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吉健在時，某次，舉行品茶會。依序傳遞茶碗品茶。吉繼剛要喝，鼻水垂落，滴進了茶碗。

「椿齋，抱歉，這是秘密，現在不能說。總之，勞你傳達：『關於豐臣家的一件大事，想和刑部少輔商量一下。』可否？」

（奇怪。）

「關於起兵，我和景勝已達成協定。我應當先和你商量，但怕你阻止。總之，箭已離弦了。事到如今，我若停止舉兵，必定導致景勝在會津孤軍奮戰，我佐吉的武道也就崩潰了。」

城內武士全部身著便裝，並無出征下東國的跡象。

「我是這副模樣的盲人，現在黑夜白天都一樣。」

他觀察著吉繼的病況說道，吉繼搖頭。

不過，三成和吉繼的友情不是靠這般小事件突然結成的，其友情之深厚還得益於二人的性格。儘管如此，不言而喻，友情單靠朋友交際難以深化。要深化友情，顯然，需要雙方都從事上述事例那樣的運作方式。三成是豐臣家的官僚，很早就發跡了。他每次陞官都不忘向秀吉舉薦吉繼，以期得到提拔。在這一點，確實，吉繼從三成那裡，除了友情，還感受到恩情和義氣。

「何事？」

「難道……」

三成拉著吉繼的手，走在走廊里。

「已到夜裡了，明天再談，若何？」

「難道佐吉你……」

三成再度重複了同樣的話。對此，吉繼感到疑惑不解。

「啊，為此事呀？」

筆者說兩句。那個時代，武士的人際關係，要靠「主從」這種縱向聯繫，再配以父子、夫妻關係，才能成立。後世那種同學、朋友之類的關係，在當時極其淡薄，現實中縱然存在朋友關係，也未到近代的「友情」那般倫理概念的程度。同性間若存在深情，那大致是由同性戀意識結成的結義兄弟關係。

「紀之介，和我一同起兵吧。」

七月二日，吉繼走上中山道。當日夜宿九_九_藏_書關原東邊垂井的客舍。

吉繼掰開點心，塞入口中，仰起了臉。兩隻不能視物的眼睛朝向三成。三成坐在茶道主人的位置上，簡潔回答：

「吉繼對三成有恩吧？」

椿齋不得要領，辭別佐和山城，策馬馳過鳥居本、番場、醒井、關原，返回了垂井客舍，向吉繼覆命。

吉繼雖然回到垂井，卻不想開拔，軍隊一連十幾天駐紮原地不動。

其間幾次向佐和山派去使者，諫諍三成放棄舉兵的念頭。

軍事能力方面，吉繼或許比三成優越。吉繼始終服侍秀吉左右，沒有馳突沙場的機會，故而一直沒能證明自己實力。但有一次，秀吉在夜晚茶話會上說道：

吉繼是個病人，他的皮膚發生變異，臉頰潰爛。列坐的大名都怕受傳染，吉繼傳來的茶碗都假裝喝一口，然後再依次往下傳遞。俄頃，茶碗傳到了三成膝前。三成將其高高舉起，一飲而盡。

