嗜好自然會影響大名和商人。堺佔了地利之便，出現瑪麗亞這樣的崇洋煙花女子，亦屬理所當然。

這是關鍵。何時付諸實施，取決於上杉家的戰備進展。畢竟是誘天下大軍深入的防衛戰，從形勢看，會津一百二十萬石領地必須全部要塞化。

「請講。」

左近朗朗笑道：「按在下這種德行，是否一旦交戰，也會下雨啊？但願那時能降下吉雨！」

在聚樂町玩膩了，便遠去堺尋歡。堺的妓樓在日本數第一，論酒器，許多妓樓都有西洋風格的玻璃杯和銀器等；論酒類，竟擺著葡萄酒等。

左近對其中的「金魚屋」情有獨鍾。

山城守膝蓋向前一湊，開始謀划戰略。

惺窩一身道服裝束，快馬加鞭，穿過山科，進入大津館驛，總算追上了。山城守大喜，將惺窩迎入館驛，讓在上座，自己遠遠坐在下座。

（若是藤原惺窩，可能會暗示接下來的時代應如何運行。）

「所謂『一事』？」

「這可是必須考慮的大事呀！」

朝鮮戰爭時期，惺窩在伏見城下與朝鮮俘虜九-九-藏-書姜沆進行過筆談。惺窩道：

「穩操勝券。」

生在不尊重學者的日本，惺窩懊悔異常。就連秀吉都不欲招納惺窩這樣的學者，聽其學說。因此秀吉在世時，惺窩似乎就憎恨他。

——到了德川大人的時代，貿易會更加繁榮。

「我們教徒都這麼認為。德川大人肯定會寬鬆以對。」

「有何貴事？」

這座字型大小奇妙的妓樓，每間房裡都擺置著西洋玻璃魚缸，養著紅、黑、白色的金魚。故而市裡都通稱為「金魚屋」。

「需要一年？」

「明白。」

接下來為冗筆。直江山城守歸國途中，拜訪了伏見的惺窩茅廬，語言莊重地說明來意。不知何故，惺窩佯稱外出，避而不見。翌日，隊伍出發，唯有山城守留下來二顧茅廬。這一次惺窩真的不在家。山城守長嘆而去。惺窩歸來，聽聞山城守到訪的情況，為其一腔熱誠打動。

「在天川，」

——不希望這樣的政權在秀吉死後繼續存在。

日本僅以長於舞刀弄槍者立世，惺窩羡慕大明與朝鮮通過科舉制度，根據學問錄用官吏。他對姜沆說：「自己為何沒生在那樣的國家？為何沒生在大明與朝鮮？」事實上，秀吉政權鼎盛時期的天正十九年（一五九一），惺窩為逃出日本，南下薩摩，準備從坊津乘船出海之際，終因患病，未果。

翌晨，山城守從家臣口中，聽到了惺窩駐足屋檐下的獨語。

「卻說那個構想，何時付諸實施？」

「瑪麗亞，」

「誠如大人先前所言，山城守大人是『雨男』呀！」

「『天川』（澳門的別稱）是那麼有意思的地方嗎？」

惺窩留下此語，辭別了大津的館驛。總之，惺窩大概懼怕山城守以「義戰」為豪壯之舉，時代將再次倒退至戰國之世。儒學家惺窩信奉的是當時超新鮮的政治哲學——「國政對民須以行仁為本」。謙信以後的武俠之徒山城守，其豪壯之氣令惺窩感動；但他今後要發動的大義之戰將帶來的慘禍，又令惺窩不由得渾身戰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