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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她轉動藍色的眼珠望著他,微笑讓她的雙眼變大,她那湖色般的眼睛,她那藍天般的眼睛,她那黑夜般的眼睛,他安心地往裡縱身一跳,游向一段他早知無法回頭的旅程。
賈伯曄收起下巴,穿過人群,所見到的臉孔幾乎都是面無表情,掛滿淚水。有幾次,在夜裡,西班牙人被逼瘋了便試著清理廣場,但是根本辦不到。因為無論男女,所有的印第安人全像死屍般躺在灰塵滾滾的地上,甘心忍受靴子的踢撞和長矛的戳刺,拋開所有的害怕和痛苦,有些人甚至任憑他們踐踏,任憑馬蹄踩過頭部。
「好!」安娜瑪雅說。
「我記得……」
「但願如此!安娜瑪雅,自從你抵達聖女殿的那一天開始,我的一生便無時無刻不想起那段記憶。那天當你首次定眼望著我時,你那雙奇特的眼睛,如此美麗,如此深邃,當下我的心便被嫉妒撕裂。你擁有我永遠也得不到的東西。隨著時間的流逝,我終於明白你的眼神里,事實上,滿是友誼和忠誠。終生的友誼。但是我的驕傲和擔心讓我頓時否定了一切。終生……現在,我就要過世了。就在今晚,我要帶著這份深藏內心的愧疚死去。」
儲藏室里並沒有龍舌蘭繩索,於是安蒂·潘拉便偷了一條西班牙人用來系馬的皮韁繩。她笑著將它遞給安娜瑪雅:
「總督,」他再度開口,語氣緩慢嚴肅,「印加王的存在,的確有礙我們前往庫斯科探險,但是除了將他絞死之外,應該還有其他解決的辦法吧?我對印第安國王的死感到很遺憾,這樣做對您和對我們都很不智。」
「絞死。」他喃喃地說。
並非有人在他耳邊竊竊私語,他馬上認出這個聲音和語調,但沒有回頭。他心跳加速,合上雙眼,猜想他心愛的人來了。
「安蒂·潘拉!」
殷琪躲入黑夜裡。
遠處,從城邊四周的山丘上,甚至更遠,從更遠更高的山上,從四方帝國那顆跳動不停的心臟處,傳來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喇叭、鑼鼓、湍流和暴風雨的雷響聲。天空里,星群在永恆的星河裡緩慢地移動。
「握著我的手,我求你。」
廣場中央依然矗立著那根施行絞刑的木樁。被扒光衣服的阿塔瓦爾帕就像位印第安耶穌,夜晚時在全族人的嗚咽中壯烈地犧牲了。因他的死亡所造成的痛苦並九*九*藏*書沒有停止。這樣的痛苦就像一把慢速度前進的飛箭,射進人們的心靈最深處,將他們射傷,將他們射死。
蘇拓大步地走進來,頭上還戴著帽子,後面跟著幾個人。上尉的臉色因幾天沒睡而烏黑暗沉。他雙眼疲憊,鬍子和衣服上的灰塵一樣多,長得滿臉都是。他還沒有開口,賈伯曄便知道他要說什麼了。
他低下頭,停了一會兒后,搖著頭好似想擺脫一隻討厭的蒼蠅。
賈伯曄渾身發抖。他感覺全身的肌肉疼痛,好像是他自己騎了幾天的馬似的。
「你看,真奇怪,」安蒂·潘拉終於開口說話,聲音比先前更小聲,「現在我不再害怕了。」
「沒有,沒有,法蘭西斯科先生!連個印第安士兵的影子也沒有,沒有軍隊,沒有軍團。往南方圓一百里內,我告訴你:『沒有!』路上空無一人,就像我的手背一樣光溜溜的,根本沒有任何印加軍隊,我們一路上所見到的武器,唯有農人們所使用的石鍬!結果是:『沒有!』根本是胡說八道!」
