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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他們彼此打量了一會兒,四目相交。最後,像趕走蒼蠅般,總督揮一揮手。
「從前是從前,小子!從今以後,這個城市、你和你的同伴們全歸我所管。我是本省的總督,這個省將依西班牙的法律管理。」
賈伯曄低下眼。他朋友的語氣充滿痛苦,每一個字就像一個拳頭一樣擊中他的腹部。此時,他覺得這間尚未蓋好的教堂就像一間會說謊的小教堂,醜惡無比。
賽巴田一把抓起他的手腕,張大黑色的眼珠死盯著他,他則突然大叫,聲音比鋸子鋸過老鐵棍更尖更細:
第一次,總督提高嗓音,高舉戴著黑手套的手指著賈伯曄。
「這是個偉大的國王,」他說,「擁有強大的軍隊,可惜他犯下了大錯……」
法蘭西斯科先生沒有回答。他用力踢了一下那條躺在地上的鐵鏈,彷彿希望將它踢開印加王身邊,湮滅它的存在。
安娜瑪雅冷漠地望著那群外國人走進印加王的房內。每一個人她都認識。總督帶頭,之後是獨眼俠亞勒馬格羅、手拿聖經的魏勝德修士和一些官員。還有傳譯菲力比洛和總督的兩個弟弟,貌似潘安的鞏薩洛和既驕傲又害羞的胡安。
「您太缺少練習了,哥哥。」胡安強裝笑臉說。
「你用白棋,」唯一的君王說,「我用黑的。這是規矩。」
「大人,假如我沒有記錯的話,我們離開塞維爾時,您完全沒有跟我們提起過這些皇家官員,也沒有提過什麼委員會和狄克先生!您希望依照自己的方法辦事,希望每件事情依序發生而不是提前爆發……」
那邊,在外面,西班牙人在秘密交談。聲音此起彼落,越說越吵。
「你從哪裡來,你知道我並不在乎,我和你一樣。但是別忘了其他的……你承諾過將永遠聽從我的指揮。在這樣的條件下,沒錯,你就像我的孩子一樣。」
賈伯曄盯著他的朋友。十分鐘前他本想大發雷霆,而現在,他感覺掉進了無底的痛苦深淵。他的心中只存著一絲最後的希望。
總督狡猾的眼珠里閃過一抹慧黠的光芒。他喜歡人家提醒他這個「小過錯」。然而,他搖一搖頭。
「我們談的事都是真的,大人。」
總督的聲音停在這個將兩人聯繫在一起的秘密和模糊不清的感情表達上。「這條老狗……」賈伯曄想,再也抑制不了自己的情感。
「是的。」
「下吧!」
阿塔瓦爾帕抓起他的「國王」,高舉在棋盤上,之後將它放在指間玩弄,彷彿從未見過這個九九藏書東西似的。
「給我一點兒時間,我會找出證據,證明給你看。」
這個問題並沒有得到迴音,而且永遠也得不到了。
但是總督早已輕咬著嘴唇,一副尷尬的樣子,接著說:
「什麼?」
「一個偉大的國王,但下錯了棋,」他嘆息說,「我什麼忙也幫不上。」
「證明他說謊給我看!」總督大叫。
「您確定不想要金子了?不要那些美麗的餐具、美麗的雕像、美麗的噴水池……」
她整晚都守在阿塔瓦爾帕身邊。
「根本不需要證據,我親眼看見田野和高山裡完全沒有軍隊的影子!我已經告訴過您了,我說過:這個人說謊!去他的,法蘭西斯科先生,難道我說的話還比不上一名奴隸的?」賈伯曄生氣地說。
「夠了!」
在進行翻譯時,西班牙人彼此竊竊私語。安娜瑪雅試著露出微笑。阿塔瓦爾帕說出這句話時,語氣十分自然……昨天整個晚上,唯一君王的心中都很平靜。
當總督終於抬起眼望著印加王時,安娜瑪雅很驚訝地看見他的眼神充滿迷惑。她覺得總督有事求助於唯一的君王。
「法蘭西斯科先生,」他接著說,「至少也得等蘇拓回來吧!事情將會明朗些。從這裏到卡加斯,他和他的騎兵團們一定會仔細搜索每一個山谷。假如真有超過三名攜槍帶械的印第安人,他們一定會見到,不然至少也會聽到。」
