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成好像天生就缺之政治敏銳度。

「怎麼回事？」

——為何不自殺？

爾後，三成在六條河原受刑了。

「吃柿餅，易生痰。」

三成沒有吟詠辭世歌。按照慣例，遊行寺住持、行腳僧遊行上人在六條道場要授予三成十念稱名，但三成謝絕了。

會見在無言中結束。

組頭說道，大聲嘲笑三成。

三成等人服裝又換了。是白紅相間橫條花紋的棉袍，色彩明艷花俏，一看就特覺滑稽。無論三成如何想保住威嚴，穿上這套服裝，也叫人無可奈何，哭笑不得了。

「一個將上刑場之人，再講究養生，怕生痰，又有何用？」

三頂肩轎從奧平宅邸抬出，來到一條的十字路口，慢吞吞走室町通，進入寺町，然後奔向六條河原刑場。沿途看熱鬧的據說有數萬人，欄杆里的三成對他們不屑一顧，以打禪的姿勢端坐裡邊，閉目，擔任家康策劃的這場活動的主角，苦苦忍耐著。途中，三成口渴了。

家康左思右想。接待三成的方式巧拙，將影響現在肇始的德川天下之聲譽。

吉政不愧由底層磨練成長起來的，做事周到圓滑。他到半路迎接三成，鄭重地點頭致禮，然後，再次於營房客間會見三成，待為賓客。

第二個來的是黑田長政。這個關原會戰中的間諜頭目，見到三成，立即下馬，單腿跪在三成面前。

忠興進城門后，城裡樹林中有一人朝三成走來，此人是小早川秀秋。秀秋早在三成被城門示眾前就進了城，沒看見三成的形象。

家康要在城下顯示到底誰是「主上」。二十九日，他將三成等人繩捆索綁，騎在馬上，在大坂和堺遊街示眾。每人的脖子上都掛著鐵圈，一到十字路口，獄吏就向群眾高聲宣讀犯人罪狀：「這些人肆無忌憚地組織黨徒，發動騷亂，妨礙天下安寧，據此，處以極刑。」

「聽見了嗎！」

三成挺直腰板，臉頰瘦削，雙眼卻炯炯有神，盯住正則怒斥：「豎子你這九九藏書弱智男人，焉能理解我的本心？趕快滾開！省得玷污我眼睛！」三成的聲音渾厚透徹，膛音洪亮，他將僅剩的體力都用到維護自己尊嚴上了。

三成被綁走了。

慎重起見，三成問村越茂助：「這棉袍是誰給的？」村越茂助理所當然地回答：「主上賞賜的。」

三成被解去繩索，身上穿的還是那件棉布單衣，即便是這副模樣，倨傲的三成還是以豐臣家權臣的態度對待家康，令周圍人目瞪口呆。爾後，三成託付給家康的側近本多正純家裡。正純是本多正信的兒子。

在大坂的宿舍，三人的衣著太寒酸，家康向每人發了裡外一套棉衣。

秀秋來到城門內側，到底還是沒敢走到門外三成身旁。他躲在門柱背面，以孩童捉迷藏的模樣悄悄窺視外邊。

「你這小子為何，」

「是越中（忠興）大人啊。我去看一眼治部少輔。」

「我的眼睛在看著爾等每一個人的內心，然後去泉下稟報太合。正則，你心裏記住！」

（這事做得太超過了。）

三成傲慢地略去敬稱，將「田中兵部大輔」簡稱為「田兵」。儘管大事失敗了，三成仍想說明此舉宗旨。「這場大事，為回報故太合殿下的厚愛，旨在翦除將危害秀賴公未來的禍首。但天不助我，遭此敗績。一切都是命運，事到如今，心中無悔。」言訖，三成將短刀贈給吉政。

三成明知故問。死到臨頭還語帶諷刺。辨別是非曲直，一一訂正錯誤，好像是這個頑固得有點令人討厭的正義漢子最後的工作。

秀秋語速很快地回答。忠興冷靜的眼睛看到，秀秋只說了這麼一句話，額頭就冒汗了。

三成的視線敏捷捕捉到秀秋。「金吾！」三成一聲大喊。不知這喊聲到底是從他那極度衰弱的身體何處發出來的。

他問奧平家押送組的組頭。「沒有熱水。」組頭不耐煩地回答。「但有柿餅，吃柿餅代替茶水吧！」說完，宛似向猴子扔食餌般，將柿餅扔進了欄杆。

「去九泉之下拜謁太合殿下，唯此為樂！」

「勝敗可謂天運。」

三成好像憐憫正純似地微笑了，回答道：「這九-九-藏-書心事只有發起大事的人才知曉。古有賴朝，今有三成。你這等小卒，安能理解。」聽此言，正純大驚。

秀秋回答。但這個豐臣家的同族好像心懷恐怖，表情僵硬。擔心叛變的後果，看可怕的人的好奇心，三成死後作祟的恐怖，趁三成還活著的時候先撫慰他切勿作祟，以求心寧等，如此這般，各種願望和感情，促使他的兩條細腿向城門邁去。

