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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第七章

他們一股勁兒沖向那個傢伙,以免他做出任何脫逃的準備。混亂中,那些印第安豬尖叫著四處逃竄,小孩們也開始號啕大哭。為了安全起見,那幾名印第安人趕緊放下石磨,躲到一間陰暗的破房間里。
「我什麼也不能說。」男人小聲地喃喃自語。
「魏勝德修士,您難道還需要我提醒,您想殺掉印加王並非因為上帝的旨意,他暗中指揮軍隊想殲滅我們這件事,只是你的借口而已。但是這個人在亞納德的命令下公然說謊,方圓五十公里內連個印第安軍人也沒有,您覺得這件事無所謂嗎?」
「對,唯一的君王!」
「你的名字?」
「請告訴總督我永遠是他的朋友,我將我的孩子託付給他照顧。」
「我不會殺你。」賈伯曄將那個男人推出屋外。
「您看,」魏勝德修士喃喃地說,「無須把事情複雜化。」
「我的孩子尚小,為數眾多且年幼。」阿塔瓦爾帕繼續透過神父的肩膀尋找賈伯曄的眼神。
兩個人抓著他的手臂,將他緊緊地綁在火刑的木樁上。安娜瑪雅認出其中那個黑皮膚的人,他是賈伯曄的朋友,昨晚,他才將鐵鏈掛在阿塔瓦爾帕的脖子上。她試著尋找他的眼神,但只看到永無止境的順從。
群眾里響起一陣喧嘩,一種比喇叭更深沉的哀鳴,比鑼鼓更嘈雜的叫囂。
「用力一點,賽巴田,快一點!」
「陪在我身邊,直到我見到我的父親為止。」
「別怕,我不會再打你了。」
因此,以一副不在乎的樣子,處在狂喊、叫罵、淚水和呼喚之間,阿塔瓦爾帕任憑魏勝德修士替他舉行領洗儀式。
愣了一會兒之後,魏勝德修士生氣地回答說:
「借基督之血,魏勝德修士,回答我!」
傳譯錯愕不已。他以極小、不希望被安娜瑪雅聽到的聲音對上尉和神父說:
「印加王問,假如他再多拿出些金子來,是否就可以不被處死。」
魏勝德修士突然轉身,氣得臉頰發紅,拿著十字架威脅說:
在對方的眼神中,他再度九-九-藏-書看見今天早上在賽巴田眼中所見到的諷刺神情:「你我之間隔著一片海洋……」突如其來的無名火、羞愧和疲憊讓他停了手,放了那個全身縮成一團,臉上血汗交織的人。
「所以你根本沒有看見什麼士兵,沒有看見印加軍隊。」
「我先走一步,」賽巴田說,「他們在等我。動作快一點兒。」
「四方帝國的子民們,我就要死去了!」
賽巴田以極輕的力量將一條皮帶套在印加王的脖子上,再將兩端插|進鑰匙孔里。那是個木螺釘,就像那種用來敲碎核桃的螺栓。他在阿塔瓦爾帕的手腕上轉了一圈,皮帶立刻貼緊在他的皮膚上。
「四方帝國的子民們,我的軀體不可以被燒成灰,否則我就見不到我的父親了。所以我會按照他們的話做。但是請你們記住:我是安帝的兒子!」
站在他們面前的整排僕役也全逃到巷尾躲了起來。
「為什麼?」
「誰都敵不過該發生的事情,連你也一樣。」
「你要不要我現在就把你抓到總督面前?」
賈伯曄還來不及反應,魏勝德修士便高舉十字架,走到他們中間。
他懷疑地抬起雙眼,眼中充滿畏懼。賈伯曄彎下身,異常溫柔地抓著這名奴隸的肩膀。
「您找總督有什麼事?」
「我是太陽之子!」
「說,」他繼續逼問,「你的主人叫你做了什麼事情?」
卡哈馬爾,1533年7月26日,黃昏
這位道明會士沉默不語。
傳譯故意曲解唯一君王的話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正當安娜瑪雅想提出抗議時,阿塔瓦爾帕卻毫不在意對方的回答,以讓四周的人群都聽得見的嗓音大聲地說:
賽巴田和賈伯曄發覺亞納德的住處大門深鎖。有個老奴隸嘴唇發抖,坐在一張靠牆且搖晃不穩的椅子上,只聽見他口中斷斷續續地嚅囁著一些句子。他們兩人在城裡跑了一整天,搜遍了所有的巷道、每一個宮殿和各個貧富不一的方院。
