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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二章

「你怎麼知道我的電話號碼?」她問。
「再來一罐怎麼樣?寶貝?」她故作忸怩地一笑,同時不懷好意地挑起眉毛,挑逗味十足地從厚嘴唇里吐出每一個字。真是立竿見影,一見到他的麥芽和鋁合金上帝,杜安哼唧了一聲,感到宿醉的倦意又湧上頭來。儘管一再縱酒,杜安的酒量還是不行。頃刻功夫,他又睡了過去。露安臉上洋娃娃般嬌媚的笑容立時消隱而去,她又看了看那張紙條。那人說工作包括試用新產品,試聽廣告,還要徵求她對產品的意見。跟調查差不多。他稱之為人口統計學分析。鬼知道那是什麼玩藝兒。他們總是在做這種事,關係到廣告率,電視商業廣告,諸如此類的東西。100美元一天只為徵求她的意見。她生活的每一分鐘不都在發表意見嘛,而且一分錢不拿呢。
活動房屋裡,傾斜的五斗櫥上擱著一面小鏡子,露安·泰勒正對著鏡子照著。她將臉擺成一個不尋常的角度,不僅是因為這件舊傢具斷了只腿倒向一邊,同時也因為那是面破鏡子。鏡面上曲折的裂紋向外伸展開來,如同小樹苗纖細的枝條一般。假如露安正對著鏡子的話,她看到的將會是三張臉,而不是一張。
因為,就在那個時候,他提到了報酬。
鈴響第三聲時,不知怎的,她伸出手去拿起了話筒。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乾淨利落,很職業化。他聽起來似乎是在照著稿子宣讀。睡意礞嚨中她蠻以為他在向她兜售什麼。真是笑話!沒有付款卡,沒有支票賬戶,只不過一點兒現金裝在塑料袋裡,掛在給莉薩裝臟尿布的帶蓋子的籃子里。這是杜安唯一搜不到的地方。行啊,先生,你就試著向我兜售吧。信用卡賬號?那我就現編一個吧。維薩卡?萬事達卡?美國運通卡?白金卡。這些我全都有,至少在夢裡面有過。但這男人找她說話時叫出了她的名字。接著,他就提到了那份工作。他並非向她兜售什麼,他,實際上,是在給她一份工作。
她向牆上掛鐘的地方望去。那鍾是母親留給她的唯一的東西,算得上某種傳家寶了,因為它是喬伊的母親在她嫁給本尼那天送給她的。鍾本身並不值錢,花上10塊錢在任何一家當鋪都買得到。但露安把它當寶貝。還是個小丫頭時,露安就常聆聽那緩慢而有條不紊的嘀嗒聲,直到深夜。濃濃的黑暗裡,她知道鍾始終在那兒,鐘聲哄她人夢,又在清晨向她致以問read.99csw.com候。成長的過程中,這鍾始終是她為數不多的支點之一。它也是一種聯繫,可以追溯到她的祖母,一個深為她愛戴的女人。鍾在身邊就如同永遠有祖母相伴。隨著歲月的流逝,鍾的內部結構磨損得十分厲害,使它發出一種獨一無二的聲音。它陪露安經歷的苦難多,好日子少。就在喬伊臨死前,她將鍾託付給了露安,囑咐她好好保管。而現在,露安在為自己的女兒保管著這鍾。
露安深深吸了口氣,拉開她皮夾內層的拉鏈,小心地展開那張紙條。一個自稱傑克遜的先生給她打來了一個電話,她在紙條上記下了地址和其他一些信息。她是第一貨車站餐廳的服務員,那天剛上完半夜到7點的班,累得差點兒沒去接那個電話。
