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想到的事情發生了。郝象賢掙脫了繩索，又從路人甲手中搶過一根杠子，為自己清理出一個舞台，然後在刑場上發表演說。演說全文現在已無從知曉，但不難想象應該是通俗版的駱賓王檄文，而且一定滔滔不絕。

但，她幹得出來。事實上，如果她需要翻臉，一定比翻書還快。不妨回憶一下，當年帶兵進宮，幫她廢掉皇帝李哲的都是哪些人？中書令裴炎，中書侍郎劉禕之，羽林將軍程務挺。現在，裴炎和程務挺都死了，劉禕之如何？

這就比妨礙公務或藐視法庭更為嚴重，因為宣布制令的使者（制使）代表著最高權力，豈能抗拒？難怪睿宗聞訊之後趕緊上書求情。劉禕之卻一聲長嘆：我死定了！太后獨斷專行，豈容他人置喙？皇帝這是加快我的滅亡啊！

事實上屠刀已經舉起。最早被害的是平定揚州兵變的指揮官、高祖堂弟李神通的兒子李孝逸。時間在劉禕之被殺的半年後，罪名居然是名中有逸，逸中有兔，兔在月宮；而李孝逸以此為據，自稱能當天子。這就罪該萬死。但因平叛有功而減罪，流放海南島，最後冤死在那裡。

但，世界上有敢殺的，就有不怕死的。裴炎死後，他的侄子裴伷先（伷讀如宙）請求面陳。太後接見了這個年方十七的小官，劈頭就問：你伯父謀反，還有什麼話九*九*藏*書說？

顯然，一個是推諉，一個是攬責，高下立判。

此事真偽難辨。輕狂淺薄如此，武后也許不至於。

行刑官兵看得目瞪口呆，圍觀群眾聽得津津有味。等到大家想起這是一個死刑犯時，該說的都已經說完，包括老太后的心狠手辣、背信棄義、兩面三刀和荒淫無恥。

於是，他被定為「拒捍制使」罪。

裴伷先卻不管不顧，邊走邊回頭：現在還來得及。

那就殺吧！殺一個是殺，殺一萬也是。

本案的意義其實並不亞於裴炎被殺。因為裴炎只是武則天的同路人，劉禕之卻是她的自己人。作為「北門學士」的代表人物，他可是武后一手培養和提拔起來的。劉禕之也不負厚望，甚至曾經因為一件小事而讓太后感動。

劉禕之的心情卻越來越沉重。他已經看出，太后恐怕是要自己當皇帝了；而這個太后的親信卻跟裴炎一樣，是不能同意變更大唐帝國權屬的。因此他悄悄對下屬說：太后反正能廢立皇帝，何必還要臨朝稱制，讓天下人不得安心？

劉禕之說得不錯，賜他自盡的命令果然很快下達。臨刑之時，這位前宰相神色自若地沐浴更衣，然後讓兒子起草表章謝主隆恩。兒子泣不成聲無法握筆，劉禕之拿過紙來洋洋洒ｈtｔｐｓ://ｒｅａd.9９cｓw•coｍ洒一揮而就，據說讀過的人無不動容。

已經無法準確統計死亡人數，但可以肯定那將是一個長長的名單。死得最多的大約是李唐皇室成員，因為他們是改朝換代的直接障礙。其實從李賢被害開始，宗室就已經人人自危。要知道，即便李賢是私生子，那也是高宗皇帝的親骨肉啊！如果李賢都可以殺，還有誰是安全的？

太后更怒，當廷打了他一百大板，然後永久性地發配到窮鄉僻壤——今天廣西省的十萬大山去了。

結果，有兩個讚不絕口的被貶了官。

呵呵，武太后並不糊塗。

太后說：自己想想吧！你們當中，有受命于先帝，倔強難制如裴炎的嗎？有將門之貴種，能糾合亡命之徒如徐敬業的嗎？有重兵在握，戰無不勝如程務挺的嗎？這三個，堪稱眾望所歸。不利於朕，朕照殺不誤。如果誰更有能耐，倒是不妨試試。否則就得洗心事朕，不要弄得身敗名裂。