安蒂·潘拉微笑著走開,之後微笑轉變為一陣咳嗽,震動著她的胸膛。
「所以,亞勒馬格羅是罪魁禍首。」
「每到夜晚我便內疚不已。無論是熟睡或清醒,我的心靈恍恍惚惚,無所遁逃。我的內疚就像一條吉普,上面的結多得數不清……」
這不就是她的老朋友安蒂·潘拉的聲音,那個安娜瑪雅從前信任,但卻被她窩藏嫉妒的甜言蜜語所欺騙的人的聲音。
她被自己說出的話嚇了一跳。這些並非謊言,而是來自很久很遠以前的一種感情,是此刻她可以送給這位迷失的公主的一些話。
安蒂·潘拉的手僵直不動。她感覺她似乎比較不冷了。
安娜瑪雅的雙手繞過安蒂·潘拉的脖子,然後靈巧地在繩索上打了一個堅固的死結。在她那令男人們垂涎三尺、如蜂蜜般深棕色的細膩肌膚上,這條繩索看起來就像一條漂亮的項鏈。
一陣強光射向她,嚇了她一大跳。
總督嘆口氣,垂下雙眼,轉動著杯里的醋。
「還有些事情你沒看到。」賈伯曄心想,那條鐵鏈的影像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你是我的朋友。」安娜瑪雅喃喃地說。
「它的形體就像我家鄉高山上的一種動物,我們所崇拜的一種強壯美麗的動物,因為它的九*九*藏*書身上帶有我們祖先的力量和意志。」
這名少婦的陰影從黑暗中浮現。安娜瑪雅往後倒退一步,跌坐在印加王的座椅上。
「我有證據。蘇拓回來了……現在總督終於相信了。但是已經沒有用了,太遲了。」
「你對這一切了如指掌,這些背叛行為。我一直擔心你會揭發我,擔心像那些被打入冷宮的妃子一樣,被丟給士兵們共享。我,如此嬌嫩的我!」
「你不相信我,不是嗎?你非常懷疑我?你從不相信從我口中說出的話!」
「每個人在這個世上都有一個生命,但是也有其他的生命,在別的地方,在幾個不同的世界里……我們從這個世界旅行到地獄世界,再從地獄世界到最美麗最幸福的天堂世界……之後回到原點,不停地輪迴……」
「嘗嘗看,孩子。」
「就是在那裡,在黑暗恐怖中,我第一次見到你。你就是那隻眼睛發亮的美洲獅子,那隻爪子尖銳、穿越山頭的美洲獅子……當時我不知道你是否準備把我吃了……之後我聽見萬亞·卡帕克的聲音,他對我說:要相信那隻美洲獅子……」
這是個沒有琪拉月光的夜晚。唯一君王阿塔瓦爾帕的皇宮籠罩在黑不見底的深淵里。
「我想請你幫忙,現在。」這位曾經美貌一時的公主問。
「現在讓我獨處吧。」
依據懲罰的規則,他們還是點燃了一小把柴火。幾支火苗舔過早已斷了氣的印加王的衣角,燒焦他的肌膚和頭髮,以便稍後人們可以說他是被燒死的。
賈伯曄沒有答腔。在安娜瑪雅身邊時,他早已怒氣全消,但是此刻每接近總督一步,他便越來越火大。
臭味飄遠了,他重新嗅到她的體香。她站得很近,用雙手抱住他,一隻手輕輕地按著他的嘴巴。
安娜瑪雅並沒有放慢腳步,她走到水聲潺潺的池邊喝了一點兒清水。
她平靜安詳地點一點頭。
當賈伯曄離開總督的住處時,卡哈馬爾的空氣中依舊飄著這場象徵性火刑的臭味。山谷里的氣味已經夠嗆人了,偏偏還有令人窒息的哀號和呻|吟。
「你知道我在喝什麼嗎?」
「我弄錯了!」
「假如繩索斷了,」她說,「我將跌進印加王的衣服堆里,那麼我就可以幻想我就是那位和他共度最後一晚的妃子。」
她們走到後宮的一間小廂房裡,四周read•99csw.com堆滿了各式各樣織法奇特、材質特殊和顏色罕見的「文顧」。這些都是歷代唯一君王所穿過的服飾。