每隔一會兒,她都要看看旁邊椅子上那包裹著的嬰兒。每每看到孩子那低垂的眼睛、彎彎的小嘴、胖嘟嘟的臉頰,以及麵糰一樣胖乎乎的小手,露安便會微笑起來。女兒8個月了,長得很快,已經會以嬰兒那種前後搖擺著轉圈的可笑方式爬動了。很快,她就要學會走路了。露安四下掃了一眼,沒有了笑容。不用多久,莉薩便要在這裏四處跑著玩了。儘管露安費心儘力地收拾,屋子裡跟外邊幾乎並沒有什麼差別,這主要是由於這會兒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的那個人的時不時發作造成的。凌晨4點鐘的時候,杜安·哈維踉蹌著進了屋,扔掉衣服,爬上床。打那時起,除抽搐了兩下外,他就再沒動彈過。露安不無歡喜地想起,還在他倆的關係剛開始不久,有個晚上杜安回家來沒喝醉,結果就有了莉薩。淚花在露安淡褐色的眼睛里一閃而逝。她沒功夫流淚,也不贊成眼淚,尤其是她自己的。20歲的年紀,她哭過的淚水已經夠她打發這輩子的了,她想。
露安一邊解下破破爛爛的睡袍,露出一|絲|不|掛的身體,一邊小心地看著杜安。不見他有任何動靜,她迅速穿上了內衣。長大后,露安日益發育的身段一直讓當地的男孩子們嘆為觀止,只巴不得自己能立時成人,而等不及自然的成長過程。
清新的風直掠過窄窄的泥土小道,路兩旁林木蔥蘢。路突然北折,又同樣突兀地向東而去。越過一平緩的土坡,放眼望去是更多的樹,有的不堪風吹雨打、病蟲危害,歪扭著枝幹,一副痛苦的模樣,但大部分挺拔偉岸,樹形粗大,枝繁葉茂。九_九_藏_書在路的左邊,若看得仔細的話,可看見一片半圓形的林間空地,泥土地上點綴著一塊塊新萌發的春草。與春天一塊兒在這片空地上落戶的還有生鏽的發動機主件、一堆堆的垃圾、小山般喝空的啤酒瓶、丟棄的舊傢具,以及一連串其他的破碎玩藝兒。那些個碎玩藝兒,若是覆蓋上雪,滿可以成為視覺藝術品,而在氣候變暖時,又會成為蛇以及其他小生物棲身的去處。就在這塊孤島般的半圓形空地正中央,不偏不倚地立著一座矮墩墩的拖車式活動房屋,架在空心煤渣磚壘就的搖搖欲墜的房基上。電線與電話線從路邊粗大傾斜的柱子那兒延伸過來,連著小屋的一側,那似乎是小屋與外界的唯一聯繫。在這麼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僻所在,小屋顯得極為刺目。屋子裡的住戶也會同意這樣的描述,用「前後不著」來形容他們也一樣地適用。
她向莉薩望去。小女孩已經醒了,眼睛在卧室里四處顧盼著,最後歡喜地停留在了她母親的面龐上。露安眯著眼回望著莉薩。不管怎麼說,還能有比她和莉薩目前更糟糕的處境嗎?通常,她一份工作只能維持兩三個月,果真幸運的話,半年而已。接著就是解僱,儘管老闆們保證說等生意好了,還來僱用她,但也沒見他們真的做過。沒有高中文憑,人們立即將她歸入愚蠢的一類。她也早認為自己稱得上愚蠢,竟然能和杜安生活在一起。但他終歸是莉薩的父親,就算他並不打算娶她。不過,她也不迫切要求這點。她並不熱切地渴望擁有杜安的姓氏,和隨之而來的這個再也長不大的男人。然而,生長在一個沒有幸福與關愛的家庭中,露安堅信家庭對孩子的幸福至關重要。她讀過有關這個問題的各種雜誌,也看過很多討論這個問題的訪談節目。在瑞克斯維爾,大多數時候,露安也只差一點就上了社會福利救濟名單。再糟糕的工作,都有二十來人等著干。莉薩會比,也要比她母親有出息得多。露安將奮鬥一生,使之成為現實。但,若有1000美元,也許露安自己就可以幹得很棒。1000美元是載她起程的一張車票,在找到工作之前,可維持一陣子的生活。它還是這些年來,她一直夢寐以求卻無力積攢的那麼一點點儲備金。