從在這一點看，三成與吉繼的友情也彌足珍貴。當時，兩人關係好得令人覺得奇特。

「我最後能參加這樣的大戰，實出意料之外啊。而且是討伐江戶老虎的正義之戰，可以落得十分痛快壯麗的陣亡哩。」

「現在若不殺死家康，他會日益強大，最終奪取從二位秀賴公的天下。儘管此事明若觀火，天下大名卻面對現實掩目塞耳，只求明哲保身。哎呀，紀之介你可不是這樣的呀。」

——敝人乃閉門思過之身，不便從軍，故由敝人之代理、犬子隼人正配上家老，令他前往。隼人正年少，委託老友大谷刑部少輔關照之。

這話像是對三成說，又像對自己說的。

「為了三成，命我可以不要！」

三成在館驛門口恭候吉繼。三成拉著吉繼的手，登上了玄關台階。

「是我所望。」

城主是大谷刑部少輔吉繼，年紀和三成同歲。

「想法各異。」https://read.99csw.com

三成啪噠啪噠拍著膝蓋。這個動作，與平時總是沉著剛毅、一臉嚴肅的傲慢者有些不相稱。

「能夠獲得紀之介這樣的朋友，是我半生自豪之一呀。」

吉繼和三成是老朋友，都是近江人。早在秀吉作為織田家的大名、任近江長濱城主時，吉繼和三成就同時被秀吉招募為小姓。

「何故？如今幼君在大坂。切望幼君之世無戰亂，才是回報故太合隆恩之道呀。」

「目前，唯有讓內府和上杉中納言和解。我率兵下東國，為的就是居間調停。佐吉，咱倆一起去調停雙方吧。」

吉繼並沒介意，低聲笑著。不消說，吉繼對三成的形勢觀察也有共鳴。儘管有共鳴，卻不可能跳到舉兵討伐的地步。

「舉兵。」

（哎？）

（懇切密談？）

吉繼進一步傾盡語言，說服三成。言訖，又換了新話題——安定豐臣家天下的策略。

「正是。為此，我必須面晤你家主公刑部少輔。真是令刑部少輔勞步了，能否請他來一趟佐和山？」

「是把我當朋友，才向我和盤托出了這秘密大事。且此舉若是為了豐臣家，現今論成敗已無甚價值。我必須和三成共死。」

吉繼一進旅館，就派家臣金崎椿齋前往佐和山：

吉繼不禁話聲大了起來，傾身向前。此話的言外之意是：「難道是你三成唆使上杉景勝，和景勝訂立密約，下決心發動這場戰爭？」

對這個平塚，吉繼用官名「因州」稱呼。

在這方面，三成與吉繼的關係，是極其現代式的，在當時或許屬於特例。因為西歐概念的「友情」是明治維新后的舶來倫理，德川時代的儒家思想中不存在這一概念，更何況戰國甚至鎌倉時代的武士倫理中，可以說，根本不存在「友情」意識。

「因州，所謂武士，是挺有意思的人。你九九藏書的壽命好像註定到今年為止了。」

「我明白。你是說內府舉止粗暴傲慢吧？但目前他還沒要廢除從二位（秀賴）、取而代之。縱然佐吉一人呼號『為正義而討伐』，目前內府的粗暴傲慢尚未達到那程度，天下多數大名也不會倒向義軍一側的。」

