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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第五章

「培德羅·卡達諾!好像是您的朋友——」
安娜瑪雅脫口問了這個問題。在阿塔瓦爾帕的回答中,絲毫聽不出錯愕的語氣:
「總之,我們每個人都認為,」總督面無表情地說,「當這些成果送抵查理五世面前時,他應該會很高興。」
這名奴隸提起精神。每一句話都很短,而且斷斷續續:
「少廢話,狄克先生!您明知道他們之間互用陰謀,相互報復。」
長久以來,在夜裡,閉著雙眼,放鬆心情,唯一的君王和卡瑪肯柯雅共享彼此的歡樂。兩人之間,無論是清醒或夢境,日或夜,肉體或非肉體已無界線。像兩隻透明的鳥兒,他們展翅翱翔在幸福的高山和平原上,在過去和未來里,在原生的湖泊和天上的聖河裡,在銀色的月光和金色的日照里。
「我可以知道原因嗎?」
「培德羅,」他小聲地說,「今天早上我們的確在一起。」
賈伯曄輕輕搖著頭。
「印加王歸我所管。假如他犯了法,就該由法院定罪,和在西班牙境內一樣。」
「紙牌!」
「我是只再也跳不動的野獸。」
大家沉默不語。
亞納德面露喜色。
「冷靜點兒,培德羅!坐下來,吃飯吧!」
「總督叫人把他關在監獄里,要他冷靜點兒。」狄克先生笑著說,「他還做了什麼?」
「對方的證人!」
「他剛才在會議上透露了一件醜聞,」法蘭西斯科插嘴說,「據說您和您的朋友曾陰謀殺害印加王失敗!他媽的,他還大言不慚地說願意為他犧牲生命,不是嗎?難道他是他那一千兩百個兒子當中的一個?儘管光看他的膚色,我們不禁會問……」
他戴著手套,握緊拳頭,一口氣說完,完全不看賈伯曄一眼。亞勒馬格羅早已站起來,跟著他走出去,亞納德和那名奴隸隨後。儘管燈光強烈,黃皮膚的卡達諾那張棕色臉上毫無血色。
「你和我一樣都看見了,田地、空氣、沉默。卡哈馬爾附近根本沒有軍隊的影子。」
法蘭西斯科先生莞爾一笑。賈伯曄臉色蒼白,他必須咬緊牙關以免對那個獨眼的傢伙破口大罵。
那個印第安人不說話,轉動著眼睛害怕地朝四周張望。他的嘴唇微微啟動,但就是不敢說話。亞納德額頭髮亮,終於發飆:
「我見過他了,」他說,依舊帶著馬夏地方的口音,沒九*九*藏*書有更改。「我去過他的監獄,要他冷靜點兒。」
「各位先生,總督,感謝你們還給阿塔瓦爾帕君王應得的公平待遇。」
「就我耳中所聞,這個人什麼話也沒說。」總督冷漠地指出。
「這個人到底要不要說話?我要親耳聽他說。」
「幾天以前我就知道你要離去了,唯一的君王,」安娜瑪雅喃喃地說,「但是,現在,時候到了,我卻十分害怕。」
亞勒馬格羅搖著他那顆畸形的大頭,氣得咬下一小口玉米麵包,然後大叫一聲。
「大爺們,」亞納德一進入飯廳便誇張地說,「有件非常重要的事——」
「到我身邊來,卡瑪肯柯雅,用手抱住我……」
亞納德指著那名奴隸。
「說啊,你……」
「您怎麼知道?他只要說句話,便可以叫他們全部退下!我見到他這樣做過。」
「在戰事會議上,你的朋友培德羅突然闖入,事實上,當時我們正在討論印加王的命運。魏勝德修士和我都認為他是個平凡的人,或許可以讓他成為一名基督徒,但是其他的人……」
「不,不準背叛,」總督慢慢地說,並走到桌邊。「或許有可能,狄克!但只是或許;在缺少印加王背叛的證據下,我們就得保護他的生命……直到蘇拓回來。」
雖被囚禁,他們實則自由無比!
