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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五章 古橋村

第一百零五章 古橋村

(想吃鹽了。)
少刻,三成的胳膊從肚子旁滑落下來,睡了過去,那睡姿好像被現實壓垮了似的。
此地有個人,名曰與次郎大夫,是當地的豪農。三成當年來視察時曾打過一聲招呼:
三成答道。現在如果逃走,與次郎大夫必被處死,逃走不是三成回酬義的舉動。
可怕的事情終於發生了。不知是誰發現了,「三珠院里窩藏一個落荒而逃的武士」,成了全村議論的話題。
三成這樣說著,越說越激昂,終於說服與次郎大夫前去舉報了。
三成在岩洞里等待著命運。等待期間,一瞬也沒考慮過自殺的事。
(但是,我無那種打算。這一點大谷吉繼知道。正因為他知道,當初他雖然預測會敗,但是到了生死關頭,還是那樣殊死奮戰。)
「怎麼了?」
(和他們相比,你的心究竟如何?)
「還有血。」
「聽說韭菜粥對痢疾有好處。」
他是個瘦削的中年農民,氣色不好,臉盤醜陋。這個似乎一無可取之人,卻豁出性命和一家命運,窩藏三成,還這樣照護病人。這種行為完全得不到利益,而是無限的禍殃。儘管如此,與次郎大夫為三成煎藥,換鋪睡眠用的乾稻草,照護得無微不至。
他還在走著,到了第四天,三成覺得自己要死了。逃離目前苦難,死亡是唯一的方法,但他叱責自己。
與次郎大夫說,鄰村有搜索隊的營房,他們蜂擁至此只是時間問題。
「寺院里進出的人太多。」
善說如此勸說三成,三成也就同意了。時下頂要緊的是恢復體力,若能走了,想儘快離村,前往大坂。療養的場所只要比較安全就可以了。
少刻,韭菜粥煮好了。
(他將被殺死。)
「那就做韭菜粥吧。」
三成發出這樣的感觸。就連三成本人也是如此。他口頭倡義,實際上對參加西軍的大名誘以重利,許諾巨大封賞,想以此將他們拉到己方。
——嚼之就能補身。
(而且,自己又會如何?)
寺名三珠院。三成敲門,俄頃門開。寺僧好像預知九*九*藏*書三成會來,一點也不訝異。
「正是。不義獲勝了。」
這一念頭激勵著三成的五體。三成鑽山林北去。大坂在西邊。
「肚子疼。」
這種想法令三成懷戀起故里了。從關原算起,三成北上,在山中走了五十公里,此地已非美濃。
「不是命運。我不相信命運。」

最後,三成被轉移到與次郎大夫家的深山,與村子相隔兩座山。三成住進山中岩洞,與次郎大夫專心照護病弱的三成。
老僧在三成的腳下癱倒了。他心裏想,若有來世再出生一次,千萬別有這等事。為了創造來世的幸運,現在當奠定宿業的善根。所以,至少在三成病愈之前,將他藏起來吧。
然而,並非每個人都能這樣判斷。他們認為三成企圖奪取豐臣的天下。因此不認同三成的微弱勢力,都跑到了豐臣家最大的大名家康一邊。
(我必須活下去。)
兩天過去了。
即他和三成感情親密。領主特別向他打過招呼,於是,他成了與領主關係親密的農夫。這種感激化作情念,變成了義,驅使這農夫有了如此舉動。
人僅為利而動,利較多時,拋棄豐臣家的恩義如同拋棄舊履,小早川秀秋之流最是典型。一言以蔽之,權力社會裡不存在義。
因此與次郎大夫很感激,對三成懷有特殊感情。他想同時拯救三成與村莊。
(相信是災難吧。)
內容是,若在某村逮住了三成,則該村永免租稅。這一點很有吸引力。第二條,沒活捉而將三成殺死,賞賜殊勛者黃金百枚。相反,若窩藏三成,不僅本人,家人和親戚及全村人皆處以死刑。
老僧大驚。他猜想,三成大概由於戰敗旁徨山中,神經出了毛病吧。
「先來點稀粥吧。」
(在我生活的階層里,卻無這種可愛的理念。)
「好像是治部少輔大人。」
三成說出此話時,與次郎大夫哭泣似地回答:當年若不拜領百石大米,全村人早就餓死了,我這是報恩,所以,且莫說那般令人誠惶誠恐九*九*藏*書的話。
三成覺得自己敗給利益了。這時,他幾乎想出聲詢問與次郎大夫:
接著三成又說,如果現在枉顧與次郎大夫的不幸而逃,自己會被評定為不義之人,因此連這一戰都被視為不義之戰,失去了意義。
雖然如此,如果將三成藏到村裡自家宅邸,被發現后必給村裡添麻煩。按照與次郎大夫的想法,將三成轉移到離村子稍遠的山中岩洞,在那裡養病。若被發現了,罪過自己一人承擔。
確實如此。勝者家康千方百計搜索三成,他選派田中吉政負責。
(我死了,家康還活著。)
(我曾給過村民大米,如今他們至少能報答我一碗稀粥吧。)
信甚麼呢?老僧看著爐上飯鍋的涼熱,心裏這麼思忖。
據說鄰村都知道了這件事,而鄰村不是三成的舊領地。
「大人逃走吧。」
(世間真有不可思議的人。)
(怎麼辦?)