程務挺被殺不久，太后與群臣對話。

與此同時，裴炎一案也在繼續發酵。

臣不敢訴冤，不過替太后著想。裴伷先說。陛下其實是李家之婦，豈能獨攬朝政，排斥宗室，read.99csw.com濫殺忠臣？如能及早還政，尚可安享晚年；不然天下一變，只怕萬劫不復！

副長官劉禕之卻立即反對。他說，官員的升遷從來就是有關部門先提方案再上奏，怎麼能說是太后所定？

沒人敢回答。

群臣一齊頓首：唯太后之命是從。

於是從容就死。

此案又照例牽連一大批人。他們或被殺，或被貶，或者被流放。最讓人不解的是，就連當年指控裴炎有謀反嫌疑的那個傢伙居然也被秘密處決，死因不詳。

下屬立即密報太后，劉禕之也只有死路一條。

然後下令：給我拉出去！

太后也大加讚賞。她說，君為元首，臣為股肱，哪有手腳出問題而歸之於心髒的？劉禕之引咎於己，是忠臣！至於那個推卸責任的騫味道，當然也被貶到外地去了。

也只比程務挺多活了兩年半。

武則天稱帝一年前，宰相魏玄同被賜在家自盡，享年七十三歲九-九-藏-書。此案的直接原因是有人誣陷他出言不遜，散布「太后老了，不如還政嗣君」的言論。這當然為則天不容。再加上玄同與裴炎關係極好，時稱「耐久朋」（鐵哥們），太后便很自然地將他看作了裴炎的死黨和餘孽。

魏玄同卻說：皇太后殺，閻王爺叫，不都是死嗎？有什麼區別？為什麼要連累一個無辜的人呢？

不過，這一次的罪名不是謀反，是受賄和通姦。根據帝國的反腐要求和監察制度，劉禕之必須接受調查，哪怕罪名原本是誣陷。然而當辦案人員出示太後手令時，劉禕之卻拒絕配合。因為按照唐代制度，公文必須由中書省起草，門下省審核。現在中書、門下兩省雖然改名，規矩卻沒變。因此劉禕之說：未經鳳閣鸞台，怎麼能算正式文件？

其實，武則天並不嗜殺，也不想殺人。畢竟，裴炎是她的智囊，禕之是文膽更是心腹。所以，殺裴炎，她心疼；殺禕之，她心寒。但是不殺又能如何？掛羊頭賣狗肉的把戲已經演不下去，她也只有兩種選擇：要麼還政李旦，讓他去賣羊肉；要麼亮出招牌，兜售狗肉包子，但會血流成河。

胡白（胡說）！太后大怒。你小子不知天高地厚！

剩下的事，不過設圈套和找借口。

然而豁得出去的真多。前有裴伷先，後有郝象賢。郝象賢是宰相郝處俊的孫子，罪名也是謀反，被害時間在九-九-藏-書劉禕之和李孝逸之後。當時，郝家人到朝堂擊鼓鳴冤，監察御史經過審理也認為證據不足。太后卻對當年郝處俊反對自己攝政一直懷恨在心，郝象賢終於被綁赴刑場。

當然，也會提到假和尚薛懷義。

群臣唯唯諾諾：是。

這可真是大開殺戒。

她說：朕沒什麼對不起天下的，你們知道嗎？

然而就連被派來監刑的官員也看出這是冤案，於是善意地勸他：老人家，隨便舉報一個人吧！太后的規矩，是但凡有人舉報，一定親自接見，那時就可以辯誣了。

如此牽強附會地進行政治迫害，終於導致了一次不成功的兵變。結果是更多的李唐宗室被殺，甚至被滅門。到武則天稱帝建國前一個月，能殺的基本上已經殺完。

太后冷笑：當真知道？公卿之富貴，是朕賜予。天下之安樂，是朕養育。為什麼謀反的都是王公大臣？

案子確實不大。裴炎被殺五個月後，一個小官因為降職而到鳳閣（中書省）投訴。當時的鳳閣長官，正是由於審判裴炎有功而成為宰相的騫味道。為了打發這個上訪的，騫味道不假思索就對那小官說：這是太后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