她的腳踢到一個東西,發出鐵器的聲音:是剛才還銬著印加王的鐵項圈。漸漸地,她的眼睛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她又看見印加王生前所用的東西,上頭還留有他觸摸過的餘溫,以及失落的權力象徵:那張紅木椅帝安納、那張用燈心草編成的矮几、那個被打翻的棋盤……
「法蘭西斯科先生,假如您認為這個可以……蘇拓!」
安娜瑪雅再度嚇得跳了起來,抓住她的手。安蒂·潘拉卻緊緊地攫著她,直到長長的指甲深入她的掌心裏。
之後,慢慢輕輕地,安娜瑪雅離她遠去。她在暗處觀察了她一會兒,她那張小巧如鳥兒的臉頰上掛滿了淚水。
安娜瑪雅溫柔地摟著他,微顫的胸部貼著賈伯曄的手臂。
「謝謝,我不渴。」他冷淡地說。
之後公主走近安娜瑪雅身邊,用手臂和肩膀碰她。她的肌膚異常乾澀粗糙,好似安蒂·潘拉的整個身體正準備走向另一個世界。
「我用盡各種方法,希望他們不要殺他。」他喃喃地說。
印加神祇的痛苦穿過黑夜而來。
「我就知道你會來……」
笑聲再起。毫無喜色。
「當你出現在我面前,當我看見了你肩上那隻美洲獅子,我知道你來找我了。你從哪裡來,便將回歸到哪裡……」
「別怕……」
「是醋!我喝了一個星期了,那個獨眼俠亞勒馬格羅和其他的人也都喝過了!」
安娜瑪雅隨她怎麼做,甚至安慰起她來。她也是,這個來自庫斯科的小女孩,受曼科保護的人,竟為那位下令殘殺她的母親和兄弟的人哭泣。
皮薩羅光著頭,黑色禮服的手臂上綁著一條黑帶子,他高舉銀酒杯對著剛進門的賈伯曄說:
安娜瑪雅溜進阿塔瓦爾帕的大卧室內。只見屋內的盡頭點著一支火把,不僅不亮,反倒讓整個房內充斥著一股慢慢沉向另一個世界的氣氛。
安娜瑪雅頭也不回地離開。
安娜瑪雅感覺渾身發燙,她停在內院的噴水池前,將手泡在清澈的水裡。水滴流過她的臉頰,卻沒有一絲涼意。
走到柴火前,賈伯曄做出直到目前為止尚未對任何人做過的舉動。他雙膝著地,雙手合十,靜默地跪在阿塔瓦爾帕的屍體前。被關在宗九*九*藏*書教法庭時,他本已發誓這輩子再也不祈禱了,此刻竟輕易地便找到祈禱的字句,虔誠的程度連自己都感到驚訝。
「我知道。」
「我也同感遺憾,蘇拓先生。」
她將兩張椅子疊放在一起后,小心地爬上這座搖晃不定的小山。她靈敏地將繩索掛在支撐茅草屋頂的精細橫樑的主幹上。
「有審判。」
這一夜,在阿塔瓦爾帕的皇宮裡,在卡哈馬爾的各個方院里,在聖女殿,幾十名婦女就這樣跟隨印加王的腳步自殺了。
當她走到內院時,聽見一聲木頭椅子翻落的巨大聲響。
「我的內疚,你知道,並非說謊,也不是背叛阿塔瓦爾帕,偷偷地和菲力比洛燕好……我所遺憾的,就是你,有藍眼睛的少女。我比任何人都喜歡你,羡慕你。」
「石頭?」
皮薩羅和蘇拓的眼光對峙了一會兒后,再度在杯里倒滿醋。他用嘴唇舔了一舔,眉頭連皺都沒皺一下。
「我相信你,安蒂·潘拉……」
蘇拓轉身面對賈伯曄,疲憊使他的聲音聽起來更艱澀:
「你走吧,現在,」她輕輕地呢喃,「我有事要辦……」
她看著公主。安蒂·潘拉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不會。不早也不晚,來得正是時候。我告訴過你,一切都很好。唯一的君王此刻正待在他該去的地方。你已經儘力了。你就像我們族裡的英雄,像個站在石頭士兵間的戰士……」