「別把他關起來,」賈伯曄大叫,「叫他閉嘴就行了!」
「我喜歡凡事依法而行,狄克先生。」
「你才少廢話,小子!你想知道實情嗎?隨便告訴你一個吧:我們不能把這個頭插羽毛的畜生掛在馬屁股上,一路拖到庫斯科,因為全世界的印第安人會一舉撲上來!」
亞勒馬格羅格格地笑,齒間黏著一塊芒果肉,而總督彷彿沒聽見似的,問道:
亞納德的臉上彷彿燃著一股邪惡之火。賈伯曄愣了一會兒,覺得這個表情像極了燃燒屍首的柴火。他面對警衛做了個手勢。
狄克·德·亞勒馬格羅先生將那顆牙齒吐向滿是灰塵的地上。
亞納德用一根指頭按住嘴唇。
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臉上豁然開朗。不管他們敵對的理由為何,仇視多深,亞勒馬格羅就是少數有辦法讓他破涕為笑的人之一。
「我不怕。留在我身邊,一如當初你留在我父親身邊一樣。」
「背叛什麼?」賈伯曄提高嗓音問。
九-九-藏-書安娜瑪雅伸出手抱住唯一的君王。在柔軟的衣服下,她碰觸到的是一個枯萎的軀體,已經沒有體溫了。一個自願死去的男人。一個早已屬於地獄世界的男人。
裝飾著滴著蠟油的枝型大燭台的大桌子上,擺了四套餐具。目前,只到了三位客人。狄克·德·亞勒馬格羅先生坐在賈伯曄對面,皮薩羅則站著。
日復一日,太陽神廟裡最大的大廳,用各種現成的材料,改裝成一間帶有西班牙風味的豪華皇宮。另外還打造了一些粗糙的傢具、桌子和高背椅——通常總是搖搖晃晃的。牆上則掛著幾張深色圖案的布簾,地上隨處堆著一些箱子。神龕里,皮薩羅總督珍藏的、抱著天主聖嬰的聖母瑪麗亞,取代了美洲獅子的面具、已遭熔化的金銀羊駝鑄像和破碎不全的陶器。
「真下流!」賈伯曄站起來大叫。「你們不可以……」
此時,內院里傳來一陣嘈雜聲,越吵越大聲,甚至轉成了怒吼。賈伯曄走到門檻邊,看見兩名西班牙士兵架著一個從尼加拉瓜來的印第安奴隸,試著衝破警衛的阻擋。賈伯曄認出他就是北鐸·德·亞納德,一個鬍子稀疏的矮個子,總是滿身大汗,知道見風轉舵,何時該效忠亞勒馬格羅。
「國王的命令很清楚,」賈伯曄說,「他要求我們盡量不要傷害印第安王子、國王和官員的性命。」
他只准安娜瑪雅陪在他身邊。
「嗯,亞納德,」賈伯曄叫他,「發生什麼事了?」
「這些人不讓我進去,」亞納德指著幾名警衛大罵。「我現在非見狄克·德·亞勒馬格羅先生不可。」
當日光照在那個供奉黃金美洲獅子神像的神龕時,他依舊一言不發。直到夜晚降臨,他才開口說:
「廢話少說,狄克,我知道你要說什麼!」
枝型燭台閃動不停的亮光,在亞勒馬格羅的臉上映著恐怖的陰影。
賈伯曄不相信自己耳中所聽到的。
「我想,」他說,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再不把這名證人帶來的話,大爺們會要了我的命。」
「說吧,」賈伯曄客氣地說,「告訴我們你看見的一切,我們將感激不盡。」
心情放鬆了之後,安娜瑪雅知道本來掐著她咽喉的那條沉默鐵鏈總算斷裂了。終於,唯一的君王親自看到,並且了解她長久以來看見與了解的事情read.99csw.com。他終於再次接觸到另一個世界的祖先。是的,他的軀體已經步向終點了。