在岩洞里,三成的身體總算恢復過來。第二天,與次郎大夫回村裡搜集消息,黃昏時分回來了。
寺僧名曰善說,他沒有值得一提的事,只是個世間尋常老僧。
與次郎大夫就是這樣的人。
與次郎大夫鼓勵三成。三成不動。
(我不能死。)
三成的精神朦朧,意識快要消失了,他必須費氣力這樣確認,眼見流血,證明自己還活著。疼痛感令他稍微恢復了一點氣力。哪怕一滴血三成都十分珍惜,他將冒出的血都吸進了口中。
特別是古橋村,某年遭受寒災,莊稼顆粒不收。三成免去地租,還送給村民一百石大米。村民驚喜,互相議論:村史上從未有這樣的領主。
何況三成的身體不比平常。
因此家康命令他負責搜索三成。田中吉政將麾下三千兵力分撒國內,嚴密搜索,連草根都要掀開尋找。當然,近江邊界的這個古橋村也有兵卒出沒。而且告示已經發下來了。
三成想起了自己領地百姓的面容。熱心於治國的三成,十九萬余石領地上的百姓,他能記住兩成。直到後世,能像三成這樣熱心https://read•99csw.com治民的大名也十分稀少。
善說已知關原敗亡之事,卻對此事隻字不提。
三成慢慢伸腿,俯卧下來。老僧遞給他一個枕頭。
老僧放下心來,誇讚與次郎大夫這個大無畏的建議,說道:
三成這樣認定。孟子周遊于列強之間,訪諸侯,宣傳義。孟子說,義是國家、社會與文明秩序的核心。作為豐臣家的家老,三成讀《孟子》得到的信念是:維護豐臣家的秩序之道,就是義。這是何等空虛的理論啊。
(一切都是為了利呀。)
天黑了,藏在林間睡了一覺。翌日,三成覺得照這樣下去小命也就完了。幸好在山谷里找到一塊瘠田,摘下了稻粒,用石頭舂出米粒嚼之充饑。
老僧毫不在意地問道。於是三成開始手按小腹。
「我要用我的義,來還你的義。」
(有源賴朝的先例。)
三成轉過臉看著老僧,說道:
「死後能去極樂世界呀。」
「想要家康的首級!」
三成看著這個豪農勤快可靠的樣子,覺得自己認識了另一個世界。三成沒生活在與次郎大夫的社會裡,他少年時代受秀吉青睞,生活在權力社會之中。二十來歲后,三成掌握著可謂這社會最核心的權力圈,甚至可以自由決定列位大名的生殺命運。三成一直在這個位置上處世度日,直到如今。
三成想順溪而下,下去之後有個名叫古橋的村莊。那裡是三成的舊領。
老僧是相信命運之人。三成逃進這座寺院,對老僧來說是惡運。老僧從屬的佛法教育人們:命運無論善惡,人都難以違抗。佛法提倡既然命運難以違抗,就應甘心接受。任何事都是業,都是因果。面對業和因果,人無可奈何,人的一切命運早在前世就定下來了。
三成這樣思忖,緣溪下山,還沒進入平原,古橋村就出現了。三成趁夜色來到山寺。
三成這樣渴望著。身體脫水失鹽,皮膚和指甲都乾巴巴的。照此下去,三成將在山中無人知曉地成為餓殍,變成一堆無法辨認的白骨。
「與次郎大夫,對不起!九-九-藏-書
「那麼?」
——你就是與次郎大夫吧?