「魏勝德修士,九-九-藏-書印加王是無辜的!」
「這是你應有的懲罰,」魏勝德修士嘆著氣大叫,「除非你死前願意接受全能上帝的旨意。」
賈伯曄尚且聽得見阿塔瓦爾帕的聲音,但是神父高舉的雙手遮住了他的臉。突然間,安娜瑪雅的眼神落在他的身上,她眼神停在他身上的感覺,一如將她的雙手放在他胸前一樣。於是,他用奎楚亞方言壓過魏勝德修士的祝禱,大聲地說:「別擔心,唯一的君王,我會將你孩子的事情告訴總督。」
「一切都很好。」她說。
賈伯曄目瞪口呆,轉身面對菲力比洛,他繼續對印加王翻譯。剎那間,他看見安娜瑪雅的嘴唇也囁囁微動。阿塔瓦爾帕帶點兒驚訝地搜尋賈伯曄的眼神。什麼事也沒再發生。他用手一揮,叫菲力比洛住嘴,直接對著他說:
在他身後,阿塔瓦爾帕的臉上幾乎掛著微笑。
最後幾個字的語氣里突然充滿了驕傲,群眾開始大聲歡呼:
婦女的哀號飄向越來越暗沉的天邊。男人們抓破衣服,扯著胸膛。火把上的火焰紅得發紫。安娜瑪雅縮緊拳頭。
夜晚的陰影早已籠罩大山谷,山頂上卻依舊火紅亮麗,到處可見火把的蹤影。賈伯曄想往前擠,用手抱住安娜瑪雅的身體。那名被他推到此地的印第安人目瞪口呆地望著他。他向他做了個手勢,要他躲進人群里。當他再度抬起頭時,卻和賽巴田四目交接。儘管他不知道該手勢代表什麼意思,但他依然點頭同意。
賈伯曄睜著忐忑不安的雙眼看著他,認出就是他沒錯。
「假如我將實情告訴你,等你一走,他們會殺了我。」
群眾沉默不語。儘管被鐵鏈銬住,阿塔瓦爾帕的胸部依舊高高地鼓起。
「問問他們,」阿塔瓦爾帕平靜地對菲力比洛說,「為什麼要把我處死?」
「終於找到他了!」
「對,就是他。」他說。
「總督在哪裡?」他大叫。「我有他要的證據!我找到了他想要的證據!亞納德手下的那名奴隸說謊,您聽見了嗎?根本就沒https://read.99csw.com有印第安軍隊,印加王是無辜的!」
安娜瑪雅閉上雙眼,想起以前的事情。她想起那天她幫唯一的君王脫困后,所有的警衛發現監獄里只剩下一副蛇皮時的驚訝表情。她還想起大屠殺的那個清晨,他對著群眾說著一模一樣的話。
「我要離開你們去找我的父親了!我將從地獄世界開始我的這趟長途旅行。我會再回到你們身邊,一如過去我曾經以蛇體的模樣回來一樣。那些外國人說假如我願意和他們一樣成為基督教徒的話,就不燒我了。他們希望我能夠服從他們所信仰的全能上帝。」
男人的雙腳在地上磨蹭,沒有答話。他抓起一隻印第安豬,又小心地將它放掉。最後他搖一搖頭。
賈伯曄知道安娜瑪雅此刻就在他身邊,兩人的肩膀和髖骨碰在一起。他感覺她正用手撫摸他的背部。她小聲地說:
一整天所累積的沮喪和被誤解的恐懼讓他氣到了極點。賈伯曄伸出手背,仿如長劍的刀面般,一巴掌甩在他的臉上。他的鼻子和嘴角立刻滲出血來。
在阿塔瓦爾帕和那根矗立在廣場中央準備執行死刑的樑柱之間,有一排士兵穿過人群圍成一道藩籬。當唯一的君王身上戴著鐵鏈、光著頭出現時,所有的印第安人匍匐在地,又喊又叫,仿若喝醉了酒般。廣場四周站滿了警衛,他們身穿盔甲,手持長劍。
「你連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是嗎?他們給了你幾根黃金別針要你忘了你知道的一切,和記得別說你看見了什麼?幾根?」
「我的孩子都很脆弱,他們需要有人保護……」
「那個外國大爺說,假如我不按照他的意思說的話,我們都會被殺死。他說如此一來您的主人會很高興,我們就可以得救了。他給了我一根黃金別針。」
「對,唯一的君王!」
「我的朋友皮薩羅總督在哪裡?」阿塔瓦爾帕問,「我要和他談一談。」
「可不可以不要用火刑?」他輕聲地問。
賈伯曄指著身邊這名嚇得全身發抖的人大叫說:
「忘了九-九-藏-書你的孩子,印加王!」他說,「忘了你的妻妾!想著上主,想著上主的臉,死在基督懷裡。」
