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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我到處找你……」,「我真替你擔心。」
「金子,」年輕人說,「很多金子,由那位手持武器的騎士守著……」
「沉默……這是多年前您曾經建議過我的,但是我實在不知道我是否辦得到。」
在通往山口的路上,有塊巨大的黑色岩石,背面鑿成一個狀似教堂後殿的洞穴,在藍黑色天際的襯托下清晰可見,賈伯曄的心怦然跳動:它的外形和遙遠的那座山頂上白雪皚皚、染滿落日金色餘暉的山脈一模一樣。賈伯曄走回那幾位圍繞在岩石四周的西班牙人身邊;他們全都低著頭,弓著肩膀,跟著神父念念有詞。在滿空的星辰下,在逐漸刺骨的寒風裡,面對他們趕緊以毛毯捆綁、避免讓印第安人瞧見的這具屍體,他們重新找回通往上帝的道路,那位他們不常向他禱告的上帝。
幾個星期以來,就在他們離開卡哈馬爾之後,總督的黨羽和亞勒馬格羅手下間的嫌隙便日益加深。總督堅持這位統帥就是那場連國王都會為之激動的違法囚刑之負責人;亞勒馬格羅則咆哮對方違背所簽訂的合約,不斷地竊取金子,而他和他的部下才是分金不公的受害者……在幾乎連續攀升的高山裡,面對懸崖、飛沙走石、令寸草不生的霜雪和一連串隱約的擔憂,根本沒有敵友之分、貧富之分——唯有一心試著求生存的人。
說話者的語調十分溫柔,聽起來不像是魏勝德·瓦勒維德修士憤世嫉俗的聲音。本能地,賈伯曄馬上站起來護著安娜瑪雅。
「我的天啊!」
「從早到現在已經是第三次了,」賽巴田扮了個鬼臉,諷刺地強調,「假如這一次不是他們故意造成的話,那麼就是他們有一位上帝專門替他們幹這種事情!」
「我想不會,」他最後說,「可惜我不知道。」
「有話不答。」
暴風雨遠離后,當天際突然布滿晚霞,他先看見一個黑點,接著出現第二個。兀鷹再度盤旋在山口的上空,既邪惡又壯觀。
「我覺得你對很多事情都很有能力。」巴托羅繆興高采烈地說,並且瞅一眼安娜瑪雅。
幾乎以同一個動作,貝多和賽巴田同時挺起他們高大的身影。和賈伯曄一樣,他們放下盾牌,抬眼望著高處的斜坡。
他將臉從他身上移開,但繼續搓揉他的身體。
貝多嘟噥了句髒話,但沒人聽見。
他們經過一小群西班牙人面前,後者圍著一座用皮箱和袋子堆積而成的方形堡壘打諢說笑。他們將小鈴鐺掛在馬轡上,以便夜晚有任何可疑動靜時馬上有所警覺。
「季之濟子的軍隊躲在高山裡,」她說,「古亞帕也在裏面。」
他確定安娜瑪雅就在那裡,她來了,就在他身邊。
在他的背後,他聽見同伴們的禱告聲和隱隱約約的對答。但是就在下方,從駐紮在山口下那片天然平台的印第安人大帳篷內,傳來一種單調悲凄的嘈雜樂音。沒有鼓聲也沒有號角——只聽見印第安人低吟的嗓音,他們依族群分組,相互傾訴彼此的故事和讚美他們的天神。
一時之間,他全然忘了疲憊和寒冷。
「我得替那個可憐蟲念經祈禱。」
就這樣,雖然互不認識,互不了解,而且因戰爭而對立,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在面對死亡的威脅和對蒼穹的敬仰畏懼下,自然而然地成為了https://read.99csw.com同類。
「我和你來自同一個國家,而且我母親的名字也和你母親的一樣。不要害怕,我會陪在你身邊。」
「但是怎麼到了今晚才讓我遇見您呢?」
「不知道。」
所有抵達山口的人全離他遠遠的,唯有賈伯曄留在他身邊。
「別怕,」那個人溫柔地說,「我認識你……」
「你看見了什麼?」
賈伯曄一聲不響地走入黑夜裡。
賈伯曄無法專心祈禱。那個年輕人謎樣的眼神不斷地出現在他的腦海里,他感覺有隻手在黑夜的那端拉扯著他。他不斷地盯著那顆矗立在山脈前的岩石看;眼神逐一望過圍繞在四周的石塊的整齊線條后,回到那張用兩塊巨石拼湊、停放在正中央、神父站立其後的桌子。一張擺在群山萬嶺間的祭台……
