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成了人間地獄了。」大太太目光灼人，緊繃著臉，直逼榮升和榮華。「象什麼樣子？當我是死人啊！一個家裡，死了個姨太太，死了一個女孩子，天就塌了嗎？！地陷了嗎？！老爺死的時候，怎麼不見這麼傷心？啊？老爺死的時候，老太太死的時候，你們誰來幫過忙？你們誰來嚎過喪？！對，哪怕是虛情假意的淚水，你們都吝嗇地存放起來。」大太太氣度雍容，嚴詞毒句，字字誅心。漫長的家族權利的鬥爭中，大太太從未放棄過正妻的尊嚴和剛毅。榮老爺死的時候，正值榮升國外為「情」羈留，家裡沒有孝子，作為兒子的榮升對此感到慚愧。

等她醒來的時候，聽得滿屋子的哭聲。榮華和榮升都床前陪著她，杏兒凄風苦雨地站門邊。

「二十年前，你們東躲西藏的時候，岳嬤嬤找到了我，是她告訴我，老爺遇害的消息。我連夜把小姐安全地送出了城區。可是，小姐她不肯走了，她意志很堅決，她要復讎，用極端的方式，用、用你來作餌，用你來執行人世間最殘酷的刑罰……我想竭力阻止她的盲動，可是，我失敗了。」

「來的不巧啊。」大太太冷哼一聲，對眾人說：「跟我來。」

香脂膩粉撲榮榮青春無憂的臉頰上，顯得十分凄慘，簡直慘不忍睹！三太太嚎哭起來，這是實實的痛！剜了心尖七寸肉的慘痛！絕望的哀嚎，嚎叫！

榮升冷眼看著這幾天來，家裡出來進去的這些人的顏色，這些人都不是等閑之輩。他問都不必問，聞一聞就知道這些人來自江湖。

阿初上了韓正齊的車。他把少爺送給自己的扇子打開，扇面上寫了一首詩。那是一首唐代香嚴閒禪師詠「瀑布」的名句：「千岩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我還二丈金剛摸不著頭腦呢。」韓禹說。

想著四太太剛進門的樣子，姣美動人；

不知是她的不幸？還是自己的不幸？

院子中間，一字排開六個穿短褂的漢子，榮初一身縞素，肅立中央。大家看見榮初的時候，都暗地吸了一口涼氣，這個年輕人的眉眼的確很象四太太。

「出息了？」榮升半帶嘲諷、半含惋惜地說。

三太太遲鈍無力地靠榮華身上，大太太強勢的壓迫下，她把剩餘的怨毒全化做滔滔淚水。

「壞了，壞了。」湯少笑嘻嘻地說：「阿初調唆你們家老爺子殺人放火。」

韓正齊站起來，聽候阿初的吩咐。

一行人安安靜靜扶棺走過長街……

需要時間。

阿初來了，他穿著中式長袍，手腕上翻卷著整齊、雪白的袖口，頭髮梳理的一絲不苟，腳下是一雙布鞋。氣度閑雅，氣韻如虹。

燈光幽暗，同濟醫院的太平間里清冷而寧靜。死去的人安詳地躺著，像熟睡的嬰兒。這是往生者人世間的最後一個驛站。四太太、榮榮、小護士她們將此處洗凈紅塵中的風雨塵沙，聽著感傷離亂的悲歌，踏進另一個世界的門檻。

「少爺！」

彷彿冥冥中有一陣悲風襲來，不由得心中百念叢生，傷心難忍，愴然涕下。說：「妹妹，可憐你的命太薄。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沒了……」

「有煙嗎？」阿初問。

「我很傷感。」韓正齊說。

「不！這個稱呼太彆扭了。」阿初居然笑起來。「我聽著十分噁心。您是什麼身份？我是什麼地位？今非昔比！」

上海各報社的記者來了；

白布揭開了，是榮榮。

「我母親不需要。她黃泉路上，不是等錢用，她等仇人的血。」

一路上都有巡警維持秩序……

阿初慘然一笑。「漏網之魚，不知道是不是應該開香檳慶賀重生呢？」說著，他看見了疲倦的夏躍春和沉睡的湯少。阿初迅即脫了上身的西裝，摺疊了成枕頭狀，輕輕地把湯少的頭移到「西服」枕上，解放了夏躍春。

