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配山上的家康，坐不住折凳了，常常站起來咂嘴。

長政大叫大嚷。長政此番話的意思是，開戰前他為了家康，與西軍玩弄謀略。一旦開戰，長政就忘了那個角色，一門心思只想著交戰滅敵大事，此刻偏偏在混亂的戰場上責問戰前謀略的成功與否，這有何意義？

「明白。」

再令馬隊發起衝鋒，敵軍必定潰逃。

（金吾〔秀秋〕若變心，）

家康坐進轎子，一聲令下，轎子抬起來了。在護衛馬隊的簇擁下，武士喊叫聲不絕如縷，開始沿中山道奔跑。

「那麼，請下命令吧。」

使番久保島孫兵衛傳達了家康旨意。

長政生鄉右衛門的氣了。剛才他連馬也不下，不用敬語和自己講話，太不懂禮貌。鄉右衛門走後，長政才察覺這點。

「內府大發雷霆了！石見，趕緊行動啊！」

「我記得那人背上的小旗。應該是內府火槍小隊長布施源兵衛吧。」

三成這樣判斷。陣前敵人密集，而且心生恐懼，現在炮擊，敵人會心驚膽寒四散而去。

鄉右衛門後背插著寫有「五」字的小旗，迎風而去。

旗不動，兵不動，不想開一槍，只在繼續觀望眼下戰況。

但有一個辦法。

（為何如此？）

「主上，現在到親自出馬的時候了！」

家康笑了，大大頷首。

對跟隨家康的豐臣家諸將的作戰能力，家康這樣認定。敵方只有佔總數兩或三成的兵力在作戰。連這點敵人都拙於對付，可見東軍諸將的心底肯定沒有竭盡死力的準備。

何者佔上風，不得而知，恐怕各佔一半。家康將寶押在秀秋的纖弱性格上。那個性格纖弱的傻子，若能因槍擊而被家康的氣魄壓倒，受促動，蹦著跳著下山，家康就時來運轉了。

「前進！」

「何事？」

（真是差勁！）

敵人潰不成軍了。突擊隊若至少有三千人，槍矛就可以刺進家康的新營帳。

火槍的細火繩夾上了，火口蓋打開，一齊扳動了扳機。硝煙騰起，槍聲震天。

不過對身經百戰的家康而言，這九九藏書股勇氣他還是具備的。為保住身家性命，喪失了戰機，這樣的深思熟慮家康是沒有的。

布施源兵衛一邊吃著乾糧，一邊指揮著火槍足輕。聽喊聲猛然回頭，神情遲鈍地問道：

然而，朝鮮戰場上因為輕視大炮，弊端明顯暴露出來了。就火槍數量和性能這一點，恐怕日軍在世界上也是堪稱領先，靠火槍完全可以壓倒敵方。但明軍和朝鮮軍裝備著名曰「佛郎機」的大炮，它一出現在戰場上，日軍就大傷腦筋。

（只能這樣認為。）

「甲州，甲州，筑前中納言（秀秋）倒戈一事，沒錯吧？」

家康對使番久保島孫兵衛發出怒吼。孫兵衛騎上拜領的戰馬，飛馳而去。此馬是小林源左兵衛去年獻給家康的，其飛跑速度之快，無與倫比。

「有特殊原因，現在倒戈！」

布施頷首，從自己隊伍里選拔十個火槍足輕，說了聲「跟我來！」就朝南走去了。

「鄉！」

「縱然金吾拋棄人質，欺騙我們，倒向石田、宇喜多一方，也不必狼狽不堪呀！現在稍等片刻，先打垮眼下的石田，再奔往松尾山宰了金吾，易如反掌。到了這緊要關頭，我甲斐守的利弊權衡，不在謀略，只在槍頭上！」

卻說三成。他聽聞家康出馬，心頭大喜。

「快去甲州（黑田長政）陣地，責問甲州！他對我拍胸脯保證過，但金吾那廝緣何還不下山？」

這時，家康的金扇馬標和葵葉家紋旗等，由酒井左衛門尉守護，行進在前。

在家康陣前十九女池畔擔任警備的本多忠勝，和家康同時想到了同一個辦法。他縱馬跑上山丘，大聲喊道：

山上鄉右衛門暫且不顧自己的身分差異，耍起了使番的威風。長政愈發怒目圓睜了。

家康不由得大喊，癲狂似地嘟囔著。這個諸事思慮周密的家康，意外地失去冷靜。對家康來說，這很自然。自少年時代開始，他歷盡千辛萬苦，築起了自己的地位。針對這場大戰，慎重地做了事前準備和諜報工作，問題考慮得九-九-藏-書周到又周到，最後親臨戰場。然而畢生的策略和五十余年的人生，卻因為松尾山巔愚蠢至極的黃毛小子，眼看就要崩塌了。關於此時的家康形象，借用《黑田家家譜》中的古典描寫如下：