他回答。
(不,我並不恨孟子。)
老僧頷首,為摘取韭菜出了後門,蹲在菜地一角,捻摘韭菜時,恐怖開始令老僧的手顫抖起來。
「我信的唯有義。孔子提倡仁,孟子處於末世,提倡義,強調義是立世防亂之道。孟子說,義戰勝不義,有義之處必然昌盛。然而這場戰鬥卻相反。」
田中兵部大輔吉政現任三河岡崎的城主,生於近江。他是個聰明人,從一匹瘦馬的身分開始磨練,最後嚌身豐臣家的大名之列。
對此,三成心懷不安。假設關原大戰中三成獲勝了,自己能保持何種程度的清高?他並無自信。縱然自己不創立石田幕府,也會創立鎌倉幕府時代北條那樣的政權吧。
「甚麼事都是命運。」
對三成來說,這種想法是活下去的希望。三成愛讀《源平盛衰記》,幾乎都能背誦。對三成而言,源賴朝剛舉兵就兵敗石橋山,其命運可謂激勵三成活下去的唯一精神支柱。源賴朝兵敗石橋山,隻身逃至安房,在該地受到地方豪族擁戴,最後消滅了平家。
老僧的眼神越過飯鍋,看著三成的睡相,他忘記了呼吸似地思索著,是舉報,還是窩藏三成?
三成這樣思量。孟子也活在亂世,他知道權力社會裡毫無義的觀念與情緒,他明明發覺這是空論,卻到處奔走,執拗地索求不存在的東西。
三成這樣嘟囔著。三成的「傲慢」根性已經通過傲慢變成一種執念,這種信念讓他活下去。一想到死,他就抽出小刀,刺一下左上臂,鮮血像茱萸的果實鮮紅地冒了出來。
(那個社會裡,不存在義。)
「施主要點甚麼?」
三成身上穿著當地人的粗布衣裳,折一根新枝當手杖,攀登山坡,從岩石苔蘚上滑過,跨過了溪谷。
關原大戰的前夜,從大垣出發以來,三成因為下痢,粒米未進,幾乎從未合眼。從早晨就指揮交戰,半日里除了作戰還是作戰,最後隻身遁逃。三成現在一點力氣也沒有了,但還在走著。
「為拯救我的九九藏書名譽,你應當去田兵(田中兵部大輔)的兵卒那裡,報告我在何處。」
三成這樣堅信,他數著米粒咀嚼著。然而,這樣吃導致他的病情更加惡化了,嚴重腹瀉,幾乎就要倒下去了。
關原會戰的中途,三成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存在的僅限於「利」而已。
善說僅僅這樣問道。他猜想可能想要米粥、清茶、或者妙藥甚麼的。三成坐在火爐旁,彎著快要折了的腰,但仍不想扔掉自己的洒脫特色。
少時,老僧站了起來,將法衣蓋在三成身上。
「我適逢壯年,戰鬥正酣時刻,肚子卻有病,不僅戰家康,還必須戰腹中之敵。家康恁大年齡卻手腳健壯,指揮大軍,因此我甚懊惱。」
三成開導了與次郎大夫一陣。他說:「我靠義,發動了關原會戰。但有人好像誤認為是因利而發動此舉,令我傷心。」
(我在前世作惡多端嗎?)
與次郎大夫的如此行為,動機只有一個。
為抵達大坂,三成在腦中畫出了一條長長的迂迴路線。西邊道路危險,三成選擇潛行山中,遠遠繞過琵琶湖,走湖西岸山區,避開京都去丹波,想從能勢一帶進攝津。應當說,即便對一個帶著充分乾糧的健康人來說,這也是一條難中之難的路線。
人人猜測,相互談議,但沒人由於害怕災難而去舉報。蒙受三成百石大米之恩,還鮮明地留在村民的記憶里。
首先,他和妻子離緣,讓妻兒都回娘家。以免連坐之災。然後,他來到三珠院,對老僧善說道:
「你熟悉近江的地理。」
(但是,人有義的情緒。)
三成遁入了伊吹山中。其目的是前往大坂。可能的話,緊閉城門,造成死守城池的態勢,想與家康再進行一場決戰。若行不通,就逃往九州,尋找消滅家康的機會。
三成吃將起來。吃了半碗就撂下筷子,肚子又開始疼了。
(孟子錯了。)
而是近江北部了。北側巍然高聳的土藏岳,將天空劃成了美濃天空與近江天空。峰嶺之水彙集,流動山谷中的高時川就在三成目前所處位置的崖下。
「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