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托馬斯討厭塞文歐克斯。他們是六年前搬到那裡去的,當時父親正處在職業生涯的巔峰,錢如滔滔江水,滾滾而來。他每晚都回家,看起來越來越得意。托馬斯還記得,他發起福來,買了一柜子更合體的新衣服,以掩飾隆起的肚子。
穿過這扇大門,汽車不再裸|露在山風中,進入一條老樹組成的長拱廊,這些扭曲的老樹張牙舞爪,在黑暗中若隱若現。游泳池的玻璃屋頂看起來很臟,托馬斯可以看到上面的枯葉。
托馬斯的雙手抓住車窗下的扶手,堅定地看著窗外。他能感到瑪麗的存在燃燒著他的後背,他能感到傑米模糊的冷漠,他是母親的代理,坐在前面的駕駛座上。托馬斯盯著車窗玻璃,盯著玻璃上自己淺淡的輪廓、圓圓的眼睛和愚蠢的魚嘴,以及後面塞文歐克斯的水印標誌。溫和的丘陵小巧而平整,闊氣的大房子沿著公路向後收卷,隱藏在樹后。
看看她在不在裏面?她甚至都不會在外面。她已經走了。一個空蕩蕩的家。他看著草坪,意識到雙眼乾澀,睜得很大,好像被人擊中了一樣。他幾乎不能呼吸。
他們在樓梯底部停下,瑪麗終於想起了一句要說的話,「對於你爸爸,我們都感到非常難過。」
他們已接近臨界地段,汽車與其他大型客九*九*藏*書貨車一起一點點向前移動,傑米提前向他們示意,讓他們明白他要在下一個路口出去了。天空是黑暗的,田野是一道道被翻起的土壤,但還沒有播種,在這片茫茫大地上,除了這條碎石瀝青路和路上的汽車外,可能什麼也沒有。
「騙子!」有一句這樣說。托馬斯以前見過這句話,是在報紙的漫畫上。
搬進塞文歐克斯時,莫伊拉並沒有提出異議,雖然丈夫在買下這棟豪宅前根本就沒有和她商量過。她從此遠離那些老朋友、老鄰居以及北倫敦所有的商店。她——可能是她也可能是他——告訴他們:新地方棒極了,因為我們將擁有數英畝屬於自己的土地,四周被高高的柵欄圍起,全方位頂級安保系統,我們將會擁有電動百葉窗、密室和保險箱。
托馬斯的眼睛停留在草坪上。父親喜歡這片草坪,喜歡擁有它的感覺,喜歡它的形狀,喜歡它緩緩向下流淌的樣子,好像它會這樣永無止境地綿延下去,而這一切都屬於他。他們剛搬進來時,托馬斯和埃拉想在上面玩耍,想在上面奔跑、打滾兒,但莫伊拉卻不讓,她說這是你們父親的,他擁有它,這不是給你們玩的。
莫伊拉在報紙上看起來並不空虛,她實際看起來很漂亮九*九*藏*書,有幾個男孩子還這麼說起過。她一直很瘦,儷且父親還經常花錢請人為她做頭髮,給她染髮、造型。但即使是在報紙上,她匆忙穿梭于機場,驅車經過等在門口的示威者,即使是在那個時候,他也可以看到她內心的空虛。她是他離開后留下的一具空殼,在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他可以感覺到身邊的瑪麗想說什麼,她張了張嘴又閉上,保持著沉默。她一定是在擔心自己的工作,他們一定都在擔心。讓所有的工作人員都留下來,家裡肯定負擔不起。他不知道,如果他遇到不再為他們工作的瑪麗,她會有什麼不一樣嗎?他知道她有心事,但是沒有說出來,每個人都這樣。傑米很可能還和現在一樣,完全一樣。安靜,愉快,一點點空虛。莫伊拉愛的就是傑米這一點。她喜歡他,因為他和她一樣,心裏什麼也沒有。
「卑鄙的銀行家!」另一句說。真是荒謬,他根本沒有為銀行工作過!除此之外,其他的抗議似乎還是非常溫和的。有一束可能從超市買來的廉價鮮花,用十字木架支在門口。人們知道他自殺了。
房子建在高處,但並不像桑頓霍爾的那棟房子一樣在陡峭的山坡上,而是從平地高高拔起。房子前面是一個帶扶手的露台,旁邊有一段向九-九-藏-書下的台階,通往一片緩坡草坪的頂部。托馬斯面向草坪,腦子裡一片空白。他現在應該下車了,但他卻一動不動,他的肌肉鬆弛,他害怕放開車座扶手。
