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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它們都死了,這是自然的規律。每年的這個時候,雨季開始時,它們的大限就來臨了。它們在這棟老房子的門前盤旋,鑽進腐爛的窗框,鑽進通風口,鑽進石頭縫裡,尋找一切進入裏面的路,然後死去。
「別擔心。」多伊爾說著,垂下手。
房間里很安靜,只有男孩子們坐立不安輕挪腳步的聲音,脫下針織套頭衫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擤鼻聲,翻書聲。比尼低聲說了句「住手」,每個人都抬起頭來,看到唐納德·麥克唐納正咧著嘴笑,他剛剛又在用書頁的邊緣清理指甲縫裡的污垢。
「我想埃拉現在也在回家的路上了。」
托馬斯在塞得過滿的椅子上極不舒服地坐下,高度警惕地觀察著。他驚異地發現多伊爾從辦公桌後面走出來,在緊挨著他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多伊爾身材瘦長而結實,長著一張鬼鬼祟祟的臉。戈林站在桌子後面,沒有坐下,雙手絞在背後。
戈林插嘴道:「我們不知道她安排的是哪架飛機,但是一小時內它將降落在跑道上。我們想請你回房收拾好東西。」
突然,客廳的大黑門開了,這扇門平常總是被人悄悄地、躡手躡腳地推開的,來人總是生怕干擾到別人,而這一次是被猛然推開的,門扯著鉸鏈彈來彈去,戈林·庫珀用手抓住彈回的門,強按住使它靜止下來,他的身子正好填滿門道。有關戈林的一切都是寬寬大大的,從他巨大的橄欖球肩膀到他奇怪的稜角分明的幾何頭,他堅定的黑眼睛掃視著房間,停在托馬斯身上。
多伊爾先生和戈林·庫珀對視了一眼。
意識到自己的臉紅和慌亂,而大家都像看傻瓜一樣看著他,托馬斯霍地站起來,憤怒地看了看周圍的同學。他想他們肯定會在背後議論他,去他媽的,他才不在乎呢。這是他的父親和他之間的事,不是他們。他甚至沒有把襯衣塞進褲子里。他把書包胡亂地丟在一邊,讓裏面的書和文件跌落出來,他沒有問一問比尼,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一眼,徑直朝戈林走過去。
多伊爾伸出手,做了一件托馬斯從來沒有見他做過的事情:他把手放在托馬斯的肩上。那種感覺很溫暖,那種熱度刺痛了他的皮膚,他感到了威脅,以為多伊爾接下來會推倒他,觸摸他,羞辱他。他緊張地縮回身子,從多伊爾的手下滑脫出去。他看著多伊爾。這個男人的表情似乎很悲傷,似乎對於托馬斯的躲閃感到很困惑。
「不,」戈林堅定地說,「只叫安德森一個人。」他伸手關上托馬斯與同學之間的那扇門,門上的黃銅鎖扣咔嗒一聲扣好了。他站在門口read•99csw.com,看著托馬斯的眼睛。
「他死了嗎?」
上弔。上弔。一陣突然湧起的心痛把他激醒了,想象父親的屍體躺在車庫中,那會是多麼寒冷。
檐口已在夏天被重新粉刷過,用的是不同的顏色以突出葡萄和葉子,但好像物業管理部門搞錯了一樣:葡萄是綠色的,纏繞在四周的葉子卻是黃色的。托馬斯猜想一定是在開始時就犯錯了,他們一定是先從葡萄開始的,直到黃色的塗料出現才意識到這個錯誤。其他人似乎沒有注意到。
在托馬斯有機會抬起頭再次細看對方的臉之前,戈林已轉過身,帶領他迎著穿堂風直奔多伊爾的辦公室而去。
托馬斯看著他。多伊爾相信自己說的話,他事實上相信自己知道有關托馬斯的一切。托馬斯張開嘴想說話,卻嗚咽起來。他用手捂住嘴,但這種突然無法控制的聲音衝上來,聽起來像是吶喊,狗叫,狼嚎。他用手指按住臉頰,用力擠,嘴角流出口水,釋放出小聲的尖叫。他屏住呼吸,控制住了自己。