榮府大門敞開，白色的燈籠高掛，暗示著四太太和榮榮可以從榮家大門裡出殯。

「這個理由，太過牽強。」阿初從四太太的梳妝匣子里取出一朵銀白色的珠花，他仔細地看著珠花的結構。「你看，珠花很漂亮，結構巧妙，狀貌雅緻。太陽底下看它，銀色的一簇枝蔓會煥發出金黃色的光澤。穿珠子的鏈子很講究，不能有偏差，一有偏差，它就散了。就象記憶的鏈條，不能斷，斷章取義，故事也就不合情理了。」說著說著，阿初把珠花的鏈子給扯斷了，一顆顆圓潤、飽滿的珠子跳躍似地四處飛濺。有一顆甚至直接彈到了韓正齊的面頰。「明明是『死』的物件，給它一點生命的活力，它就會以藝術生命的態勢復活。同樣，明明是脈絡分明是事情，你給他設置一點障礙，哪怕是一點點，他就真偽莫辨了。」

「您是不是，早已遺忘了她的存？」

「那天，我經過內心的掙扎，終於答應了小姐的要求。我把你們安置小旅館后，我就去想辦法聯絡社團里的兄弟。半路上，我被人跟蹤了。我被一群日本浪人給圍攻了。他們肆意地毆打我，他們把我關一個隱秘的地窖里，那感覺就象是被人給活埋了。沒有人知道我的存。我喝陰溝里的水，吃香灰。我原以為，就此和人間訣別了。可是，天無絕人之路，就九九藏書我奄奄一息的時候，有人發現了我。是當地的農民發現了我，他們救了我。等我醒來的時候，身無分文，衣衫襤褸。半個月後，當我重新走到上海灘的洋灰馬路上，再沒有人知道我是誰了。那個小旅館，也被人砸了。我和你們徹底失去了聯繫。後來，我回到鄉下，隱居了。」

韓禹抽著煙，一根接一根，來回踱著步。

「少爺！」韓正齊突然摘下帽子，平放手，跪倒塵埃。

「為什麼？」

「慢點，慢點。」夏躍春替他拍著背。「抽什麼煙啊。」他順勢把阿初手上的煙搶過來，丟地上，猛踩了一腳。

大太太推病不至，大家心裡有數，畢竟死的是姨太太和庶出的女兒。

大太太的頭「嗡」地一聲震響。

已經半夜三點了，阿初仍然無聲地站冷卻了的屍體面前工作。他一針一針地縫製著她們的殘肢。浩蕩的憂愁，一寸一寸地擠到阿初的肺腑深衷；血浸的蒼涼，一點一點地腐蝕了阿初烈性男兒鐵鑄的鋼腸。

韓禹二話不說，立馬將煙遞了過去。

阿初說：「大太太，孝子，應該由榮家的人來做。」

「謝謝少爺。」阿初雙手接過扇子，說：「阿初告辭了。少爺珍重。」他迴轉身去，一臉寒霜，步履堅定，衣袂飄揚，如風過柳，走出了「墨菊齋」的大門。

「是。」

楊慕初略為傾斜的身子，緩緩伸直。「您說什麼？」

由於，韓禹提前給阿初打過招呼，所以，阿初是整裝以待。

「榮榮？我的榮榮呢？」三太太掙扎著起來。「榮榮，剛才叫我呢。我的兒！榮榮！」她鞋也沒穿，就往外走。榮華抱著她，說：「媽，榮榮不了。」

他強自鎮定，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

韓禹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很奇怪。

「住口！」大太太正顏厲色地呵斥三太太。三太太的眼睛都綠了，可是她的腿不爭氣，突然身子傾斜下去，榮華伸手架住母親。

阿初笑了，說：「白刃前，烈火后。」

「喪失理智的人，應該待病床上，而不是出來鬧喪、謾罵。」大太太說。「有些人以為，可以藉著四太太的死來生事，借題發揮，說幾句令人隱晦難懂的話，藉以澆心中塊壘。那就大錯特錯了！」大太太走到阿初跟前，說：「四太太和大小姐是死你的診室里的，死於非命。我希望，你有所解釋，或是澄清。我已經派人去請警察局的韓局長了，這件事，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決不授人口實。」大太太來到四太太的棺槨前，輕輕嘆息了一聲，哽咽了一聲。