唯一的君王走完最後一步棋。總督的棋子早被吃光了,印加王的則幾乎原封不動。
「賈伯曄!」
菲力比洛停止翻譯。安娜瑪雅在印加王受傷的耳邊小聲地翻譯。一聽見「罪行」這個字,他馬上直起身子,點一點頭。
「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賽巴田!他現在在哪裡?」
「那麼說吧,朋友,說啊!」總督大叫。
警衛比以前多了兩倍。整個晚上,約有百名騎士穿梭在卡哈馬爾城周邊的大街小巷裡。所有的西班牙人全都帶著武器入睡。黎明時,魏勝德修士在那間還沒蓋好的教堂里主持彌撒時,面對冷熱不一的臉孔,總不忘提醒老卡哈馬爾居民別忘了十一月大戰役的事情。
「法蘭西斯科先生,我不是來下棋的。」
「他們?」
所有的西班牙人緊張地閉起眼睛。當印加王搜尋安娜瑪雅的手時,部分的人往後退。眾人盯著那隻膚色黝黑、握緊的拳頭,看似要折斷了卡瑪肯柯雅的小手。
「法蘭西斯科先生!」亞勒馬格羅堅持。
等那名官員念完了之後,read•99csw•com印加王對總督說:
總督抖著指尖抓著帽檐。他憤怒地扯著嗓門,鏗鏘有力地說:
說到重點了,賈伯曄幾近好玩地想著。這隻老猴子說了老半天,原來是要說這個,他還以為我懦弱。
「我知道。」賈伯曄重複。
「您想殺我的原因就是這些。」
「你確定?」
他笑得美極了,溫柔得連眼中的紅絲都不見了。
「你不問我為什麼?」賽巴田尖聲問。
法蘭西斯科先生將帽子往前額一壓,雙眼望著自己的影子,然後用力扣緊肩帶,將手放在長劍的黃金球飾上,就像在為某位畫家充當模特兒。
「過來一下好嗎?」
「沒錯。是印第安人,還是個奴隸。他連那個傢伙是誰都不知道!昨天晚上,我和他一起痛快地喝了幾杯他們自己釀造的甜啤酒,他馬上便泄了底。喝完第三杯后,他就不太確定看見的是攜槍帶械的印第安人或羊駝群。第四杯后,不確定是否真的去山口邊的田間散過步。第五杯后,他拿出一隻黃金別針,說是亞納德大方送給他的,要他瞎掰那個故事!」
「拿出證據給我看。」
「沒錯!假如你沒辦法叫他在總督面前招供,那麼我將成了說謊的猶大!他們指名要我逮捕印加王。」
即使緊張萬分,總督依然不動聲色。他脫下右手的黑色手套。安娜瑪雅發現他的手又小又干,緊張地挪動著棋子。
「然後,不怎麼樣。替我把那個該死的證據找出來就夠了。」
內院里響起一陣同意聲。安娜瑪雅注意到總督已經輸了阿塔瓦爾帕許多步棋。
「但是,為什麼是你?」
「我需要你的信任,賈伯曄,」法蘭西斯科先生抓著他的手臂說,「千萬別相信那個印第安女人,那個阿塔瓦爾帕身邊的女巫師。那樣對你沒有好處。」
室內再度陷入寂靜。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抓起放在旁邊椅子上的手套,抖著手戴上。
「朋友,這麼簡單的道理還得說兩次你才會懂嗎?因為,我是狄克的人。因為,我的膚色是黑色的,況且沒有任何一位西班牙人願意在一個國王的頸上銬上鐵鏈弄髒自己的手,即使面對的是頭插羽毛的秘魯國王!沒有人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不管是白人、西班牙人或其他什麼東西!但是我知道:昨天和今天拉的屎沒什麼兩樣!」
「別說了,我求你!」
「沒錯……你說得對。那麼聽好。要我聽命國王,只統治這裏,我是絕對不會滿足的。你很清楚read.99csw.com我的野心不只於此。我的責任心和正義感比任何人都強。任何人,你聽見了嗎?」