托馬斯沒有回答。
他看到這隻黃蜂抽搐著,像個肚疼的孩子,緊緊地蜷成一團,仍在掙扎,仍在希望著未來。托馬斯想站起來,走過去,用一把尺子幫它撥正身體,使它再多有一分鐘的幻想,使它臨死前獲得一種最終的勝利感。但此時正是圖書館讀書時間,比尼負責監督,他皮包骨的四肢懸挂在瘦弱的身體上,四處搖晃,以確保學生們的臉正對著應該閱讀的頁面。這就是他們所能控制你的,讓你的臉對著教堂的祭壇,對著書,對著橄欖球場一大群憤怒的在你耳邊追喊廝殺的男孩子;但他們無法控制你的思想,除非你告訴別人,別人再出賣你。
「托馬斯,」戈林的同情心已經耗盡,聲音開始變得尖厲,「哪一架飛機並不重要——」
托馬斯笨手笨腳地摸索著套頭衫,把它團成球狀塞進書包里,往裡搡了搡,兩隻袖子懸在外面,像兩根掛在碗邊的意大利麵條。他正準備收拾書,戈林又說話了,這次聲音大些,「先別管了。」
「你的妹妹埃拉?」多伊爾站起身來迎著他。
但托馬斯是如此憤怒,他無法阻止自己,「哪一架飛機?是派珀嗎?是不是?」
「埃拉呢?」
多伊爾傾身向前,聲音變得柔和起來,托馬斯覺得像是從隧道中傳出來的:「出了點事。家裡。你母親讓我們告訴你。非常抱歉。你的父親去世了。上弔。非常可悲的自殺。你還好吧?托馬斯你沒事吧?」
比尼已經30多歲,但還是很孩子氣,他像柳條一樣瘦削的身影在圖read.99csw.com書館的桌子間晃來晃去,對著他最喜歡的孩子點頭,輕彈手指,讓大家集中注意力,使他們擺出正在認真讀書的樣子。圖書館時間。在圖書館的簡介中有這樣一句話:它建立起了對自我教育的終身渴求。缺乏工作人員。在他們所擁有的無盡的自習時間中,圖書館只佔用了一小部分。他們一周只能看一次電視,而且是呆在一間巨大的自修室里,與上百個男孩子一起,而電視則被調到了一個極端差勁的頻道,播放的節目根本就沒人想看,不是選秀節目《X音素》,就是別的什麼垃圾。
「昨天的事。吃午飯的時候。」
托馬斯迷失了自己。他曾試圖吸引父親的注意,讓父親能夠看看自己,好好看看自己,但父親幾乎從來沒有與他有過目光接觸。他只有在公司的簡介或宣傳冊上才能真正看到父親的眼睛。父親只在他們兩個都站著時才和他談話,但那根本不能算談話,他只是看著托馬斯的頭頂上方,發布著公告或宣言:你很愚蠢,商場是戰場,押上你的賭注,永遠不要示弱。托馬斯曾試圖了解他,越過母親和埃拉,通過瑪麗,但是毫無效果,一無所獲。
他們離開寒冷的大廳,穿過一個側廳,經過醫務室和音樂室,進入教堂走廊。這是一片燈光幽暗的安靜區域,嚴格禁止喧嘩和奔跑。走廊很長,沒有窗戶,散發著一股陳腐的焚香味道。唯一一扇門通向教堂上面唱詩班的陽台,因為害怕某些白痴男孩互相推擠失足而很少使用,只在神聖的義務探訪日向家長開放。
戈林的腳步輕盈而富有節奏,托馬斯的皮革鞋底與地面摩擦著,努力跟上他的步伐。遠遠的走廊盡頭,通過一個拱門的雙扇門,便是多伊爾的辦公室。
「在你啟程回家之前我們不得不告訴你,記者已得到這條新聞,今天晚上報紙就會報道出來。你母親正在安排你父親的私人飛機飛過來——」
托馬斯點點頭,一遍又一遍,如此多遍,好像是在確認多伊爾的話:是的,你是正確的,是的,是的,非常正確。他似乎無法阻止頭部上下擺動,他看著在面前跳躍的辦公桌及其橡木腿,看著筆筒中的記事本和筆,看著電話,「她可以打電話的……」
他們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托馬斯小心翼翼地把手從臉上放下來。
「托馬斯·安德森,多伊爾先生想請你去一趟他的辦公室。」