彷彿一切都是靜止的，四太太還活著，沒有什麼刻意要掃除的傷心痕迹。只有丫鬟紅兒髮髻兩頭上，帶著紙紮的素花，提醒著阿初，斯人已乘黃鶴去……此地唯余恨悠悠。

韓正齊？當這個名字灌輸到阿初耳膜的時候，阿初的心弦為之一顫。不過，同名同姓也是不可避免的。

「真相」是什麼？

韓正齊沒有動，他說：「您的母親曾經救過我的命。少爺。可是，我沒有出手救過您。從來沒有。」

自打四太太同濟醫院被炸的消息傳來，她就有點兔死狐悲，正傷心呢，才聽得榮榮出事了！三太太簡直就象晴空里被劈了炸雷，懵了。哭也哭不出來，臉上直抽筋，一下就昏厥過去了。人事不知！

大太太立定身形，問：「哪裡？」

「什麼意思？」夏躍春疑惑起來。「你不會蠢到自己去解決吧？」

「人禽之界呢？」

「韓禹的父親是上海警察局的副局長韓正齊。」夏躍春補充了一句。「你的事，他一定會幫忙的。」

「我的生母，的的確確是府上的姨奶奶。兒子不是來滋事的，也不是來謀家業的。一個姨奶奶有什麼私產可以交待的？所以，請母親不要趕兒子走，兒子就跪這裏，給姨奶奶守靈。姨奶奶出殯之日，就是兒子離家之時。喪母之痛，乞母親寬恩，容兒子略盡孝道。驚擾之處，請母親見諒。」榮初說完，結結實實給大太太磕了三個響頭，血滴青磚上。

「談不上。我，其實心裏怨恨母親，怨她為什麼把我扔外面二十年，恨她，恨她沒給我盡孝的機會。子欲養而親不！」

湯少和夏躍春來了；

「您為此自責？懺悔？」

房間正中掛著四太太盛裝艷飾的相片，她笑得很含蓄。雖然，韓正齊看見阿初的時候，就有了一定的思想準備，進得房來，又有了舊感情回眸般的鋪墊。但是，冷不防看見故人柔諧婉媚的遺照，還是感到震驚。

韓正齊躬身退出門去，小丫鬟紅兒一直院門口候著他。然後，引領他去見大太太。韓正齊回首看去，院內寂寂無聲，他嘆了一口氣，想著：昧良心出於無奈，只為紅顏。他希望少爺不要深究過去，但是，為時已晚。

大家都屏神斂氣地站著。

「當年，我不能選擇。沒得選。」韓正齊喃喃地說。

阿初心中的隱痛又被勾了起來。「你的母親就象是綠呢賭桌前的一個大賭徒，她把一生的積蓄都押了我的身上。她要的是『雙』，開的是『單』。滾動的骰子沒有按照規定的路線去執行，去貫徹。她輸得很慘。可能是老天憐憫她的付出，老天爺偷了懶，老天讓那個坐莊的人去讓九九藏書她贏！雖然贏得代價更慘烈。終究是她贏了！她要的並不是死後備極哀榮，而是堂堂正正的回『家』！她贏了！」