「你什麼也沒見過,先生!我雖然只有一隻眼睛,但是我看得很清楚!四十年來我早摸清了這個敗類會做什麼事情。法蘭西斯科先生和我一樣清楚,不是嗎?」
培德羅·卡達諾蹣跚地走進總督住處的飯廳時,大伙兒已經開始剝水果皮了。他臉上的線條寫滿了憤怒和害怕。法蘭西斯科先生站起來摟住他的肩膀,賈伯曄對這個動作很熟悉,他總是透過這個動作同時表達他的善意和要求對方服從。
賈伯曄皺緊眉頭,抿著雙唇,那名印第安人則低著頭,繼續描述。每聽完一句話,總督便點一下頭。
「那隻美洲獅子呢?」
「冷靜點,先生們!」法蘭西斯科先生插嘴,同時退去手套,搓揉著雙手。「我邀請您的朋友培德羅共進晚餐。這個主意不錯吧,狄克先生?」
「要不要玩一局紙牌?」
「盡量不要,所以也不能背叛。」亞勒馬格羅叫囂。
「長久以來,我一直排拒我的哥哥曼科。現在我看見了你早看見但卻不敢告訴我的事情:他是未來的第一個繩結。」
亞勒馬格羅一聽到玩紙牌,顯出一副既沒興趣又不得不服從的樣子,至於卡達諾則將臉埋進錫制的碗盆里。
「我知道您的良善美意,法蘭西斯科先生。良善美意——假如你允許我這樣說的話——很危險。」
「那個小耶穌會士也是我的兄弟,賈伯曄先生。我也想見總督。」
他的語氣既不痛苦也不悲傷:這是事實。他摸著頸上的鐵鏈,搖一搖鎖在牆上的那條小鏈子。
「我們握有證據!」亞勒馬格羅敲著杯子惱怒地說。
「再也沒有庫斯科部落了,」阿塔瓦爾帕小聲地說,「我像個喝醉酒、邪惡不正、怒火攻心的人一樣,採取了報復的行動。永遠也沒有兄弟,也沒有敵人了……如今帝國內的孩子們都和我一樣戴著鐵鏈。因我的過錯,害他們哭泣和受苦。」
法蘭西斯科先生示意他冷靜點兒,然後轉身面對聖母瑪麗亞。
「什麼樣的?」賈伯曄問。
總督打量著他,大聲咆哮:
安娜瑪雅的呼吸聲中混雜了印加王的,整個晚上兩者融為一體。
「這個人說他看見,在距離卡哈馬爾三公里遠的地方,有大批的印第安人朝https://read.99csw.com城裡走來。」
「笑話!那麼下令吧,總督!趕快決定前往庫斯科的日子,而且別帶著那個頭插羽毛的人!」
「很抱歉,賈伯曄先生,因為事關緊要,除非見到了總督和狄克先生,我不準這個人說話。」
今晚,狄克先生的麻臉上並沒有戴著眼罩。賈伯曄不知道到底該盯著他的哪一隻眼看。那隻被印第安人的長矛刺瞎了的眼睛,在他畸形的臉上特別顯眼;那隻健全的眼睛里,偶爾似乎有個黑色的硬塊隨著眼睛轉動。在野蠻又粗魯的外表下,據說狄克先生英勇如梟,十分狡猾而且懂得掩飾缺點、張揚優點。
亞納德不知所措,看了一眼桌子,又是菜肴又是紙牌,他彷彿找到了一條達到目的的快捷方式。他最後斥責一路被他拉進來的那名印第安人說:
「大爺難道希望為了保護卡達諾而犧牲了大家?」
「我們高貴的賈伯曄先生是否覺得玩紙牌太簡單了?」狄克先生取笑道。
阿塔瓦爾帕的皇宮裡一片漆黑。唯一的君王下令不準點燈。他婉拒所有的餐點,並且回絕了所有首領的探訪和嬪妃妻妾們的關心。
「為了這種芝麻小事,」亞勒馬格羅氣得喃喃自語,「我竟然咬掉了一顆牙。別管你的聖母瑪麗亞了,叫人端肉上來,法蘭西斯科,我餓死了!」