每個工作日100美元,保證聘用兩周。她迅速在腦子裡算了一下,一共1000美元。很可能以後還要接著九*九*藏*書干,拿同樣的酬金。而且,也不是全天工作。他說過,每天頂多4個鐘頭。那樣一點也不會影響她在貨車站的工作。那就是說,1個鐘頭能拿到25美元。她認識的人當中還沒有誰掙過這樣多的錢呢。嗨,一年下來的話就是兩萬五!而且,只工作半天,實際上是相當於一年5萬!醫生、律師、電影明星才能掙到這麼大的數字,而不會是她,一個輟學的高中生,帶著個孩子,跟個名叫杜安的人過著窮困潦倒的日子。似乎感應到了她心中的這些想法,杜安動彈了一下,拿一雙磚紅色的眼睛看著她。
瑞克斯維爾日趨衰敗。活動房屋是杜安自掘的墓穴。他永遠不會有起色,很可能會在黃土掩沒他之前,墮落得更深。露安意識到,這房子也同樣會成為她的墓穴。但事情將不再如此。在今天之後,在她去赴約之後,事情將不再如此。她折起紙條,將之放回錢包,又從五斗櫥抽屜里拉出一隻盒子,找到足夠的零錢乘車。而後,她梳好頭髮,扣上紐扣,一把抱起莉薩,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活動房屋。以及杜安。
她審視著小小的衣櫥。事實上,她只有一件適合這次會面的衣服。短袖,藏青色,領口和裙擺飾著白邊。她還記得買衣服的那一天。整整一張薪水支票就這麼飛了。整整65美元。那是兩年前的事,以後,她再沒這麼不顧一切地奢侈過。實際上,這是她買的最後一件衣服。如今,這衣服已磨得有點破了,不過,她已拿針線精巧地修補過。一條小小的假珍珠項鏈——一位從前的傾慕者送她的生日禮物——圍繞著她長長的脖子。昨晚她很晚才睡,給高跟鞋皮面上的裂痕一絲不苟地上了油。那是她唯一的一雙高跟鞋,深棕色,與這衣服並不相配,但也只有湊合了。她的另兩雙鞋,一雙塑料平底人字拖鞋和一雙帆布膠底運動鞋,都不適合今天的場合。不過,她得先穿著運動鞋跋涉一英里到汽車站。今天可能是某種嶄新的開始,或者至少會有所變化。誰知道呢?也許會發生點什麼,什麼都行。也許它會將她和莉薩帶到另外一個世界,一個不同於杜安們所在的世界。
電話鈴響時,她正緊閉著眼睛坐在廚房地板上給莉薩餵奶。孩子已長牙了,露安覺得乳|頭火燒火燎的,但嬰兒食品太貴,他們又沒了牛奶。一開始,露安不想去接電話。她所在的那個貨車站就在州際公路旁,生意很紅火。上班時,她得九_九_藏_書馬不停蹄地忙碌,莉薩就塞在嬰兒籃里穩穩妥妥地放在櫃檯下面。所幸的是,莉薩能自個兒抓住奶瓶,而且餐館經理很喜歡露安,所以帶孩子上班沒使她丟掉這份工作。他們的電話不多,大多是杜安的哥們兒找他喝酒或是拆卸幾輛壞在路上的汽車。
確實,這事好得讓人難以置信。自接到他的電話后,她就反覆在想這個問題。她並非真的像她父親認為的那麼笨。事實上,那漂亮的臉蛋後邊,藏著的是很高的智力,絕對不是故去的本尼·泰勒所能想像的。正是因為這份聰穎加上精明,才使得她這些年靠自己想辦法挨了過來。然而,絕大多數人只停留在她外在的美貌上。她經常渴望有朝一日能換種活法,在那種生活中,人們所注意到、評論到她的將不僅僅是她的乳|房、她的屁股。
當然,沒有頭腦,她父親曾多次這樣說過。是沒有頭腦,還是沒有機會使用頭腦?她從未和本尼·泰勒討論過這個問題。本尼·泰勒已死了5年了。她的母親喬伊去世也差不多3年了。自丈夫死後,喬伊過得前所未有地舒心。這個事實本應該徹底消除本尼。泰勒對她智力所持的看法造成的影響,但小女孩總是相信爸爸說的話,而且大多都是無條件地相信。
