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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史疑 第一節

四、史疑

第一節

比良直樹也在聽到宇津原平助的「史疑」之後,深為關切,不過人家在群起互爭之際,他卻按兵不動。沒有比置身於麕集的競逐者之中更無聊的了。平助既然頑固如鐵,那麼去了也必被認為跟那些毫無魅力的逐「臭」學者們一丘之貉。他在等候最有效的方法與時機。
然而,直到目前為止,前田家所借自白石的「史疑」,卻未見收藏。因為有二十一卷之多,所以即使散佚,也應該留存一部分,而事實是全部消失了,可知加賀侯為了抄寫而交給藩儒,此後即告遺忘,亦屬可能的推理。總之,在前田家,連有關此事的記錄都未見隻字。因而另一個可能是:藩儒在未完成筆寫以前即告死亡,而當時的藩侯也亡故,「史疑」遂從此失蹤。
宇津原平助堅持到底,使得那些學者們莫可如何。這麼一來,只有請求平助的兒子,在老子死後允許他們閱讀了。由於父子之間感情不睦,目前想透過兒子來說服父親,也是沒有一線希望的。因而學者們之中,有些人已經開始和兒子套交情,以便獲得將來的保證。
歷史學家對白石的「史疑」,都抱有極大興趣。因為此書成於「古史通」「古史通或問」二書之後,且又有補前二書之不備,並提示「今日政事心得」之如虹氣勢,因而被認為必有白石的強烈主觀在內之故。即以「古史通」「古史通或問」二者而言,對現代學者寫古代史已有莫大裨益,遑論此書。
起初,這位文教記者,把這個消息帶給他經常來九九藏書往的某大學的一位副教授。這位副教授不十分相信,但是聽著那位記者的說明,便漸漸地覺得好像不見得是一派胡言了。收藏者現居福井縣的鄉下,自稱是昔日加賀藩一個藩儒的子孫。此人姓「宇津原」名「平助」,已是六十七歲的老人。他脾氣古怪,二十年前把家人全部逐出,目前依然離群索居。老太太由住在別處的孩子們奉養,老爸則幾乎與孩子們不相往來。家裡有大量的傳自祖先的古文件、古記錄之類。這位老人是藏書狂,不但不肯把書籍借給人家,連閱覽也不許。就像一個守財奴把金幣藏在壺裡埋在地下,偶爾取出來看幾眼,就是最大的樂趣。
說到年輕一輩,比良直樹亦為其中之一。他是才三十二歲的新進歷史學家。畢業於哪一家國立大學,目前在哪一家大學當講師,這裏不必細表;只要說是最近聲譽鵲起,被目為前途可觀的歷史學家便夠了。他的文筆極佳,偶爾論著在著名綜合雜誌發表,初具知名度。並且常常揭露,創性的見解,深受矚目,咸認終久會在該大學的教授寶座上安頓下來,成為歷史學界一方之雄。
雖然老人曾一再的請託,記者還是向副教授說了。當副教授認定不無可能之後,人一下子亢奮起來,懇求記者不要向別的學者透露。副教授說:如果這是真的,那就是一項了不起的發現,希望能讀一讀,然後寫一篇足可震撼學界的論文。
然而,這些來自東京的學者,都挨了九*九*藏*書宇津原平助無情的閉門羹。他對這批人的請求閱覽「史疑」一一嚴加峻拒。不過其他的古文書、古記錄,倒未拒絕。光看了這些古物,學者們便都不疑老人存有「史疑」了。老人取出來的那些古文件之中,確實夾雜有不折不扣的享保年代古物,而且有不少還是學者們聞所未聞的東西,足夠他們為之垂涎三尺,但是他們最大的目標,仍然是白石的「史疑」。
這一部「史疑」,當時的加賀藩藩主前田侯聽到傳聞,請求借閱。在白石來說,加賀侯乃是他的另一個後援者,故而未便拒絕,將全書二十一卷出借。不料在前田家,不知是否打算作成寫本,借后即未見返還,而白石則于「史疑」脫稿的享保九年(一七二四)十二月二十九日,次年享保十年五月病故。或許加賀侯這邊是因而存心不還亦未可知。
那麼平助老人又為什麼向新聞記者透露了有「史疑」一書呢?是由於這位記者口才極佳,尤其善於使人開口,一不小心竟而把不傳之秘說出來了。記者說,平助老人說了這話后深自懊悔,反反覆覆地要他千萬不可告訴別人,否則傳開了,到處會有人來要求借閱,無法應付。
