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頭直視著他，不再埋著下巴，不再撇著嘴巴，不再懊惱或責難，懇切的樣子像是在乞求恩澤。

「不是。」她又嘆了口氣，「每個人都非常生氣，因為正是他所出賣的投資才導致市場崩潰。」

托馬斯沒有任何感覺，他最生動的感受是一絲淡淡的驚訝，她竟然讓他看見她哭，讓他看見她凌亂的頭髮。她從來沒有不化好妝、不從頭到腳用得體的服飾武裝好就跑下樓來的。他以為她喝醉了，但她沒有。

他不想知道，他並不曾猜想過多少細節，他所擔心的只是後果，但是他說：「爸爸做錯了什麼？」莫伊拉轉動著眼珠，「——你說我可以提任何問題。」

「抵押貸款利率在兩年後迅速上漲了，」他說，「父親知道這一點，確定那些房子將被收回。難道是你不明白，還是你以為我不會明白？」

這段記憶讓托馬斯止住了笑，但他並不難過。他重新坐下來，深陷進沙發里，看著通向走廊的門。他們兩個都氣喘吁吁，面帶笑容。

「怎麼回事？」

「你確定你要我讀這個嗎？」她聳聳肩，沒精打采地眨眨眼，「警察帶走了原件，他們會讀，有人會把它泄露出去，這個國家的每個人都會知道。」她的眼睛變紅了。托馬斯繼續讀：

「因為他們很愚蠢。現在每個人都非常憤怒，因為你父親的公司斷定他九-九-藏-書們不會支付。」

「怎麼說呢，情況是非常複雜的。」

他們都看著這張紙條，那一個個巨大的字母，一行行傾斜的字體，充滿了仇恨和憤怒。拉爾斯的憤怒是如此強烈，句點的地方筆尖戳破了紙。

父親擁有一個空房子帝國，這與他是相稱的。托馬斯還記得參加國家美術館時的情景，他們在莫奈的《睡蓮》前停下：攝人心魄的恢宏之美，像一面流動的牆撲面而來。父親站在他身後，告訴他這幅畫的貨幣價值。即使只有9歲，托馬斯已經知道父親錯失了要點。

托馬斯覺得應該問點什麼，「他是在哪裡做的？」

「在草坪上。」她微微露出苦澀的笑容，認可這個問題的重要性，「在橡樹上，用一根繩子。」

「昨天吃午飯的時候，大概12點半。」

「這很複雜，托馬斯，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問我關於你父親的自殺，而不是這個——」

托馬斯是首先開始發笑的，短促而神經質的傻笑，溢滿了他的臉，然後莫伊拉加入進來，邊笑邊哭，指著紙條，努力透過飛濺的淚水說：「你，你，你是不是也想有一張！」

「擔架，是的，他的手垂下來——我跳了起來！」她模仿了一個兔子蹦跳的動作，又笑起來，這次是笑她自己。

「我看著他們把他放下來的，」她凝視著窗外，九_九_藏_書橡樹所在的地方，「他的……他們割斷繩子，抱著他的腿，把他放在……一個像床一樣的東西上。」

莫伊拉咳嗽起來，她被自己的笑嗆住了，因為她趴在那裡太久了，臉憋得通紅，卻還是不能停止大笑，她站起來，指著托馬斯的臉。

她清了清嗓子，「很多人停止支付抵押貸款，結果投資失敗了。」

「你他媽的這個軟蛋，讓我來教教你怎麼做男人。」她假裝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因為要模仿把他帶到阿姆斯特丹的妓院的行為太複雜了。

他們放肆地大笑起來，笑得喘不過氣。托馬斯站起來，緊緊擰了一把自己的臉，指著她喊道：「你乾癟的陰|道！」

「他們為什麼停止支付？」

「他給你留的是複印件？」

莫伊拉假裝羞恥地臉朝下趴在沙發墊上，仍然哭笑著，因為他學拉爾斯學得好像。托馬斯低頭看著她，彷彿很噁心的樣子，仍然在笑，用父親常用的口頭禪說：「該死的趕快滾出我的視線要不然我擰起你來把你他媽的扔出窗外！」