好管閑事的比尼急切地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於是跟著托馬斯走出來,但是戈林把他攔在了門口。
「對不起,」托馬斯又一次理解錯了,他突然不相信自己,「對九九藏書不起,對不起。」
多伊爾不習慣講話時被打斷,「什麼?」
戈林同意他的看法,他能看得出來。多伊爾慈祥地說:「我們不會讓孩子們承擔他們父親的罪過,托馬斯,上帝禁止我們這樣做。你在這裏的行為一直堪稱典範。」
「是,先生,庫珀先生。」
托馬斯跟在後面,意識到其他男孩在嘲笑他可笑的步伐,油膩的頭髮,還有別在灰色法蘭絨長褲口袋裡那支圓珠筆戳出的記號。想象著多伊爾看到他,會覺察到他身上的每一個錯誤,他的每一個在外貌和舉止方面出現的問題。
戈林進來找托馬斯時,他正看著窗台上一隻瀕死的黃蜂。灼|熱的陽光穿透窗戶,穿透因為地心引力而彎曲、因為兩百年歲月侵蝕而泛黃的玻璃,射進來一束黃色的光軸,彷彿一條通往天國的路。黃蜂正在努力掙扎,腹部翻滾著,觸鬚扭動著,小小的逗號形身體收縮著,它的基本形狀就是扼殺它生命的陷阱。
「安德森!」這次戈林的聲音更加威嚴,托馬斯嚇了一跳。
多伊爾先生說:「恐怕是的。」
「你真是個好心人,多伊爾先生,」托馬斯小心地說,「但我認為如果我父親的破產成為其他幾個孩子不得不離開學校的原因,這將是……不公平的。」
「你母親認為讓你身邊的人告訴你可能更好,而不是通過電話,通過她,從家裡……」多伊爾又恢復了慣有的那種語氣,就像在告訴那些男孩子不要和他搗亂,不用問他問題,或者乾脆閉嘴,否則有人會遇到麻煩。她這樣做是不對的,他們都知道她這樣是很可鄙的,但教職人員是不允許說家長壞話的,這是這所學校的全部意義所在:替她履行為人父母的職責,履行她根本就懶得操心的職責。
「今天?」
「想請你去」,不是「要你去」,托馬斯搞不明白這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葯。戈林表現出的禮貌是如此陌生,他感覺情況一定非常非常糟糕,他們已經發現了那輛車,他們很生氣,他和斯奎克要被送走了。
「是ATR-42嗎?」托馬斯說,「我相信她已經在回家的路上了,她一定會乘坐ATR-42回家。」
他們聽了很高興,並不僅僅因為托馬斯在這樣沉重的時刻沒有忘記禮貌,還因為他沒有為難他們,這樣辦起事來就容易多了。多伊爾溫和地笑了。戈林點點頭,緊緊抿了抿嘴唇,表示同情。他們靜靜地站了片刻,牆上的鍾輕聲嘀嗒著,倒數著他們在地球上各不相等的剩餘時間,然後多伊爾挪動了身體,向門口走去,托馬斯也跟著轉過身去。多伊爾在他面前停下來。
「我父親到九-九-藏-書這裏來。」他低頭看著他們,沒有說出他的意思:當我父親到這裏來時,有一些宗教兄弟在經營這所學校,僧侶在管理這所學校,而不僅僅是一些差勁的找不到其他工作的教師們。
「他……他死了?」
「對不起,」他說,「關於……」
「安德森。」戈林後退幾步,直直地盯著托馬斯,命令他過去。
「你母親嗎?」多伊爾問。
有那麼一會兒,托馬斯盯著戈林,惶惑不安。他終於成功地鬆開了拳頭,把襯衫掖進褲子,把領帶的末端也掖了進去。這原本是他們喜歡的一種風格,是蔑視的標誌,襯衣的前片耷拉著,領帶系得低低的,但戈林是在友好地糾正他,而不是說教,和他大談什麼公民責任,以及為年齡更小的男孩樹立榜樣。戈林努力放鬆面部表情,擠出一絲微笑,這種一反常態的友善,很怪異。
「你父親嗎?」
托馬斯臉紅了,並不是因為不好意思,而是因為某種恐慌。大家並不像討厭某些男孩一樣討厭他,雖然他們有充分的理由這麼做。因為他的爸爸,已有三個同屆的同學被迫離開了學校。從某種意義上講,托馬斯的老爸頻頻出現在報紙上的事實已經抵消了一部分恥辱,他多多少少也算是個名人了。