「金吾到底倒戈與否，我和你一樣無法知曉。事到如今前來追問，究有何用？！」

孫兵衛感到意外，即刻又理解了家康的用意。

宇喜多部隊的流彈飛到了這一帶，布施臉不變色，腳踩野草前行。前面流淌著名曰藤川的河流，過了河就是松尾山的山麓了。布施登上山麓一座小丘。從山頂小早川陣地上，可以俯視得到。

「是指倒戈嗎？」

家康沒注意到自己腳跟碾著泥土，亂踩著地面。他心急如焚。家康憂懼的是，事先已運作好並令其堅守待命的過半西軍，看到石田部隊、宇喜多部隊和大谷部隊現在的優勢，萬一反悔，該如何是好？目前形勢，他們若變心，家康縱然有鬼神般的武略，也必敗無疑了。

三成任軍監渡海后，目擊其狀，便將繳獲的敵炮帶回日本，讓自己領國內國友村的火槍工匠研究，製造出新開發的五門大炮。現今架在寨柵內的就是「國友炮」。

平岡石見回答。平岡領會了家康的意圖，雖然如此，他也不想立即付諸行動。但秀秋的臉色變了。

然而，松尾山依然靜悄悄的。

秀秋站了起來，踢開折凳。平岡安慰著秀秋，讓他再次坐下來。

大炮連續轟隆隆地發射，最後一炮咆哮過後，突擊隊鑽出了白煙，兇猛地沖入敵陣。

任誰都會這麼判定。經過觀察，東軍出奇的脆弱令秀秋驚詫，因此他想突然變卦吧。

「甲川乃如此性情之人也！」

巨大的炮聲響起，炸得沙塵飛揚，草根噴天，炮聲在戰場的天地回蕩。

平岡說完便集合使番，讓他們記住下達給各隊長的命令：

「是督促吧。」

「那就是金吾大人的大旗。瞄準那面大旗，開槍！」

少時，第一門大炮的導火孔點著了火，足輕們都捂rｅad.９9cｓw•ｃom著耳朵，趴在地上。

三成命令道。

鄉右衛門受家康焦慮影響，縱身上馬，馬蹄刨起土塊疾馳而去。鄉右衛門原本是小田原北條家的家臣，北條滅亡后，服侍家康。他通達事理，諳熟戰事。

解救家康，唯有依靠駐屯關原南邊松尾山上小早川秀秋一萬五千余兵馬反戈一擊，猛撲西軍背後。若能這樣，已約好倒戈的諸將也會放下心來，確信必勝，一致向西軍高舉反旗。事到如今，家康可憑恃的也唯有這個了。

「得令！」

「此乃何事？」

「源兵衛可在？」

「衝上去，砍下老賊首級！」

三成命令道。傳令官奔向後方丘陵，足輕們立刻抬下五門大炮。

鄉右衛門返回家康的大營床幾場，如實回稟了長政的話，口吻與原話一致。

「僅言如此，無法覆命！」

使番們對這道意外的命令感到驚訝。

這是鐵鑄大炮，沒有車輪，炮筒固定在木台上，形狀與後來的大炮差異較大，論其性能，火槍無法相比。

哇！敵軍崩潰，戰馬狂奔，人群向四面八方亂跑。

「多麼不懂禮貌的混蛋！」

重約四公斤的炮彈撕裂空氣，飛在空中；散彈雨好似通過漏斗的水，狠狠潑射過去。

通常野外會戰不使用大炮。攻城或海戰時偶爾動用。織田信長對這種重兵器感興趣；秀吉嫌搬運困難，不喜歡大炮，不將其作為常備武器。

一個側近說道。

時間接近正午，西軍依然佔據優勢。

未久，孫兵衛抵達德川家的前衛陣地高喊：

長政因為自家軍的敗退、對秀秋的疑惑等事，焦慮不安，血沖頭頂，大為惱火。

沒料到家康卻很高興。他覺察到自己的焦躁，漸漸恢復了平時的冷靜。根據多年經驗，家康深知，大本營主將動搖，必影響全軍。

家康喊著身邊的使番山上鄉右衛門。

理當如此，家康頷首，立即站了起來。在這混戰的形勢下，只能靠主將一馬當先來到最前線，己方士卒看見家康的旌旗由後方賓士到軍陣前頭，會感到一種無言的鼓https://read.99csw.com勵。