托馬斯看著莫伊拉，她平靜地坐在對面的沙發上，看著他。這是拉爾斯，沒錯。是他生氣時的樣子，有點醉的樣子，時而大喊大叫，時而對她低聲呵斥。他倆都能聽到他蠻橫的聲音從紙片上跌落下來。

「擔架？」

「不是。警方在離開之前複印read.99csw.com的，他們必須帶走原件。」

「托馬斯，我想先看到你，因為——」她停頓下來，再次捂著臉抽泣，手指伸進頭髮里，深深地抓進頭皮里，他可以看到她指甲中流出來的血。當她拿開手，他能看到她的頭皮上已被刻上血腥的破折號。

托馬斯沒有笑。

「他甚至提都沒有提到我。」托馬斯把紙放在桌子上。

莫伊拉看著他，像一個成年人看著另一個成年人，帶著尊敬、愛和真誠，她說：「你知道，我愛你。」

父親的字體龐大而誇張，托馬斯讀道：

「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和你父親的死亡相關的問題。」

「我想知道這個，我無時無刻不在關注報紙上對於這件事的報道，我需要知道他做了什麼，然後，我再問其他事情。」

「他不會回來了。」托馬斯又說了一遍，靜靜地看著自己的雙手，意識到房子里非常安靜，他突然抬起頭，「埃拉呢？」

在這間宏大而古樸的房間里，托馬斯覺得自己像一個精神迷亂的人。兩張巨大的白色沙發相向擺放著，中間是一張白色桌子，上面放著白色物九-九-藏-書件，就連牆壁和窗帘也都是白色的。在他對面的莫伊拉雙臂交叉，皮包骨的雙腿纏繞在一起，薄薄的嘴唇撅著。她非常安靜地坐在那裡，盯著他，很長一段時間后才說：「我會告訴你想知道的一切，然後我再也不想談到他了。」

莫伊拉放下交叉著的雙臂，深吸一口氣，「他留了一張紙條。想看嗎？」

「是的，」她說，「我是這麼說的。」她深吸一口氣，「他用別人的錢投資，賠光了。」

但托馬斯的心正在狂跳，他己不能彎腿坐下來了。她睜大濕潤的眼睛看著他。

托馬斯看看這張紙的背面，是空白的，他看著母親，她正在哭泣。

「他再不會回來了。」托馬斯簡短地說。

莫伊拉睜大眼睛，似乎不太相信他們會有這樣的好運氣，「我知道。」她坐回沙發上，用手指梳理著頭髮，順著鬆脆的定型髮膠擺弄著。她看上去年輕而興奮，她的胸部起伏著。

「什麼時候？」

托馬斯接過紙條，打開它，是一個複印件。

托馬斯聳聳肩，雖然他確實非常想看。她把手伸進休閑長褲的口袋裡，掏出一張摺疊的紙，用食指和中指夾著遞給他。

莫伊拉的眼中又溢滿了淚水，根本不是開心，是恐慌，她的腦袋向前擺動，托馬斯突然知道：埃拉已經死了，他的父親姦殺了她，踩碎了她的鼻子，把她留在房間里，讓她的陰九九藏書部裸|露著。他站起來，莫伊拉捂住臉說：「還在學校，托馬斯——」

他看著她，這明顯是哄小孩子的謊言。

托馬斯曾以為她會談談傑米。他己準備好了一些借口，準備指責瑪麗或者悲痛地哀悼父親。她這樣的開場白讓他迷惑不解。

「哦。」

她咬咬牙說：「問吧。」

她再次盯著他。意識到他們並沒有談論傑米，托馬斯認為應該再問一個更大的問題：「為什麼？」

「市場崩潰后？」

「托馬斯，我知道對不起是不夠的，我知道不夠，但是當我手中拿著那張紙，看著他們割斷繩子把他抱下來時，我滿腦子想的就是你，以及你怎樣——」

她再次用手指抓著頭，肩膀聳動著，沉默不語，像一隻抱著毛球的貓。

「我一直都知道，托馬斯，我應該保護你，但是我沒有。我想……」她的胸部高聳了一下，「道歉，」她找到了節奏，歇了一口氣，「我很抱歉，我知道光道歉是不夠的，但是我會做任何事情……」

她就這樣久久地坐著。再次抬起頭時，她的臉是猩紅色的、濕漉漉的，鼻涕流得滿嘴都是，她用手擦了擦，頭髮直立起來，她不能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