總督的聲音帶著莊嚴和悲傷,令人肅然起敬。蘇拓靜靜地看著他,尋找他的眼神,等待他再度開口。但是他沒再發一語。於是他便重新戴上帽子,自他的隨從面前離開。
殷琪走向她,一言不發地縮在她的懷裡。
上尉的嘴唇發抖。他不再說話。他完全懂了。
她沒有回答。
他們整個晚上都待在一起,呼吸相通。恐懼圍繞著他們,他有點兒局促不安,當安娜瑪雅纖細靈活的指尖伸進他的襯衫里時,他感覺自己的肢體倏地緊繃起來。她的指頭貼合在他肩上那隻美洲獅子的輪廓上。
「有些事情你必須知道,」她在他的耳邊輕語,「你肩上的這個印記,這個在初夜時我才清楚看到的……」
卡哈馬爾,1533年7月26日,夜晚
「你也是?安娜瑪雅,你也做了這樣一趟……旅行?」
「但是我當時還在路上啊!」
https://read.99csw.com告訴我,」法蘭西斯科先生問賈伯曄,「告訴我,他是怎麼死的。」
她的撫摸甜美極了,一股暖流流過他身體的各處。
兩位年輕的女孩在這間已成了監獄的房內相互擁抱。安娜瑪雅覺得安蒂·潘拉的呼吸平順多了,身體重新放鬆和變得有力。
「發生什麼事了?聽說印加王死了?穿過城鎮時,我聽見到處都有聽起來令人毛骨悚然的哀號聲。」
「對,就是偉大的美洲獅子王。有天晚上,已經是多年以前的事了,當時我還只是個膽怯的小女孩,阿塔瓦爾帕的父親,也就是印加·萬亞·卡帕克,把我叫到他身邊。他告訴了我一些有關帝國過去和未來的事情……」
到處,無論是大小廂房、庭院或儲藏室,黑夜中發出陣陣的呻|吟。就在昨天,某些妻妾、嬪妃和女僕還夢想著要伺候外國人。眾人對印加王抱怨連連,說他鐵石心腸,對人冷漠……現在,一切轉變為痛苦,就算流再多的血也止不了傷痛。
安蒂·潘拉幾近哀求,然而她說話的語氣聽起來似乎來自一個遙遠的世界。遲疑了一會兒,安娜瑪雅抓住那隻伸出的手。儘管夜晚溫和潮濕,她依然全身發冷。
安娜瑪雅的聲音極盡溫柔,就像她的手和嘴巴一樣柔軟。賈伯曄任憑她誘惑,不慌不忙地傾聽她訴說如何成為偉大國王的木乃伊雙胞兄弟的妻子卡瑪肯柯雅。說她如何陪伴他、失去他,之後又在神秘的石頭迷宮華卡里重新找到他的經過。
「美洲獅子?」
「絞死?不經審判?」
賈伯曄不確定是否完全聽懂了安娜瑪雅所說的話。這些話就像一群夜間的鳥兒般,片刻不停地飛過他的腦際,之後又回到他的夢裡。
總督的口氣不容拒絕。賈伯曄接過別人遞給他的杯子,用雙唇舔了舔,但馬上將汁液吐掉。法蘭西斯科表情冷淡,再度拿起杯子表示:
「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也是死在這樣的繩索下。」
「我雖一無是處,但卻得以和印加王同床共眠。當我們還一起住在基多的聖女殿時,這便是我唯一的願望。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之後,不知道為什麼,背叛比唯一的君王更常到我的夢中來,報復與欺瞞隨著背叛而來……」
她抬眼望著阿塔瓦爾帕的屍體。
「你也是,你也來了!」
這是安蒂·潘拉在前往地獄世界途中所製造的唯一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