手一揮,有個侍者送上一張用燈芯草編成的桌子,之後在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身邊擺了張椅子和棋盤。囚禁期間,阿塔瓦爾帕愛上了下棋。就在皇宮旁,在現在早已人去樓空的織布坊附近,有人替他用他精心挑選的材料和指定的規格縫製了幾張棋盤。
「走吧,」他說,「帶我去該去的地方吧,皮薩羅好友。」
「什麼事,狄克先生?」
「我是說,我知道,而且我向你道歉。難道要我跪下來求你不成?」賈伯曄不快地說,「去他的,好吧!會叫你去其中必有原因,只是搞不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讓我覺得很煩。我覺得昨天我們一起度過的那個夜晚比平常更黑暗、更讓人看不清楚!」
「我提的問題笨死了,對不起,朋友。」
他身邊的隨從、妻妾和官員全擠在室內盡頭的神龕里。所有的西班牙人則紛紛走出,進入內院,將兩位下棋者獨留在室內。菲力比洛一直謹慎地站在總督身後,偶爾害怕地瞄一眼安娜瑪雅。
賽巴田露出邪惡的冷笑,聲音里充滿尖酸刻薄:
「您知道我對您弟弟的看法,法蘭西斯科先生。我對那些被他們玩弄過和隨意拋棄……的印第安女人不予置評。」
「我不知道……」
「為什麼你要這樣做,朋友?」
賈伯曄幾乎篤定,在總督的那張老臉上看見一抹訕笑。他乘機補上一句:
「夠了!別說了,賈伯曄·孟德魯卡·伊·佛羅瑞斯!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和該盡的義務吧!你還記得對我承諾過的事情吧!」
「或許我可以幫你搞清楚那件事情,那個昨天出來指證的印第安人。」
賽巴田唇邊再度露出微笑。
「亞勒馬格羅和總督。」
唯一的君王依舊站著,一件件脫下身上象徵王權的裝飾品,將它們交給安娜瑪雅:用前所未見的精細粉紅色和紅色貝殼所串成的項鏈、彩色頭巾和遮掩他那隻撕裂耳朵的圍巾。屋內寂靜無聲。所有的西班牙人全盯著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他越是不戴裝飾品,越像印加王。
「我知道,法蘭西斯科先生。」
「你是來下棋的,不是嗎?」
「此事與您無關,法蘭西斯科先生!」
這不是問題所在。總督不知所措,鬆手掉了那隻原本打算下的棋子。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彎身將它拾起,交到他手中后,他慢慢地合起指尖。
但是那名最年輕的官員終https://read.99csw.com究走進了屋內,他展開一捲紙軸后,便開始朗讀,每念完一句必停下來喘口氣。菲力比洛竟也奇怪地跟著做。唯一的君王暗示他停止,然而這名西班牙人依舊絮絮叨叨地繼續念。安娜瑪雅跪在印加王的身邊,只傳譯了那些最嚴厲的字眼:口是心非……謊言……背叛……暗殺……武裝部隊……
他推門走進總督的卧室時,他正在穿衣整裝。法蘭西斯科先生小心翼翼地將潔白的領飾戴在頸子上。帽上的幾根彩色羽毛,是他一成不變的黑色禮服上唯一令人見了開心的裝飾。
「他媽的,法蘭西斯科!怎麼了,大爺?我們不是來下棋的,而是來告訴印加王他所犯下的罪行。」
「你以為我每晚閑著沒事幹才祈禱,白費唇舌說些廢話嗎?或者你以為我在聽聖母瑪麗亞講話嗎?」
他把棋子按在棋盤邊緣,用力一壓,折斷它。國王的頭像個骰子般滾落在地上。沒有人敢將它撿起來。