——多謝！

長政以意外的態度安慰三成。他說：人稱五奉行之首的大人，落得這般模樣，實在遺憾。長政憎恨三成，曾發誓要生啖三成之肉。現今他拉著三成的手，那手冰冷得令他驚愕。長政脫下了自己的和服短外罩，套在三成身上。

家康又強調了一句。三成示眾已經收到了效果，接著就要顯示德川家的襟懷了。應以軍門之禮接待三成，以改善輿論。家臣們領會了家康的用意，照令行事。

「主上是誰？」

「小卒！」

他失去興緻，一言不發了。這種異常的溫柔，也是長政的性格，另一方面，也可謂關原會戰中長政的最後一計。在此處遭三成怒斥揭發對豐臣家的忘恩負義行為，貶低自己的評價，長政不做這種沒意義的事。長政用一件短外罩封住了三成的口。可以說，三成被長政最後一計一騙到底。三成的奇妙之處是，頭腦那麼聰敏，竟沒發覺此刻被長政騙了。證據是，長政離去時，三成俯首低語道：

三成最後一聲大喝時，秀秋已從門柱后消失了，他像忘記了呼吸似地，走在通往本丸的斜坡上。

「田兵，你聽著！」

「大可不必了。」

「你那種窺視，多麼凄慘可憐啊！」

——不可怠慢。

少時，細川忠興策馬而來。忠興的視線沒投向三成一側，他在馬上低著頭，無言地點頭致禮，進了城門。

家康以近江大津城城宿營地，一直駐紮此處。昨夜得到三成被捕的消息，在此等待押來本人。

「大可不必了。」忠興皺眉勸道。「大可不必了。」忠興又跟了一句。

三成說道。總之，三成由於處在戰鬥漩渦之中，不太理解諸將的心理動態。現九*九*藏*書在他要看透了每個人是怎樣叛變的，然後赴死。好將此一一稟報黃泉底下的秀吉，並譴責他們。這種病態的人，不，這病態的正義鐵漢，若沒看透這一切是不會想死的。秀吉在世時，三成因為這種檢察官的性格就招惹眾人討厭，到了這關頭，他的性格表現得更加露骨。現在雖然被迫坐在地上，他卻似乎以檢定馬上勝利者的氣魄活在人世。

第一個走來的是在關原進行過最大規模激戰的福島正則。正則從馬上一見三成，便吐痰似地「啐！」了一聲，大喊道：「你小子是治部少輔吧！」正則在守山喝了祝捷酒，滿嘴酒氣。酒經常令此人失態，當天異樣的高喊也不正常。他破口大吼：「你小子發動空無意義的戰爭，反抗日本第一的武士內府公，落得這副模樣！這就是位居五奉行之首的小子下場吧？！」

這柄短刀是秀吉送給三成的，是盛傳於世的快刀貞宗打造的名刀。吉政高舉雙手，接過了名刀。

正則終於無話可說，馬蹄刨土，離開了三成。

面對三成這次悲慘命運，吉政以無言的神色寄予同情，他說：「雖說如此，這次親率數萬大軍，實踐了乾坤一擲的壯舉，此乃彎弓射箭的武士夙願。若非足智多謀的三成大人，是做不出這等大事的。」

小西行長也是同樣。行長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按照教義不可自殺。安國寺惠瓊一味怕死，他或許是自殺未遂吧。

秀秋的樣子非比尋常，以致忠興驚訝地問了一句。秀秋好像每邁一步腰部的重心都有變化，活像個跛子。眼神閃爍不定，不斷轉動，是秀秋的一貫毛病，即便如此，今天他也格外詭異，聽見忠興打招呼，急忙抬眼。