露安端詳著自己,沒有露一絲笑容。她從不記得曾為自己的容貌笑過。容貌是她唯一的財產,自打她記事起,這一點就已根植在她頭腦中了。不過,她也不妨修修牙齒。由於喝未經氟化物處理的井水長大,加之從未踏進過牙醫診所一步,她的牙齒有些美中不足。
露安·泰勒,未來的電影明星加超級模特。喬治亞州瑞克斯維爾縣的許多居民都仔細琢磨過露安這個問題,並贈給了她這一寄寓無限期望的稱號。
「很容易查到。」他回答,口氣那麼權威,以至於她立即就相信了。可是她已經有了一份工作,她告訴他。他問她薪水多少。一開始,她拒絕回答,然後她睜開眼睛,看見莉薩正心滿意足地吮吸著,於是她告訴了他。她不知道為什麼。事後,她認為這是有事情將要發生的預兆。
她轉向鏡子,一隻手玩弄著莉薩小小的拳頭,另一隻手扯下所有的小髮夾。她將頭髮甩到腦後,接著又讓劉海自然垂下高高的額頭。在學校里時,至少是在整個七年級,她就是留的這個髮式。七年級時,她和鄉里的許多夥伴一起退了學,找工作掙工資。那時候大家都認為,只要有份固定薪read.99csw.com水,教育任何時候都可以見鬼去。但事實證明他們錯了。不過,露安那時候別無選擇。她一半的薪水要供養長期失業在家的父母,另一半要替她自己購買她父母無法給她的東西,比如食物和衣服。
她的容貌,然後便是她的身段。她父親也常對這一點加以評論。他形容為妖嬈、豐腴,彷彿她的身體是個獨立於她的存在。愚笨的頭腦,迷人的身體。謝天謝地,好在他從來都只是說說而已。夜深人靜,她有時候會想,他是否真的想過要做什麼,只不過缺乏勇氣,或沒有機會罷了。有時候,他看她的那種眼神真是……極少的時候,她會闖進自己潛意識的最深處,她會猛然如針刺了一般地覺得,一些不連貫的記憶碎片讓她禁不住疑惑,或許真曾有過這樣的機會?那一刻,她總會悚然一驚,告誡自己,對故去的人作這種罪惡的想法是不好的。
「明擺著的,我們這種顆子,她過不了多久。」那些胖大粗壯、滿面皺紋的婦人們聚在她們寬大、破落的走廊里議論時這樣斷言過。沒有人表示任何異議。她天生麗質,勢必享得榮華富貴。她是當地人希望之所託。紐約,或者是洛杉磯將向他們的露安招手,這隻不過是個時間問題罷了。可她仍在這裏,仍在這個生她養她的縣裡。她算是個令人失望的人,從不曾有機會實現她的任何一個目標,雖說她才不過20出頭。她明白,鎮上的人要是知道她的嚮往並不包括一|絲|不|掛地和好萊塢本月走紅的性感硬漢躺在床上,也不包括身著服裝設計大師的最新作品走貓步的話,他們一定會驚奇的。不過,戴上胸罩時,她想,這會兒若是穿上最新款的時裝,一天換來個1萬美元,倒也是筆不壞的交易。
她將一頭濃密的赤褐色頭髮攏到腦後,試著挽了個髻,然後又熟練地編了條法國式辮子。她對兩者都不滿意,最後將一頭濃髮盤在頭頂,用很多小髮夾夾住,一邊不停地歪頭去看效果如何。身高5英尺10英寸的她同時還不得不彎了腰去照鏡子。
「見鬼,你要到哪兒去?」杜安說話時帶著濃重的本地拖腔。這同樣的話語,同樣的腔調,她這輩子似乎從各色各樣的男人口裡聽到過。她從五斗櫥旁撿起個空啤酒罐。
「弄點喝酒泡妞的錢」,他們這麼說,並且經常當著她的面。不過,這麼早,不會是杜安的哥們兒打來的。7點鐘的時候,他們經過一夜的狂飲鬧騰,上床才不過三小時,正睡得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