可是，既然有一線希望，何不去碰碰運氣？他想。

「讀了些什麼書？」

大太太臉上有些薄怒，說：「阿初，你說說看，誰該出來做孝子？」

「多情兒女江湖老，二十年風霜雪雨，甘飴苦澀，一路上備嘗艱辛吧？」

阿初並沒有把韓正齊領進「墨菊齋」，而是別有用心地把他引進了四太太生前的居所「紅梨閣」。

「你怎麼樣？」韓禹問。

「您為什麼二十年來，對楊家的滅門慘案一直保持緘默呢？您有權利將兇手繩之以法！可是，您什麼都沒有做。為什麼？」

「為人之道，擇善而從。養浩然正氣，樹松柏節操。不可蔑棄廉恥，媚世隨俗。」

「姓楊！」韓禹很有把握地說。「對，姓楊，沒錯！」

阿初知道誰來了。

阿初陪了笑，說：「哪裡話，少爺。」

想著四太太被炸得血肉橫飛，慘狀畢呈；

他到榮家，一是弔喪，二來是榮家大太太親自給自己打了電話，請自己一定過府來一趟。榮家畢竟是名門望族，家人無端死於非命，的確應該徹查起因，深窺底奧。

想著二十年前的榮家，華燈煙火，鮮衣美食，雨絲風片，鴛鴦蝴蝶；於今，人死黃泉，子嗣單薄，生意艱難，現狀堪憂。

「鄉下日子難熬，逢旱遇澇的，沒個吃飽飯的日子。那時侯，我年紀輕，血氣方剛，就去吃了軍糧。我連綿不斷的軍閥混戰中度過了自己的軍旅生涯，我十分厭倦無休無止的征伐和血腥，退役來到上海。剛到上海的時候，舉目無親，四處碰壁。後來，遇見你、你的母親，是她救了我，把我帶進了楊家。你父親知道我會些拳腳功夫，就介紹我加入了你外公組建的社團『金龍幫』，還雇我做了你家的司機。那時候，你姐姐才十七歲。」

「好的，先生。」

韓正齊是以一個標準的軍人形象出現的。他性格堅忍，行事果決。每於瀕臨絕境處，得以死裡求生。二十年來的奮鬥，使自己的生命沒有虛擲殘破的情愛里。他是一個把現實和幻想分得很清楚的一個人。寒夜的陋室里，自己堅忍不拔的精神象一盞明燈自信地投射出光明。自己走到今天，唯一愧對的人，是自己心愛的女人。

夏躍春和韓禹是事發之後，第一時間趕來的現場，他們原想幫著阿初一起動手的，但是，阿初不肯。他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乾脆門口坐一宿。湯少受不了這罪，躺長凳上，頭枕著夏躍春的腿，睡得死沉沉的，嘴角不時流著口涎，弄得夏躍春的前膝的西褲上濕轆轆的。

「我們出去說吧。」阿初領頭走出陰森森的停屍房甬道。乍一出來，看見晨曦微吐的魚白色天空，阿初心生寒意，如果，昨天雅淑不投河，那麼，今天自己就和這朗朗青天永訣了。

「到我身邊來。」阿初面無表情地招呼著自己的親侄。

「有，有個人，說是小少爺。」

「有多深？」

四太太和榮榮「回家」了。她們的屍體放了靈堂里的棺槨中。

「您欺騙了她，不是嗎？」

怒火焚燒著三太太的心！她掙開榮華的手，惡狠狠地撲到阿初身上，去撕咬阿初的肉，去扯裂阿初的頭髮。

一花一草，都是阿初童年記憶的回眸。

「你是誰？」大太太站階前，仰面質問。

當阿初說完這番話后，榮初知道，母親的付出終有了回報。他把臉埋孝衣里，開始哽咽。

「少爺？」榮升不輕不重地甩了一句話出來：「我看你比我還像少爺。前呼後擁的，連警察局局長都搶著替你開車門。」

阿初低了頭，不說話。

阿初想了想，問韓正齊，有沒有紙墨筆硯？

「句句耳，字字存心。」

「現實很殘酷。少爺，我希望您不要道聽途說。」

「慢著！」大太太高聲喝止。「先生您弄錯了吧？這裡是榮府！可不是大雜院，菜市場。您要認母親，得看準了地方。不要以為，道聽途說的故事，就可以作為登堂入室的理由。」

「哦？你還知道此去難以回頭啊。我平素教導你的話，你還記得多少？」

「你恨我嗎？」阿初問的直截了當。

上海葯業的同行來了；

靈堂上分左右放置著兩副棺槨。左邊寫：慈母西歸；右邊是：仙姬回航。三太太也是讀過書的人，大抵知道女兒的方向。她獃獃地站榮榮的棺槨面前，猛地推開棺材蓋子，一隻手哆哆嗦嗦地去揭榮榮臉上的白布。

「不，不。」阿初溫文爾雅地說：「嘗鼎一臠，初領其味。」

「怎麼了？」大太太大聲呵斥著她。

「什麼？什麼小少爺？」

其實，阿初忘了，不僅僅是這件袍子能揭示自己的身份，自己的容貌，也是一張堂皇的名片。

「人禽之界，至關大要！」

「少爺……」

七天後，出殯的日子到了。

「為什麼？」阿初問。

「誰家裡沒有死過人？指桑罵槐，攪得家宅不寧。我知道，有人是過膩了錦衣玉食、四平八穩的日子，不想過好日子，就趁早給我從榮家滾出去！滾出這個家！如果，還想榮家討生活，就給我老老實實的把不乾不淨的嘴巴縫起來。」

