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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新生活 一、閑情與閨情

第一章 新生活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大概很少有人能夠想到,
與李唐處處相反的趙宋,
竟是唱著這樣的小曲開場。

一、閑情與閨情

白居易這首介於詩與詞之間的名作,是可以看作宋詞之鼻祖的。實際上從中唐開始,詩家和詞人的心中便有一種無可名狀的思緒。這種思緒屢屢成為他們的話題,欲訴還休欲罷不能。儘管誰都說不清楚,那似花非花,似霧非霧,似夢非夢,似雲非雲的東西,究竟是什麼。
這樣的意境,真是輕到了極致。
輕的感覺早就有了,比如:
說起來這也是晚唐和五代的傳統。實際上,又被稱為長短句的詞,幾乎從它誕生之日起便以閨情為主旋律。這不僅因為詞在早期原本由歌女傳唱,流行於秦樓楚館,也因為正如《安史之亂》一卷中所說,中唐以後士大夫的心境已經發生變化,目光也從外部世界收回到內心。唯其如此,他們對情感的體驗才會變得十分細膩和真切。
那麼,作者又是誰?
那是一些相當感人的故事。比如有位女子明明知道留不住自己的情郎,即便「留得也應無益」,卻又清楚地記得離別之時他穿的衣服:白紵(同苧,讀如住)春衫如雪色,揚州初去日。是啊,這樣一位白衣翩翩美少年,在春光明媚的日子卻要去那鶯歌燕舞的揚州,怎不讓人傷心欲絕?
不,是曾經邂逅的某位歌女。
那就讓我們走進宋都,去看看那裡的生活。
如此這般的花輕似夢,雨細如愁,顯然大不同於唐詩之包羅萬象,氣貫長虹。看來,至少在晏殊他們那裡,詞的追求已不在厚重,而在工巧;不在氣象,而在心境。https://read.99csw.com
這可真是:心之所系不在國情,而在閨情。
異曲同工的還有另一首: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如同記錄歷史一樣以準確的日子開篇,之前雖然也有杜甫做過(皇帝二載秋,閏八月初吉),但《北征》原本就是反映社情民意的作品,當然鄭重其事。這首詞寫的又是什麼呢?男女之情而已。
這可真是:時代精神不在馬上,而在閨房。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台花榭,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碧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https://read•99csw.com
章台路,其實是夜總會的代名詞,因為唐代長安歌女和舞|女集中居住的地方就叫章台街。詞中「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一句,也有紅顏易老青春不再的意思。顯然,這首詞就是為花街柳巷的青樓女子所寫,而且充滿同情心。
問題是這種深情在宋詞中並不罕見。比如:
大約,也只能叫閑愁,或者閑情。
晏殊的時代,是北宋前期的太平盛世;他本人,則是養尊處優的達官貴人。然而,我們卻分明從他詞中讀出了無名的惆悵,淡淡的憂愁。一個中央集權的統一大帝國,竟然唱著這樣的小曲開場,確實令人驚詫,也讓人感慨。
其實,張先更漂亮的句子是:
閑愁在北宋詞人張先的筆下如詩如畫。正如有「梅子黃時雨」名句的賀鑄被稱為「賀梅子」,善於寫「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的張先也被叫作「張三中」。張先卻自命「張三影」,因為他自己最得意的詞句是:
釭就是燈,讀如剛,也讀如工。剩把銀釭照,就是不斷地、一個勁地舉著銀燈照了又照,生怕看不清楚,生怕看不夠,生怕看錯人。即便如此,也仍然擔心是在夢中。
當過副宰相,常以儒家莊重面目示人的歐陽修。
已經無法確認歌女的姓名。我們只知道,在初次見面的那個晚上,詞人曾為她開懷痛飲,她也為詞人輕歌曼舞通宵達旦,唱盡了歌詩,而那些曲目是寫在扇子read.99csw•com背面的。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就是這個意思。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北宋神宗熙寧年間,也就是王安石變法的那會兒,有位名叫晏幾道的詞人與他朝思暮想的女子不期而遇。似夢非夢又驚又喜之餘,他寫下了一首著名的《鷓鴣天》:
這是怎樣的深情厚意!
唐宋之別,或許就在這裏了。
晏殊是無論寫閨情或閑情都極其到位的。比如:樓頭殘夢五更鍾,花底離愁三月雨。又如:窗間斜月兩眉愁,簾外落花雙淚墮。再如: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以及: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
當然,也有人說作者是五代南唐的馮延巳。但是這並無所謂,馮延巳也當過宰相的。何況歐陽修還為歌女寫過別的詞作,比如:擬歌先斂,欲笑還顰,最斷人腸。
凌波,即美女的腳步;芳塵,即美女的身影。這位美女是何許人也?不知。作者卻忍不住猜想:她那錦瑟般的青春年華,會和誰一起度過呢?但,反正是見不著了。只留下痴情的詞人不但目送,而且心隨。他那無限的惆悵,就像滿地的青草,滿城的柳絮,滿天的黃梅雨,又多,又輕。read.99csw.com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
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楊花過無影。
的確,蘇軾之前,甚至之後,宋詞不少是輕音樂,主題則不是閨情便是閑情。風花雪月、離愁別緒和艷遇雅集往往被視為當行本色,代表人物則是晏幾道的父親晏殊。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彩袖殷勤捧玉鍾,當年拚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九_九_藏_書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台。夕陽西下幾時回。
代表作,便是這首膾炙人口的《浣溪沙》:
呵呵,這也未免太過鍾情。
的確,趙宋與李唐大不相同,不但政權是新的,制度是新的,文化是新的,生活是新的,就連首都也是新的。過去的京城不是長安便是洛陽,宋卻先是開封,后是杭州。
來如春夢幾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
如此感受我們似曾相識。安史之亂時,杜甫與家人劫后團圓,不就「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嗎?與晏幾道久別重逢的,難道也是戰亂中離散的親人?
雲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風絮無影。
的確,宋代詞人是多情的。一段艷遇,甚至也許只是看了一眼,便能產生千古絕唱,比如賀鑄的《青玉案》:
一夜之歡,竟是終身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