「您來這裏做什麼,巴托羅繆修士?」
「過來和我們一起流汗吧!」賽巴田叫他。
「他媽的什麼鬼工具!」賽巴田破口大罵。
他的話被一陣陣咳嗽打斷,賈伯曄突然十分同情起這位陌生的青年,他一定對探險和財富存有夢想,但是,或許,他即將葬送在這陰險神秘的山口了。
所有的印第安人卸下重物,和平常一樣蹲著,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們當中的一位抬起雙眼望著賈伯曄,後者以微笑回報;這個人發現賈伯曄的牙齒綠綠的,便用指尖指著他,痴痴地偷笑起來。「古柯葉,」他得意洋洋地說,「古柯葉!」
儘管他用藍色的圍巾捂著嘴巴,臉頰卻漸感冰冷,包裹在厚重皮手套下的指頭完全失去了知覺。然而,一陣冷汗濕透了他的腰部。兩邊的太陽穴嗡嗡作響,視線變得模糊不清。喉嚨里像被撒了一些火辣的胡椒粉。
「上路吧!」賈伯曄命令,同時用韁繩拍了一下他那匹紅棕色馬的背部,「沒理由死待在這裏。」
昨夜,賈伯曄噩夢連連,驚醒不下二十次,他全身凍僵,冒著冷汗,張著大嘴,以為自己已經窒息了。二十次,他夢見自己走在一個沒有空氣的地方,直挺挺地站在棉被上,像只壽終正寢的牲畜般痛苦地哀鳴。二十次了,在他的四周,他聽見同伴們也因遭受同樣的恐懼而害怕呻|吟。
有個人影從黑暗的岩石後走出來,無聲地走在被踏平了的雪地上,逐步逼近他們。這個人舉起右手,面帶微笑對著賈伯曄說:
這個人並沒有回答,他用雙手抱著頭,緊緊地抱著,仿若頭突然劇痛起來,眼看他要將頭蓋骨壓碎了。
兩個男人站在夜裡對望,直到同時伸手擁抱對方。
醒來后,他幾乎沒有進食。午後,他嚴禁自己認為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了,並且自我限制不準在路邊休息。他以百步為單位數著腳步,然後每十步,現在則是每走一步便數一次,他很驚訝自己竟還能夠一步步往前邁進。
「你看見了嗎?」
一旁,從一個矗立在一堆岩石和白雪后的帳篷里,賈伯曄聽見了幾句講話聲。他走上前去。帳篷下,三個男人氣喘吁吁,相互吆喝打氣,試著用一種顯然是以青銅而非白鐵製造的鋤頭,在雪地上挖洞,冰凍的地面把鋤頭都弄歪了。
「她離開了幾天之後,我便抵達了卡哈馬爾。」
「我也覺得他很奇怪,你知道……」
通過山壁之後九-九-藏-書,迎面而來的是一條羊腸曲徑,盡頭總算有個山口。賈伯曄轉身走回勉強顛簸前行的隊伍里。他看見馬匹失蹄滑倒,背夫苦不堪言,冰冷的雨水穿透他們的衣服,濕透的感覺直鑽到骨頭裡。整個隊伍偶爾也會因為有人病倒了而暫停前進,路上經常有人累倒或噁心想吐。
「他們找到木柴了?」
透過一線雲縫的亮光,賈伯曄看見明亮的天空,奶白色的雲層從中裂開,綻放出一道強烈祥和的藍光。接著,在這道光線中央出現了一隻黑色的鳥,巨大的翅膀尾端像極了人類的指頭。這隻兀鷹平穩地在空中盤旋,給人一種至高無上和自由無比的印象。它實在美極了,然而賈伯曄依舊忍不住憶起在外拉斯的弔橋上幾名背夫遭受攻擊,摔倒在地的情形,以及自己和艾南多的那場單挑。
「那是另一種生活。」賈伯曄說。
在他們身後,壯觀的部隊拖得很長,像條煙霧貼在整個山脊上,狀似族群大遷徙。四百名西班牙人在總督、蘇拓和狄克·德·亞勒馬格羅的帶領下,隱身在幾千名印第安人里,其中包括奴隸、卡納瑞的支持部隊、海防戰士,以及一些自願與非自願為這些懾服人的外國新力量效忠的地方官員的家僕。
賈伯曄看了一會兒夜空。之後安娜瑪雅拉著他說:「這個人和其他的人不一樣,不像你,也不像其他的人。」
巴托羅繆走進帳篷里。
年輕人的手握拳,痙攣,表情扭曲,全身上下無一處不痛。他拱起身體,仿若想從地上連根拔起。
在這裏,幾乎無法呼吸。每個步伐都變得很沉重,好似所有在卡哈馬爾城被融化掉了的金子全都黏到鞋底去了!