這是誘戰的槍戰，是家康督促秀秋趕快叛變，同時也是恫嚇：汝若不叛變，我方就開始發動攻擊！

此人是個彪形大漢，行動遲緩，常受人奚落。這樣的場合，家康或許覺得布施源兵衛那種看似悠然的姿相，是可以派上用場的。

「現在一齊下山，敵人是大谷刑部。攻打大谷陣地的背後與旁側！」平岡不容許使番對命令說三道四。他們奔向了四面八方。

「內府為何如此？」

「向金吾大人開槍？」

「口吐何言？」

說是咬手指，嚴密說來，是咬小指指甲。不消說，家康本人沒注意到自己的這個習慣性動作。

「甲州說得對！」

「當然！」

然而事態並未好轉。東軍依然受壓抑，家康必須打開這個困境。此時，視察前線的久保島孫兵衛策馬歸來，縷陳戰況。

「快去！」

鄉右衛門一跑入黑田家陣地，就騎在馬上俯視長政高喊著，沒用敬語。家康的焦躁全都傳染了鄉右衛門。

他們若恪守與家康締結的約定，早該下山攻擊大谷部隊背後，側擊宇喜多部隊腹部。然而他們仍不想動彈。

「家康公自弱冠之時始，有一癖習，每當己方危機之際，便咬手指。此刻也頻頻咬之，口中說道：為黃毛小子所騙，懊悔，懊悔！」

（現在，趁此有利時機，用之必有效果！）

足輕們一字排開，蹲踞在野草上，端起跪射的架勢，槍托頂在右腿上，操作調整，槍口呈仰角。毫無疑問，火槍的射程是打不著山頂的。然而山頂陣地肯定能領會家康的用意何在。

先鋒福島正則部隊的頹勢已經隱瞞不住了。東軍好不容易獲勝的僅止於摧毀了小西行長的陣地。除此以外，全線形勢在時刻惡化著。

（在觀望形勢。）

「治部少輔這廝，好厲害！」

家康硬是控制著表情聽稟報。這個久經沙場的老練者，熟知目前形勢最是惡劣。在頹勢中，戰士不可能長時間忍耐下去。按照目前形勢，當某一個瞬間到來，他們就會頓時崩潰。一旦開始崩潰，任何力量九_九_藏_書也無法讓他們的步伐停下來。

「大炮搬來！」

大炮威力超出了想像。瞬息間又開了第二炮。石田陣地的陣容，被大炮發射產生的濃煙密實地籠罩著。

東軍必亡。

家康的臉上沒了血色，呼吸急促起來。

「從右側開始，依次開炮！最後一門開炮之後，槍矛隊發起衝鋒！」

戰場如此混亂，家康的指揮不可能周密到位，只能由各將領隨機應變各自為戰了。

這是一招險棋。敵人會覺得正中下懷，將家康營帳作為攻擊目標。

家康這樣讚美，以顯示自己遊刃有餘。聚在折凳周圍的旗本，表情舒緩下來，煥發出蓬勃之色。

先將兩升左右的火藥全部倒入炮口，用長棒將其搗實于炮筒底部。然後，其他足輕將重約四公斤的炮彈裝入炮筒，接著裝散彈。說是散彈，其實就是裝入薄紙袋裡小石頭、鉛球等，數量有五六十個吧。

足輕們開始著手填裝火藥。

「孫兵衛！」

家康下定決心，對這個偵察官說：「你再去一趟前線，給你戰馬。」孫兵衛的馬太疲累了。家康將自己的坐騎給了孫兵衛，語速飛快下達指示。所謂指示，即告訴前線的德川家火槍大將布施源兵衛，進兵秀秋的松尾山，排槍朝山上連續射擊。

「被秀秋騙了！」

山上鄉右衛門縱馬歸去。長政望著他的背影。

「轟隆隆！」

家康決心將新營帳設在前線，通過關原村，再往北行，位於距離石田陣地和島津陣地五六百公尺的地方。此處當時並無地名，戰後誕生了「陣場野」、「床幾場」等名稱，貫穿整個德川時代，這裏被當作聖地保護著。

三成這樣高呼著激勵士卒，但難以即刻發起衝鋒。石田陣地前擠滿了敵軍人馬，擁擠不堪，推推擠擠，動彈不得。

家康決定這麼做，將久保島孫兵衛派出去了。這一招或恐過於大胆。秀秋遭到家康槍擊后，興許愈發氣憤，將矛頭對準家康。另一種可能是，秀秋悚懼，這種悚懼化作轉機，大軍下山，按約定付諸行動，攻擊西軍背後。

山巔的秀秋尖聲高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