學者們都各有其功名心。當自己有了獨得的新史料時的歡忭,無疑倍蓗于女人之獲得名貴寶石。說不定可以憑此史料,打出新學說。也可能推翻前輩學說,亦可能有益於自己學說的補強。
——新井白石死後留下巨量的著作。它們幾乎都以「寫本」的方式傳世,其中也有若干僅存書名而未見實物的,「史疑」即其中之一,相傳是二十一卷的巨制。白石生前發揮了出現於十八世紀法蘭西的百科全書派方式的才華,尤其還是在歷史考證方面,第一個引入實證主義的人物。就此而言,他也是日本近代史學的鼻祖。入了明治,實證史學始見興隆,而有為的歷史學家,幾乎無一不受白石的影響。read.99csw.com
就這樣,新井白石的「史疑」,儘管判明了它的存在,卻無人能一窺堂奧,倏忽間又過了兩年。歷史學家之中,也有人認為長久以來行蹤不明的「史疑」,能夠知道了下落,就已是極有意義的事。不用說,也有學者懷疑宇津原平助老人的話。平助老人之所以不允借閱,乃因系偽造物之故。也有人認為平助根本沒有,只不過是空口白話,炫耀而已。這些看法都不無道理,但在平助老人那兒看到過其他古文書的學者,倒深信不疑。其中更有少數頗富野心的年輕一代學者,根本連瞥見一眼都未曾有過,卻憑平助的一言半語,捕風捉影一番,著論說「史疑」的內容如此如此。
這樣的一部書現存於越前鄉間的消息,使部分學界受到了極大的衝擊。這裏說部分,是由於獲知的學者,有些不願意讓別人也知道,不肯公開之故。縱然如此,舉凡聽到的人都爭先恐後地奔赴福井縣西部山村。在那裡read•99csw•com,美濃境內的高聳山脈壅塞著南方天空。
即令新聞記者向其他的歷史學家說了,也不能責備他是不道德的。起初,他也不懂「史疑」究竟有什麼價值,副教授為此而亢奮,還使他感到莫名其妙。於是他覺得這件事僅告訴一個人,未免可惜,也許該向整個學界透露出來才是吧。他這麼想著,向更有名的大學者說了。
最早傳出新井白石的巨著「史疑」尚存於世的消息,是某報社的一位文教記者,到北陸一帶去旅行採訪回來東京之後的事。
近代史學鼻祖白石的歷史著作之中,被許為巔峰之作的「史疑」,竟然存在於昭和的現代,因而學者們的關注也就越來越高亢起來。他們想盡辦法,使盡工夫,為攻陷宇津原平助而悉力以赴。然而平助卻是頑強逾恆的。他宣布:「在我還睜著眼的時候,絕對不拿出來。他聳起肩膀說:我已經六十七歲,剩下的歲月並不太多,死後也許小犬會給你們看,在那以前,不管是宮內省的命令,或總理大臣親自來舍,也絕對不拿出來。」
副教授翻找加賀藩的「武監」,證實了昔日該藩確實有過一位藩儒「宇津原平左衛門」其人。
白石的歷史作品,有著名的「藩翰譜」「讀史餘論」「古史通」「古史通或問」等,乃應德川幕府第六代將軍家宣之邀而執筆。但是,「史疑」則是白石遭第八代將軍吉宗貶抑,正如在其「焚柴記」里亦有記述,乃在失意之中起筆。其內容,根據白石致友人信中所言,像「古史通」「古史通或問」那樣地以「記、紀」為本,合理考證古史之作;他似乎未滿意於前二書,且有更進一步,透過古史而提示其對當代的施政心得之意。他自謂:「乃本朝古今第一書,記萬古之疑……」具見他執筆時的豪情壯志。https://read.99csw.com
這話不僅未使人們死心,反更揚起殷切期望,也是人情之常。其中也有高齡學者,誰能活得更久,實在無法保證。於是這些老學者們都熱切盼望能夠在死前,一窺「史疑」的究竟。也有若干已經有了業績,豎立了不移地位的歷史學家,抱起了再次在學界掀起風浪,以求再創學術生命高潮的野心。
前此,縣政府方面也有過承購之議,曾派人交涉,可是平助老人說什麼也不肯答應。不過他對偶爾來訪的客人,有時也會得意揚揚地出示手訂的目錄,其實那也不是完整的目錄。老人自己即向記者透露,秘中之書是不列在其上的。屋子古老而寬大,藏書的房間在離棟,為防盜賊,窗子都嵌著嚴密的鐵格子。他之所以不願意另蓋庫房,乃因為每天可以自由自在地前往那個房間瀏覽百籍,根據他的說法,如果把書籍收藏在書庫里,等於和愛兒隔離,寂寞難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