「楊先ｒｅａd.９9ｃｓｗ•ｃom生可否借一步說話？」這是單方面邀請密談。

四太太是榮家的姨太太，新婚抬進門時，走的是偏門，顯得鬼鬼祟祟的。沒想到，死後可以風風光光的從大門抬出去。

房間里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空氣里象摻了凝固劑，阿初沒有動，他用衣袖輕拂了一下四太太的梳妝匣子，吹了一口氣上去，用手指抹去一絲霧氣。說：「您曾經救過我的命，不必行此大禮。」

阿初猛烈地咳嗽起來，煙吞到咽喉里，灼逼的眼淚直流，嗆到無法說話。

丫鬟和僕人們都穿著麻布喪服，一個個哭喪著臉。也有一、兩個不識趣的僕人站院子里暗地裡嚷嚷，說：同濟醫院的爆炸案，是因為四太太暗地裡曾經放過高利貸，想必是有人尋仇；還有大小姐榮榮，今天換一個男朋友，明天換一個小明星，後天換個小老闆。你知道，哪個男人想不通呢？

阿初痛心疾首。

「是的。我不否認。」

「墨菊齋」里，榮升打開了阿福送來的扇子，扇面上是阿初回贈榮升的一首詩：「一落千丈身飄搖，到底方知出處高。非是溪澗留不住，洗滌乾坤化怒濤。」

「可是您現活著，活得很滋潤。她卻死了，死得很悲慘。」

「一個有勇氣自責的人，也就是一個還有救的人。」阿初從梳妝匣子里扔出一張發黃的「拜師帖」，那帖子落韓正齊的膝前。「我給您三條路走，第一條路，很簡單，拿了你二十年前的『拜師帖』，轉身就走，我也免了你的三刀六洞。從此之後，彼此路人。第二條路，你現就把槍掏出來，斃了我。以你現的地位，你有一萬個理由來解釋『槍擊案』發生的過程。您可以合情、合理、合法的殺了我。從此以後，再沒有人來打攪您平靜而美滿的生活。第三條路，您把這張帖子揀起來，重新交到我手上。從此，聽候我的調遣。三選其一。」

大太太感覺空氣中都染著血腥味，她實是呆不下去了，轉身就走。走之前冷冰冰地拋下一句話。「七日後出殯。以後，我再也不要見到來路不明的人！」

榮初以孝子的身份捧著四太太的靈，阿初和韓禹、夏躍春和湯少禮等四人穿著清一色的黑色喪服扶著四太太的棺，榮升和榮華扶著榮榮的棺，一同起靈。整個出殯的隊伍，沒有旗杆掛靈，沒有嗩吶吹喪，沒有紙人紙馬，卻顯得異常整齊肅穆，引得路人注目。

榮初大哭起來，像個大孩子。

三太太徹底垮了。

「是的。」

「二十歲。」

「肯為她去死！」韓正齊毫不猶豫地表態。

「少爺，你就當自己從來沒有教導過阿初，放阿初和光同塵去吧。」阿初誠心誠意地跪下，給榮升磕了一個頭。「從此得失成毀，均與榮家無干。」當他站起身形時，榮升從他眼睛里看到了久違的銳氣和鋒芒。

榮升和榮華趕緊一同跟出來，一直追到靈堂。

韓禹傻痴痴地看著父親和阿初並肩而去，一腦子漿糊，湯少和夏躍春過來問他，你們家老爺子，平常不是很難講話嗎？今天變了天了？禮賢下士？

夏躍春站起來，差點栽下去，腿麻了。自己使勁揉了揉腿。

「讀過一點點。」

一句話，切中要害，韓正齊很尷尬。

榮家的靈堂，祭奠亡靈的人絡繹不絕，大多數是榮家生意場上的朋友，由榮華支應著，其餘的弔客由阿初出面應酬。

「他們講什麼？」夏躍春好奇地問。

「可是這二十年來精神的折磨勝過了肉體上的痛苦。苦不堪言。」

大約凌晨五點鐘，疲憊的阿初走了出來。

「是的，少爺。」

「紅梨閣」，院子不大，但是很精緻，很別緻。窗明几淨，疏草淡花。悠然的環境，迎面送給人一片清新的空氣和舒適的寧靜。靜得可以聽見「草」的噓唏，漾開了阿初和韓正齊的懷舊情愫。