群眾的叫喊聲震耳欲聾,終和蒼穹合為一氣。
此時突然傳來幾聲尖叫,眾人立刻安靜下來。回過頭,安娜瑪雅看見賈伯曄推開整排的士兵,身後拖著一名印第安人。
他們終於在一個破爛不堪的庭院里找到了他,裏面養了一些印第安肉豬正在啃食枯葉,身邊圍繞著一群赤|裸的小孩。四名奴隸痛苦地推動著一個齒輪石磨。幾名印第安僕人拿著玉米粉袋等在方院外面。賽巴田指著一位坐在矮凳上的男人說:
賽巴田坐在柴火邊。他的雙頰被燙幹了,但是雙肩卻抖個不停,仿若隨著火苗飄走了般。
那個高大的黑人,這一次似乎使出全身的力量轉動鑰匙。一道爆破聲終止了眾人的喊叫。唯一君王的脊椎骨被折斷了。他的瞳孔晃動著望向沒人看得見的遠方。
「夠了!閉嘴!」
阿塔瓦爾帕不再盯著魏勝德修士看。他看了群眾好一會兒,好似希望將每張臉孔記在腦海里。之後,他突然大聲說:
「我沒有名字……」
「大爺們!大爺們!全找過了,就是找不到法蘭西斯科先生!沒有人知道他在哪裡……」
安娜瑪雅張開眼帘,定眼望著阿塔瓦爾帕充滿紅絲的雙眼,好似希望融入他最後的一瞥。群眾繼續吶喊,魏勝德修士單調地朗誦著經文,她彷彿瞥見賈伯曄在下達命令。
「自從你們以暴力逮捕我之後,你們這些外國人,我除了給你們金子,大量的金子、銀子和寶石之外,我做錯了什麼?我的妻妾、僕人和孩子,除了侍奉和乖乖地聽從你們之外,他們做錯了什麼?你們說我的軍隊將攻擊你們,把那些軍隊叫出來給我看……你們把我囚禁起來,用鐵鏈銬住我,甚至對夏勒古齊馬王子動用極刑。這裏的一切哪一項不是依你們的旨意而做?現在,你們覺得我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就想要殺了我。殺吧!你們殺掉的只是我在世上的生命。我是四方帝國唯一的君王read.99csw.com,沒有人可以阻擋我前往另一個世界。多年以前,我的太陽天父在我出生前將黃金的種子撒在這些山頭上,我的月亮聖母將她的銀奶水直接送入我的嘴中,好讓我長得又強又壯。我終於得以快樂平靜地回到安帝身邊了。」
等他說完后,一陣痛苦的大哀鳴傳遍整個廣場。大家的面頰上流著閃亮的淚水,連那些抱怨印加王鐵石心腸和食古不化的人也痛苦地跪倒在地。今天,就像太陽終於穿越了雲層,他的勇氣和痛苦成了眾人的勇氣和痛苦。大家和他一起迎戰生為四方帝國的男女百姓的無助,和他一起忍受由這批外國人所掀起的摧毀狂風。
可惜魏勝德修士並沒有回答。一聲尖叫轉移了他們的注意力:
「因為上帝將原諒你,寬恕你。」
「叫什麼名字?」
「因什麼事情無辜?違反上帝的旨意,當然沒有!朋友,假如您想幫他的話,與其像個瘋子般大喊大叫,不如為他祈禱。」
阿塔瓦爾帕的身邊圍著魏勝德修士、傳譯菲力比洛和一名西班牙上尉。安娜瑪雅走在他後面,相隔幾步遠。印加王轉身對她說:
他在他身邊坐下,和他一樣坐在滿是垃圾的地上,無所謂地任憑一頭印第安豬舔食他靴子的鞋尖。從門縫裡,他看見兩名蹲著的婦女背影。遠處,隨著風聲送來一陣陣不祥的喇叭聲。
「不會的,」賈伯曄邊站起來邊拍去身上的塵土,肯定地說,「我可以向你保證,只要你肯說實話,絕對不會死的。」
用力一扭,賽巴田又轉了一圈。唯一君王的棕色皮膚在勒緊的皮帶下全變白了。他的喉頭在跳動,沉默地張著嘴巴,明顯的唇線痛苦地拉開。
魏勝德·瓦勒維德修士做了個手勢,輕嘆一聲,請上尉去把法蘭西斯科先生找來。
「我知道。但是早晚還是得說啊!」
黑巨人快跑離去,賈伯曄將那名奴隸按在土牆上。
「因為你在這個世上犯了太多的過錯,上帝準備將你處死。你得懺悔所做的一切,上帝就會原諒你。」
她點一點頭,喉頭髮酸,無法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