這隻屬於他,不屬於別人,甚至連埃拉也不允許在上面奔跑或踩踏,園丁若有一丁點的閃失就會被解僱。托馬斯的鼻子頂著車窗,他頂得很用力,感覺到疼痛了,他看著窗外的草坪,更加用力地頂著窗玻璃,直到鼻子咔嗒作響,然後他看見鞋跟碾碎一隻鼻子,看見破碎的鼻子裏面和刺目的白色軟骨,以及從上面冒出來的完美的圓形血色泡沫,斯奎克趴在地上,抬頭看著他,嘴中流出鮮紅的血,在黑暗中微笑……
如果是在對的時間,驅車只需半小時就能到達,但現在是錯誤的時間。正是上下班高峰期,M26號公路上的汽車像一條條多疑的蟲子,緩緩爬行,自私地緊貼著前車的保險杠,唯恐別的車輛插|進去。如果快要接近塞文歐克斯時他會知道,因為那一帶的汽車似乎更大更乾淨,從某種意義上講,就像他的父親,時髦,整潔,強大到足以直接從你身上碾過去而無須停下。
托馬斯鬆開扶手,伸出兩隻前臂,箍住傑米的喉嚨,把他拖向後面的乘客座,讓他透不過氣來。
他上吊自殺了,這似乎很不可九九藏書思議。他不是那種會對自己的性格進行反思的人。如果不是因為他藐視投資人,這一切本不會成為公共醜聞。他說,你不能欺騙一個誠實的人。
「你沒事吧,湯米?」傑米從駕駛座上轉過身來,露出四分之一的臉,掛著淡淡的尷尬笑容。
他們搬家了,然後托馬斯就被送去了寄宿學校,他甚至還沒來得及發現擁有一間密室是多麼了不起。莫伊拉對他被送去寄宿的事實也沒有提出抗議。但是輪到埃拉時,她卻為女兒抗爭了,堅持把埃拉留在當地學校,直到12歲以後。托馬斯問她,為什麼替埃拉爭取,卻對他不管不問。她很內疚的樣子,眼中閃著淚花,舌頭從乾燥的上顎解脫開,說:「男孩子是不一樣的;」她就說了這麼多。男孩子是不一樣的。
「我應該下去看看你母親在不在裏面嗎?」
他們搬到塞文歐克斯后莫伊拉變了。托馬斯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麼。那時他還只是個孩子。他沒有質疑他們之間的動態關係,但他感覺好像是父親正在削弱母親生命的活力,父親越是生動有趣,母親就越是萎靡不振,一副備受打擊的受害者的樣子。她不再參加公司的派對,公司的假期,公司的妻子團結日。她開始吃藥,這使她的嘴唇乾燥,像被火烤過一樣。托馬斯記得她乾燥的舌九九藏書頭在嘴裏噼啪作響,發出刺耳難聽的聲音。她的眼睛不再那麼富有表現力,甚至連眨眼的動作也慢下來了,好像一旦閉上,她不確定自己是否還想再睜開。
她看著他的後腦勺,期待回應,但托馬斯一動不動,他正在看著父親的草坪。
這是一所令人討厭的房子,不對稱的外觀,合成樹脂工藝,沉重的屋頂,本意是要看起來像一棟霸氣的鄉村別墅,但是因為太大,它看起來像一座體育中心,有著大大的走廊,大大的房間。這套房子是他父親從一個破產者手中廉價買來的,當時那人急於把房屋變現,以盡量減少損失。剛買過來時,這個地方仍然瀰漫著經濟大恐慌的氣息。莫伊拉把房子重新裝修了一下。她乾燥的嘴巴發出急躁刺耳的聲音,下令油漆工把房子漆成冷淡的藍白色,像被霜打了一樣,這種瑞典式的風格與其沃賽式的外觀完全不搭調。托馬斯的住處擺滿細長腿的桌子和白色的椅子,牆上畫有一串串的愛心。
瑪麗把他的沉默視作肯定的回答,她下了車,咚咚作響地走在通向大門的台階上。
傑米拐彎了,沿著大路直奔大門而去,新門,仿維多利亞時代風格,他父親熱愛仿造的東西。傑米在門口停下,摁下按鈕,大門緩慢向內打開,使托馬斯有時間把牆上所有的塗鴉看在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