「，院子里。」紅兒戰兢兢指著靈堂外。

風生萍末，斗轉星移，二十年來什麼都變。唯一沒變的是血緣。

韓正齊默默地跟最後，目送曾經心愛的女人，走完她人生最後一程。

他們走進房間，阿初吩咐小丫鬟沏茶。韓正齊趁機審視了房間的裝潢、擺設，的確像極了當年小姐的香閨。

「梨花落，杏花開，夢繞長安十二街。夜深和露立蒼苔，到晚來輾轉書齋外。紙兒、筆兒、墨兒、硯兒，件件般般都是郎君，淚灑空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見一書來。」靈堂里的留聲機里放著四太太愛聽、愛唱的評彈段子。清風朗月過濾著凄凄惶惶的雅韻，院子里，模糊的爐火掩映著阿初的臉，看不清他此時此刻的表情，不過，從紙蝶漫飛的火盆里，大抵知道他的思緒是不平靜的。

「您為什麼要拋棄她？不告而別？二十年來您沒有想過，您的所作所為，對她造成的傷害嗎？」

「沒有了。」

「別以為我不知道，二太太是怎麼死的？四太太好端端的怎麼也死了？下一個輪到誰？輪到我了。」

榮華默默地站靈堂上，聽著老唱片夾雜著男子哀鳴的悲聲。「悲哀！你看他綠窗燈火照樓台，哪還記凄風苦雨卧倒長街！人生莫做虧心事，處處風聲是禍胎。孽火如雷，拉入陰陽界，索還命債。」

如果她不任性，如果她肯聽自己一句話，如九九藏書果當年她放棄，也許，今天，他們正快樂的生活一起，而不是象現一樣，天人永訣。

「分家產的，一點不錯，他長得像四太太。分家產的來了。」三太太喃喃地說。「我們榮榮也要分一份，現就分，出了門，就不認了。」

阿初說：「正合我意。請……」

可是，阿初不啃聲。

「我要殺了你！殺死你！我要你們陪葬！全陪葬！！你們一個也別想活著。」

「行不行啊？」韓禹擔心地說：「不行，別逞能。這玩意不是什麼好東西，當不了靈丹妙藥。」

麗水陪著大太太走到靈堂中央。

阿初穿了一件雪青色長袍，這件袍子的綉工，是源於四太太繪就的蓮花，蘊涵著舊時代的色彩，又象是一件蓄含著舊情事的器皿，散發著四太太溫柔的鼻息和香醇的春意。

簡直不可思議！

「為人之道？」

阿初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天堂和地獄？另一個世界到底存不存？他都不去想了。他只想凌晨前補給她們一個完整的身體、美麗的容顏。她們畢竟都是女人，哪一個女人不愛美麗和尊嚴？

「讀過書嗎？」

僕人阿福看得目瞪口呆。

榮華和榮升拚命地將三太太從阿初身邊拉開。但是，三太太的瘋勁上來了，誰也攔不住。三太太的手指向了榮升，尖聲大叫：「你們，你們沆瀣一氣，沆瀣一氣，害死了我的榮榮！你們開心了，得意了。你們，你們不得好死。」

阿初是故意穿出來見韓正齊的，他雖然不知道對面人是否是故人，但是，一旦是故人，看見這件寄寓所思、深懷所念的袍子，就該對他禮讓三分。

楊慕初似乎又墜入了另一個迷霧重重的迷宮。韓正齊和四太太所敘述的故事完全不同。當然，是細節不同。可是，細節往往是決定成敗和虛實的。

阿初看到了他所希望看到的一幕。

「哦？」阿初的回答，令韓正齊頗感意外，繼而問：「其味如何？」

阿初此刻仰面看著四太太的遺像，他想問四太太，當年是誰救了自己？自己見韓正齊是經過了精心準備的，談話內容也是提前醞釀的。韓正齊是沒有任何防範的，他的話，不象有假。

榮初依然一動不動地跪青磚上。

「是的，母親。」榮華答應著。

「說是榮家小少爺回來了！」

阿初默默放下紙錢，徐徐站立。「你多大？」

「隱居了多久？」

「姨奶奶剛剛失去了孩子。母親。」榮華回大太太的話，很乾凈、很簡短、很含蓄。

阿初還沒來得及應聲，紅兒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進來，一邊喘氣一邊喊：「大太太，大太太！」