亞勒馬格羅壓抑自己的聲音,挖苦地說:
「您在說什麼,狄克先生?」賈伯曄問。
「證人?」
「太好了,」法蘭西斯科對印第安女傭們做了個手勢。「狄克,你和我們的朋友培德羅一組,但是先讓他把雞肉吃完。」
「怎樣?」亞納德最後問,神情十分滿意。
「我看見了那些戰士。很多,很多……他們從北方來……我當時躲在鄉下。他們砍掉了一片玉米田。他們唱歌。他們說明天晚上要攻進城裡……」
卡達諾痛苦地點一點頭。
「因我的過錯,害北方和南方淪陷,太陽之血也因我染遍了大地。夏勒古齊馬說得對:那些外國人是有備而來的!」他再度啞著聲音說,「他們就像猛禽怪獸,等著獵物自己乖乖就範。我,阿塔瓦爾帕,安帝和偉大的萬亞·卡帕克的後裔,我毀了四方帝國,讓那批外國人乘虛而入。但是他們完全不知道另一個世界的力量。他們用塵土在一座火山上搭蓋建築物,這座火山終有一天會醒過來,九*九*藏*書將他們燒成灰燼,隨風四散,最後讓海洋來承載。」
「狄克,你怎麼了?」
「現在?去啊!狄克先生正在和總督玩牌。」
亞勒馬格羅邊轉動著眼珠,邊舉高雙手。
「那隻美洲獅子不再跟著我了,但是你要對它有信心。按照我父親的囑咐做,聽從他的建議。」
卡達諾被推坐在一張椅子上,直盯著對面的亞勒馬格羅,隨口念出一篇考慮已久的長篇大論:
「但是這個人……」
他的聲音再也不是來自胸腔,沙啞得像是吹自大地的風聲。那是自天地初開以來,所有組成他家族成員的祖先、先父和後裔永不歇息的聲音。
「可否煩請各位大爺不吝向我解釋一下?」賈伯曄帶著譏諷的語氣問,同時擔心自己將聽到的結果。
卡哈馬爾,1533年7月25日,傍晚
他彎曲膝蓋,安娜瑪雅試著扶起他,鐵鏈掐著印加王的咽喉。一聲痛苦哀號在他的胸中回蕩。
「長話短說!」總督打斷他的話。
「現在,我全知道了。」阿塔瓦爾帕平靜地說,「已經來不及了,我也不後悔,因為想得知事實便得付出我自身的生命。我知道我父親在臨死前對你說的話,因為我現在就是活在那個夜晚,而且馬上就要去見他了。現在跟你說話的聲音並不是我的而是他的。你聽……你聽:我們的天父在我們身後!我的聲音比我還老,而且會持續到我們死後。卡瑪肯柯雅,藍眼睛的溫柔小女孩,永遠別忘了保留安帝的後裔的聲音!」
「讓他們進去。」他命令。
「其他的人認為有危險,」亞勒馬格羅尖著聲音說,手上玩弄裝著烈酒的酒杯。「其他的人認為不可能再將他送回帝國的首都。孟格和白艾諾已經通知我們,他們要從庫斯科回來了。他們在那裡找到的金子比我們目前所見到的多出太多了。我的意思是說包括你們,法蘭西斯科先生的隨從、我的朋友總督所囤積的、熔化掉的或小心收藏在口袋裡的……」
「這個人說謊!」賈伯曄憤憤不平地說。
「完了,」他喃喃地說,「他們會殺了阿塔瓦爾帕。我們輸了,不是嗎?」
「慢慢來,法蘭西斯科!」亞勒馬格羅丟下紙牌,從椅子上跳起來。「以聖雅各布之名,威脅已經逼近了,你說話的語氣好像我們還在塞維爾城的法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