從內院透進的光線里,還有個西班牙人不斷地看著她。是總督的一個弟弟。是鞏薩洛或胡安呢?每一次她都以為看見了這兩位兄弟當中的一位而嚇了一跳,但她只看到一個側臉的微笑,彷彿他們有意嘲弄她。
他們肩並肩,繞著教堂走。教堂中殿的牆面只砌到人的高度,石面的祭壇上方掛著一個簡單的木頭十字架。整個場景看起來很奇怪,幾根石柱指著安第斯山脈上的藍天。
「我來這裏不是為了金子,賈伯曄,也不是為了土地和幾千名奴隸。我願意把這些都讓給狄克·德·亞勒馬格羅和其他的人。我來這裏,是為了替主耶穌基督和查理五世寫下一篇光榮的傳奇。」
「因為他們命令我。」賽巴田簡單地回答。
阿塔瓦爾帕完全不在乎,平靜肯定地下著他的棋子。總督的棋子移動得較不規律和欠缺思考。不久后,亞勒馬格羅進入屋內,他緊靠在總督身邊,近得長劍的球飾都觸到了總督的肩膀。
「你還是堅持亞納德和他的奴隸說謊?」
「為什麼是你替印加王銬上鐵鏈?」賈伯曄不客氣地問。
他的語氣堅決,目露凶光。他真希望自己能夠冷靜點兒,理智點兒。他知道總督不喜歡人家催他。此外,總督輕蔑地揚了一下眉毛,推翻他的建議。
「你到底要我說幾次?你一直無法證明狄克先生手下的那名印第安人說謊,也無法證明阿塔瓦爾帕並非胡言亂語,想隨便敷衍我們!」
每聽完一個字,阿塔瓦爾帕便越笑越大聲。
儘管https://read.99csw.com才一大早,賈伯曄很驚訝地看見卡哈馬爾的廣場上已熱鬧非凡。幾群印第安人小聲地交談著,西班牙人則來回巡視,目露凶光。
「但願我能夠告訴你。」
「等?那我今天早上要怎麼對委員會說,小子?我要怎麼對亞勒馬格羅和那些皇家官員說呢?」
卡哈馬爾,1533年7月26日,清晨
「原來如此!」賈伯曄尖酸地說,「假如國王知道阿塔瓦爾帕君王死得不明不白的話……」
皮薩羅輕輕轉過頭去。
「酒醒后他嚇死了,從此再也找不到他。」
「是亞納德的人?」
在總督的指揮下,有個士兵解開他的鐵鏈。阿塔瓦爾帕猶豫要不要低下頭。他厭惡、不屑和不在乎地一個個打量這些外國人,之後轉身望著總督。
「然後呢?」
「假如我掐斷了印加王的頸子,狄克先生將把他的長劍送給我,艾南多·皮薩羅先生也不會再反對我把尊貴的屁股擺在馬背上,而孟格將稱我賽巴田先生!這樣的交易很值得,你覺得呢?」
當身上脫得只剩下長袍時,他平靜地對總督說:
賽巴田說得對,這樣的交易很值得。
其餘的西班牙人進入大廳中央。他們的呼吸聲清晰可聞。室內寂靜得令人惴惴不安,充滿暴戾之氣。
「呵,女人,沒什麼重要!我會這樣說,是因為我的弟弟們看見你和那個奇怪的女孩在一起都很擔心。」
等唯一的君王放手之後,安娜瑪雅直挺挺走到那個摔破的棋子前,將那枚國王的頭撿起來。她把雙手合十併攏。阿塔瓦爾帕微笑地輕點了一下頭。
賈伯曄再度將卡在喉頭的怒氣壓下。他抓著下巴,以免口出穢言。
「那麼,就別讓這篇傳奇沾染了鮮血。」
賈伯曄全身僵直,一聽見自己的私生子身份和這個他所討厭的名字,他的臉色突然發白。至於其他的一切,他還記得一清二楚。
亞勒馬格羅生氣地搖著頭轉身面對那些皇家官員,總督則盯著棋盤上百思不解的棋局。他的手不經意地碰到僅剩的幾顆棋子當中他預備移動的那一顆,但依舊猶豫不決。
這一叫把他嚇了一跳。賽巴田走近他身邊,露出慣常的笑容,其牙齒潔白和堅固的程度令所有的征服者嫉妒不已。
「你我之間隔著一片海洋,賈伯曄先生,」賽巴田尖著聲音說,「光靠友誼並沒有辦法讓人從此岸航到彼岸……」
「該死!」
他們不知道這個手勢的意義。他們以為印加王害怕了,亟須一個女人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