「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榮榮！你為什麼要無緣無故搬出去住。你要家裡，榮榮怎麼會去醫院看你？榮榮不去醫院，怎麼會沒了？是你啊，劊子手！你還我榮榮啊！」

「於是，就有了您今天的富貴榮華？」楊慕初說。

玄機，不是不可破。

「大約兩年。一次偶然的機會，我和當年軍隊中認識的朋友相遇了。因為，戰場上我曾經救過他的命，而他當時已升任上海龍華分局的局長了，他很同情我的處境，於是，他介紹我加入了警界。」

「您一點也不傷心。」阿初站他背後說著不冷不熱的話。顯然，韓正齊看見四太太遺照的瞬間感覺，離阿初的想像，有很大的距離。

「是你，你沒有勇氣承擔責任！」

「還有呢？」

「大小姐曾經親口對我說過，楊家的事，一定要由楊家的人來完成。我知道，你們一定都活著，二十年來你們一定朝著預定的軌跡行走，我沒有權利去干預你們的復讎計劃。」

「知道又怎麼樣？」阿初繼續咳嗽。

「哭出來吧。」阿初說。「你應該讓你的母親聽到你的聲音，這樣，她走得會安心。」

韓正齊顯然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您？知道我是誰嗎？」韓正齊試探地問。

一語雙關，阿初知道，最後一句話，大太太是說給自己聽的。

「姓什麼？」二人幾乎異口同聲地問。

「您對我不了解，少爺。就是小姐，她對我的過去，也是一無所知。我是一個鄉下人，十六歲那年，就鄉下討了老婆，後來，還有了個兒子。也就是韓禹。」

阿初要走了，真正的離開榮家。

「正經點。」韓禹推了湯少一把，突然想起來了。「對了，你們知道阿初姓什麼嗎？」

「沒有。我想她一定是知道的。那個年代，我當時的年紀，不可能還是獨身。只是，她和我都不願意去捅破這層窗戶紙罷了。我當時真的很愛她。愛得很深。」

阿初似笑非笑地說：「正如您知道我是誰。」阿初具有穿透力的目光讓韓正齊感到「金龍幫」復活了，自己這個年輕人眼裡，難以隱匿任何秘密。

不死的魂魄，即將重返人間。

「不用了。」阿初說。「我習慣自己動手。」

韓正齊無法回答。因為他知道，如果自己將所有「真相」和盤托出，大小姐的冤魂將永生不得安寧。但是，現少爺逼自己回答，那就不如成全了故人吧。

「我知道留你不住，我的話，你也未必肯聽。指望你出去后，安分守己，不要為非作歹。這把扇子，是我昨天晚上替你寫的，留著做個紀念吧。」

「不孝子榮初，給母親請安！」榮初就地跪下，九九藏書給大太太磕頭。

或許，他只是為自己辯護，以求良心的解放。

韓正齊選了第三條路，不是因為阿初，而是為了大小姐。他想替她達成所願，以贖前愆。他把「拜師帖」恭恭敬敬地送回到阿初手上，阿初接過來，說：「過去的事，一筆勾銷。你起來吧。」

「你怕他們有後台是不是？」韓禹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說：「不是我吹！上海灘誰敢不給我家老爺子三分薄面？」

「他們一定會償命的！不過，不是現。」阿初說。

常言道：「死者為大。」

「你去吧。大太太還等著你呢。時間久了，大家都要起疑心。」

阿初很平靜，幾乎是引頸以待。

「也曾刻骨銘心。」

「是啊，仇恨，使她放棄了一切，善良，又使她挽回了一切。但是，殺戮卻仍然發生了……」

「少爺，人江湖，身不由己。」

阿初嘴銜著香煙，韓禹把打火機湊過去，阿初點燃煙。他剛吸了一口，嗆得咳嗽了一聲，接著再吸，再咳。

同濟醫院的同事們來了；

「你知道是誰乾的嗎？」夏躍春問。

「忠孝節義的書。」榮初咬著牙，黑著臉說。

寸草、花瓣都浸含著韓正齊「愛」的殘跡。

「殺人償命！」韓禹說。

「什麼白刃、烈火吧。」

有人說謊。

或是想掩蓋「真相」。

上海警察局副局長韓正齊來了。

夏躍春、韓禹、湯少禮停屍房的門口陪著阿初。

他等，等阿初來辭行。

大太太此刻的悲哀湮沒了肅殺之氣，抽泣著回頭吩咐榮華說：「四太太和榮榮的喪事，就由你來操辦吧，不要委屈了她們。」

「不了？這麼大一個活人啊！」三太太跺著腳，跳起來。「不可能！我的榮榮啊……」三太太順勢坐下來哭。杏兒替她穿了鞋，要扶她起來。三太太想了想，榮榮呢？還沒見著面呢？三太太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下就沖了出去。杏兒扶著門大哭不止。