「不過……」

翌晨，金崎椿齋一進佐和山，就心生疑問：

六月三十日，吉繼離別越前敦賀，率領千餘人大軍下東國。

此夜，一陣驟雨掠過垂井客舍，雷聲轟鳴，大地都快震裂了。俄頃，雨過天晴。

吉繼很早就向老臣透露過。不消說，吉繼並未聽說過三成的密謀，完全沒察覺到景勝這次舉兵是三成作戰的一環。

世間傳說，吉繼目睹此舉后，說道：

「不合適。佐吉，下東國吧！和我聯手，使內府和中納言的關係穩定下來。」

吉繼不騎馬。

吉繼是個聰敏人，光這句話，他就悟出了三成在想甚麼。他驚愕得全身血液彷佛都沉澱了。

「佐吉，」

「歡迎光臨。」

吉繼閉唇屏息，緘默不語。燈光映照，吉繼臉上的白布微微晃著。雖不曉得表情如何，但僅從那異樣的緘默中也可以察覺他受到了沉重打擊。

三成很早以前就說過。

「去給治部少輔送信！」

他懇切地說。然而三成不聽諫諍。終於，第三次派去的使者平塚孫九郎為廣一無所獲返回垂井的客舍時，吉繼發出長嘆。

人們用「恩」這個傳統倫理概念來詮釋二人的關係。於是生出了如下的佳話。

大手門前，篝火熊熊燃燒。此城的著名家老島左近、舞兵庫，身穿禮服前來迎客，鄭重將吉繼請到館驛。

三成一言不發。

三成為吉繼擺上晚膳，吉繼的重臣則在鄰室用餐，城內對其士卒開放，提供酒食。

「加之，內府的勢力過於強大，可說已是天下之主了。如今反抗內府者，只有出奇的read.99csw.com蠢貨和出奇的醉漢。此舉註定得失敗。」

三成已向吉繼拜託此事，忠義規矩的吉繼，為履行諾言，派金崎椿齋去佐和山送信：

吉繼低聲表態。「停止吧！純屬在世間發動無用的戰亂。」

「椿齋前來迎接隼人正大人。」

「自取滅亡！」

三成是個聰慧人，察覺到吉繼話裡有話，他低頭道：

「應當作罷！」

他的皮膚不耐馬鞍摩擦，只能搭乘便轎。這時他已經掉發，雙目完全失明。他白布裹面，輕裝乘轎，徐徐前行。從敦賀走北國街道緩慢行軍。北國街道在美濃關原與中山道相銜接。

「我做不到。」

「椿齋，我有點想法。」

平塚孫九郎的老臉綻開了笑容。然後彷佛閑話家常似地說道：

當然，去做甚麼眾人皆知。是去迎接三成的兒子隼人正。

吉繼多麼希望自己的推測是錯誤的。在吉繼看來，三成絕非家康的敵手。

「……」

在座諸將似有同感，悉數頷首。

三成低聲說道。

「是的，我不是這樣的。」

「現已抵達美濃垂井的客舍，在此等待，請儘快將隼人正大人派來。」

吉繼出身於官僚家庭。他與加藤清正、福島正則不同，沒有實戰經驗；他想靠學問與智謀來養成武將的資質。吉繼平時為人穩重，最主要的特點是膽大敢為。秀吉欣賞他這個優點，才想「讓此人指揮百萬兵」吧。

吉繼的「難道」隱含的感情是：策劃這般大事，和上杉景勝商談之前，理當與我商量。吉繼相信，是如此交情將兩人聯結在一起的。

吉繼通稱紀之介。

越前敦賀是日本海的要津。敦賀灣東南海邊有座城池，石牆突進海中。

「是關於隼人正大人出征的事嗎？」

吉繼也接到了征伐上杉的動員令，正要率軍奔向東國。

「不行，我做不到。」

「佐吉的事，我不得不來。」吉繼回答。

此為三成一計。三成為ｈｔｔpｓ://read.9９cｓw•com了保住舉兵的密謀，特意將參加征伐上杉家的決定通知家康，並補充道：

吉繼的領地在敦賀，年祿五萬石。最近他還兼任豐臣家十萬石直轄領地的代官，他可動員的實力當在十萬石以上。

吉繼身邊是平塚孫九郎，他曾是秀吉的直屬家臣，為騎馬親衛隊。秀吉甚愛其勇猛精神，為了加強吉繼軍團，將他作為輔助大名配給吉繼，官名因幡守，年祿一萬二千石。

三成開始逐一反駁吉繼那種消極的和平主義。家康有覬覦天下的狼子野心，此事吉繼也該知道吧？三成說道：

「抱歉！」

吉繼站了起來，當夜沒住在城裡。他帶領隨從，越過國境，返回了垂井的客舍。

「不知有何高見？」

「會失敗的，必敗。」

吃完飯，三成手持蠟燭，將二十年老友迎進茶室，斥退左右。

至於討伐對象，不言自明。言訖，三成沉默片刻，觀看吉繼的反應。

吉繼又補充道：

椿齋心裏納悶，拜謁了三成。三成親切笑著說：「喲，是椿齋啊，久違了。」言行顯得有些異樣。

若有話要說，現在馬上就進房間開始吧。吉繼說道。

「我下東國，任務只有一個：為家康和景勝居中調停，當場實現和平。」

三成勸道。但是，吉繼那白布包裹的臉，沒回以任何反應。繼續沉默著。燭光漸昏暗下來時，吉繼忽然嘟囔出一句話：

（那傻子是想討伐家康嗎？他覺得能殺得了家康嗎！）

「我一直將紀之介帶在身邊使喚，有些對不起他。我現在的理想是，讓此人指揮百萬兵，我從高處觀戰。」

他低聲說道：

美濃垂井到近江佐和山，路途不遠，僅三十五、六公里左右。

然後抬起了頭。

「立即備轎，去佐和山！」

吉繼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阻止三成的輕舉妄動。便轎馬上從垂井客捨出發，揚起輕塵掠過美濃和近江的邊界，抵達佐和山已是日落時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