托馬斯拖著腳向門口走去,回到教堂走廊昏暗的燈光下,回到那個從此永遠改變了的世界。
戈林指著托馬斯的肚子,微笑著說:「你最好把襯衫塞進去,別惹麻煩。」
托馬斯喜歡這個房間。圖書館在曾經是客廳的地方,天花板是如此之高,7英尺高的書架甚至還沒有夠到牆壁的半腰,兩扇窗戶高高在上,俯視著外面的草坪,眺望著像奔騰的河流一樣波瀾起伏的佩思丘陵。很廣闊的遠景。他喜歡想象自己擁有這棟房子,這兒就是他的起居室,其他人都滾得遠遠的,他可以糾正飛檐上的錯誤,修復窗戶,一個人獨處。
他看著這隻掙扎中的昆蟲,想知道它們是否知道死亡正在逼近。也許它們了解死亡的必然性,但它們選擇不被淹死,而是乾乾地蜷縮著睡去。也許進化己慷慨地賜予它們自我欺騙的能力,它們真的以為從這裏進去就可以逃脫死亡。
悲痛的眼洎刺痛了他的眼睛,怨恨流過他的臉頰,「是派珀,她安排了派珀。」
圖書館的門對著中央大廳,上面是一個橢圓形的陽台,陽台頂部是與之匹配的橢圓形玻璃,下面,石頭台階的底部,是雙扇大前門,天氣很冷,寒風從兩扇門中間穿堂而過,但是托馬斯仍在出汗。他捏緊了拳頭,告訴自己當它們麻木了他自會鬆開,他需要思考,思考不同的事情,他九*九*藏*書現在有多少麻煩,當他走進辦公室時,那個老男人多伊爾的臉會是什麼樣子,和他在一起的還有誰?斯奎克可能在那裡,還有警察。他的母親。不是保姆瑪麗。上帝,求求你,不是瑪麗。
「你們是老師。」是我父親出資建起了六年級附樓和計算機實驗室,你們不能這樣做,因為你們不過是些差勁的教師,所以,別小看我,別覺得我不過是一個悲傷的沒人管的孩子,該死的母親連個電話都懶得打,她送來的是倒霉的派珀。
托馬斯回過神來,站得筆直,「謝謝你們告訴我,這對你們來說不容易。」
戈林幾乎也表達了一個想法,一隻眉毛輕輕挑了挑。多伊爾磨了磨牙,看著托馬斯。他們都在想著同樣的事情。
多伊爾同情地歪著頭傾聽,但戈林插嘴道,「我們應該去收拾了。」
「他什麼時候……死的?」
黃蜂死亡的季節。
「庫珀先生會帶你回房間並幫你收拾。」
「埃拉,她知道嗎?」
「哪一架?」
「請坐下,安德森先生。」
戈林是多伊爾的副手,他到這裏來是要把安德森帶到多伊爾的辦公室。
昨天吃午飯的時候,托馬斯正在食堂吃著柔軟多汁的、裹滿了金色糖漿的白麵包,喝著一品脫紅茶,越過茶杯的邊緣,看著斯奎克,盯了他很久。托馬斯之所以找到斯奎克是因為對方有一輛汽車。他以為自己了解斯奎克,但其實不是。他們喝的是胡蘿蔔湯,菜盤底下放著濃縮固體湯料。
托馬斯的思緒一下子遊離起來,耳朵里嗡嗡作響,眼中閃著絲絲金光。他垂下眼皮,把這間房關在外面,燈光因此變得晦暗。黃蜂死亡的季節。這些無聊的男孩無情地見證了它們的死亡,看著它們在寒冷和風雨中躲避,掙扎,被完全擊敗,死去。
戈林敲了敲門,聽到回應,及時推開了門,托馬斯沒來得及猶豫,就已踩在了多伊爾辦公室的尼龍地毯上,他很驚訝地發現辦公室里除了多伊爾沒有別人。多伊爾站起身來迎接他,臉上是一種懊惱或厭惡的表情。
托馬斯直到最近才發現戈林知道他的名字,現在所有的員工可能都知道他了,他們可能在辦公室大聲讀報,品味著自己學生的不幸。
突然,托馬斯用力抹去臉上的淚水,站起來,看著兩個人。
「托馬斯,」他猶豫不決地說,托馬斯有一種他在即興發言的感覺,「對於你最近的麻煩,我們感到非常遺憾,我們知道你面臨著多大的困難,但是請你放心,無論發生什麼事,你將在這所學校完成學業。學校有補助金,我們可以為你申請,取代你父親的資金支持,這樣你就可以留在這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