「聽小兒說，您英國很勤勉，很用功。他們這些留學生都以你為榮。」這倒不是奉承話，的確是韓禹說的。阿初也不否認。「對，我很勤勉。我不象韓禹，有人供養。我得自己養活自己。」

「您很坦率。」阿初不想再做徒勞的辨別了。這個人的確是韓正齊，是四太太的情人。阿初索性單刀直入了。「您曾真心愛過我姐姐嗎？」

三太太突然把頭伸出來，嘻嘻哼笑起來。「分家產的回來了，分，分家產的。」榮華把她的頭輕輕地帶回懷裡。

韓正齊居然不等韓禹介紹，主動迎上阿初，說：「這位想必就是榮家的初先生吧？聽小兒常常談及您。哦，忘了自我介紹了，敝人韓正齊。」接著，他屈尊俯就地伸出手來。阿初不卑不亢地伸出手來握緊韓局長的手，說：「小弟楊慕初。」

「我就怕他醒了，要吸。」夏躍春對阿初說。

聰慧的女兒夾嫡母與生母之間，竭力分擔著生母所承受的痛楚和羞辱。敏感地感受著生母這一刻淚水裡的慈愛。榮華無聲地把生母攬進懷中，有意低回的目光和嫡母凌厲的目光交接。

大太太冷笑了一聲。「你很聰明啊，孝子，應該由榮家的人來做。你是想讓大少爺給姨奶奶披麻帶孝呢？還是你自己想做榮家的少爺呢？」

「是的。」

「您認為是我道聽途說，導致歧義橫生嗎？那麼，我姐姐的殺身之禍呢？怎麼算？他們想要我死。知道嗎？您二十年前安閑地從滅頂之災中全身而退，二十年來對我們姐弟不聞不問。恕我坦率直言，您根本不配讓我姐姐懷念了二十年。」

韓正齊吩咐手下去找，一會兒，從賣字攤上全搬來了。阿初把自己隨身的扇子展開，寫了一首詩，叫阿福給榮升送去。然後，頭也不回地說聲：走。九輛車首尾相連、風馳電掣而去……

榮家大門口，來了九輛汽車，其中三輛是警察局的，一輛是韓正齊的私車，三輛是「金龍幫」的，另外，兩輛是社團的「友幫」，專門給「金龍幫」新掌門來捧場面的。

榮初膝行了幾步，安靜地跪阿初身邊，火盆里的紙錢燒卷了，煙和灰飄起來，楊慕初順手把手裡厚厚的一疊紙錢分了些給他，榮初沒有伸手接。

韓正齊韓禹的引領下，走到了阿初面前。他看見阿初的表情先是很驚愕，繼而就有些模糊的影像隱約而現，熟悉的面孔，親切的笑容，居然令韓正齊從骨子裡對阿初生出幾分敬畏之心。

「這就走了？是吧？」

阿初驀得坐下，輕輕地說：「我猜到了，韓禹比我還大一歲。」

「可惜了。」

三太太此時此刻看到了阿初。

她一直活回憶里。

「以後不要叫我少爺，我們循規蹈矩吧，按幫里的規矩，叫我先生。」

手下人等，依次相隨，小丫鬟們靜靜無聲地看著，就象阿初剛回國的那一天。

「好的。」韓正齊應聲，又說：「要不要預備幾個丫鬟？」

阿初相信自己的判斷力。

「可惜啊，妹妹你跟前連一個披麻帶孝的人都沒有。」大太太這句話是有的放矢，遞給阿初一個暗示，他應該出來做孝子。

也許，他真的是那個失蹤已久，差點做了自己姐夫的人呢？

「你到外面替我尋一處宅子，不要大，盡量隱秘些。我姐姐出殯后，我就搬過去住。其他的事，以後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