三成說道。

忠興勸了第三遍。這最後一句好像沒傳到秀秋耳中，他邁著風中搖擺似的步子走過去了。

家康坐在居室深處，聽完那些相關事務的所有報告。最後頷首下令：「會見治部少輔，要鄭重對待！」

三成一字一板，格外read.99csw.com爽快地說著。對此，獄吏沉默了，群眾也好似屏住了呼吸，啞默悄聲。

「必須鄭重！」

親自發送的是家康的使番村越茂助。

繼三成后，安國寺惠瓊、小西行長也被生擒，送到大津來了。

「大丈夫為義，討伐老賊。但事與願違，落入囚轎。小智難曉一世之大事，此時此刻，會出現何種事態，唯有蒼天知道。所以，雖說眼前就將遭處死，我仍須養生，厭毒！」

家康心滿意足，立即下達行軍令，二十六日，家康押著三個敗將奔赴大坂。途中避開京都，取道醍醐，路過醍醐三寶院門前，經六地藏，進入伏見，在此地住了一夜，二十七日進入大坂。

正則進一步逼問：「為何不死？為何不切腹？為何接收這五花大綁的侮辱？」三成板起蒼白的面孔，答道：「你焉知英雄心事？」三成稱自己是英雄。他說：「英雄直到最後瞬間，也在思考如何生存，等待機會！」這是三成要大喊大叫表達的重點。

「主上只有秀賴公。內府不過是你們的主人，要稱『主公』！」

（因為是矮個頭。）

「不，我要去看一眼。」

嚴密說來，他並沒被繩捆索綁。秉承家康的追捕令，田中吉政來到與古橋村相距咫尺的井口村。吉政派家臣、同姓的船左衛門，抬一頂轎子去接三成。吉政命令家臣：

正純將三成帶到自家，按照家康命令，熱情款待。家康命令正純聽好並記住三成講的關原會戰經過和他的心事，因此，正純向三成問了許多事情，三成不做回答。最後，正純問道：

吉政與三成除了是同鄉，還有一層恩義關係。吉政少壯時代服侍關白秀次，是家老級別。因得罪了秀次，淪為浪人。當時三成同情吉政，向秀吉說情舉薦，讓他成為豐臣家的直屬大名。當時的恩義，吉政至今無法忘懷。

「權當一份薄禮。」

三成頷首。

「可有熱水？」

他抓著下巴嘟囔。正純在家康麾下是個五萬石的大名。

然而關鍵之處，吉政決不疏忽。三成的裝束像樵夫，身上只披著一件柿色單衣，吉政裝作沒看見。若送三成一件外褂，那會得罪家康。

根據此令，三成read.99csw.com五花大綁坐在城門旁邊地上。卓越的演員家康，算計到加盟東軍的諸將今天集中來此向自己致賀，登城的豐臣家大名必會從馬上俯視坐在城門邊的三成。家康以極偶然的形式將生擒的三成示眾，以此廣告周知，豐臣家的權威已如同瓦礫，毫無價值了，由此提高德川家的威望。這個計劃如願實現了。

三成這樣認為。他終於覺察到自己的迂腐，將家康看得太簡單了。三成原以為家康理所當然會簡潔處死有身分的自己，所以沒自殺，活了下來。然而，家康將三成當工具使用，由此要讓世間普遍知道：世道完全變了。

三成高喊著，又開始進行己所擅長的檢定。三成怒斥道，你小子是太合殿下的同族，蒙恩最豐，卻跟隨要竊走殿下江山的老賊，舍義，背叛盟友。只要日本國有人居住，你小子的臭名就會永遠議論流傳下去。我死後變成厲鬼，也決不讓你活在人世！

對這種非禮舉動，三成無可奈何。但他還是使出最後的氣力，要挽救被家康摧毀了的自尊心。三成沉默片刻，尖銳地說出一句話：

三成言訖，白刃閃閃發光，他的腦袋落在了沙灘上。眼睛依然睜著，望著東山的天空。劊子手狼狽不堪，急忙拾起了首級。

「是在發莫名其妙的牢騷啊。」

家康下令遊街示眾，是他的精心安排。九月三十日，三成等人將押往京都，十月一日，在京都遊街示眾，出發地點是位於堀川出水的奧平信昌宅邸。信昌是家康的京都所司代。

在京都遊街示眾，三成沒有騎馬，坐在肩轎上，轎的四周圍有欄杆，人坐其內。

（如何接待？）

三成斬釘截鐵說道。

「真是個下賤之人！」

確實如此。自古以來，人們就認為吃柿子易生痰。

家康採用了複雜的方法。他一接到田中吉政將三成押來的消息，就吩咐道：「接待方式還沒決定，先在門前鋪一張榻榻米，讓他坐在那裡！」

三成失去了檢定者的語言，閉目仰面朝天，一動不動。

「一派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