賈伯曄一點一滴地感動起來。他已經有許久不曾想起那間監獄了,不曾想起那段擔心被拷打的歲月,以及面對父親時的憤怒和羞辱,也不再想起那位——幾乎讓他受盡恥辱的——方絲嘉夫人。
每使一次力,他便覺得又多累了那麼一點兒。但是使力的同時可以逼迫他從麻木中清醒,因為後者就像毒品般時而控制著他。
年輕人閉上眼睛,整個軀體不自主地抖動。每當他吐痰時,全身便止不住顫抖。
貝多的雙眼炯炯有神。這三個朋友想著同一件事情:這些落石究竟是意外,還是由季之濟子和古亞帕手下的戰士所刻意製造的?
他瞥了一眼他朋友那張滲滿汗水的臉,也看了一眼迪戈·曼德之——他是亞勒馬格羅的黨羽之一,油頭滑面,臉頰浮腫,雙眼外突,其中一隻眼睛甚至完全眯成一條縫。奇怪的邪惡高山,不分青紅皂白地選擇他要的人類,要他們接受考驗,任憑他們自生自滅。
他的樣子看起來就像突然睡著了,好似突然昏迷,一覺不醒了。然而,賈伯曄感覺他手腕的脈搏依舊繼續跳動著。
他在他身邊跪下,將對方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裏,試著給他一點兒溫暖。他的手像死屍一樣冰冷。
距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有個亞勒馬格羅的部下,賈伯曄甚至不知道他何名何姓,坐在一塊石頭邊。他的臉色灰白,腫脹,大聲地乾咳了一陣后,呼吸困難,並且發出雜音。他時而轉過頭吐出一口淡紅色泡沫狀的東西,就像幾朵紅花落在白雪上。
這名僧徒眼也不眨一下,眼睛連轉動也九*九*藏*書沒有。他就是不回答。
山口邊,暴風雨戛然而止,像風一樣,天空慢慢地放晴。賈伯曄眯著眼睛,輕輕地吐著氣,他的臉頰發燙,至於其他幾位比他早到的西班牙人,則喝起了他們水壺裡的水。
「小心!」
「一個問題得不到答案,不如問別的問題吧。或者乾脆保持沉默……」
印加人的帳篷結集在夏勒古齊馬帳篷的四周,依據純白棉布上的幾何線條和圖形,十分容易辨認。
「別對我傳教了,巴托羅繆修士,照實回答問題吧。」
「巴托羅繆修士!」
缺少燈火的照明,賈伯曄無法辨識安娜瑪雅臉上的表情,但是他聽得出她聲音里的溫柔不安。他有股想將身體貼近她的身體的慾望,一陣冷顫傳遍他的全身。他必須咬緊牙關才不至於迷失在渴望她的慾望里,衝上前吻她或抱她……
賈伯曄沉默不語。幾天來,他早有這種無力感和不安,其他的西班牙人也一樣。
他蹣跚地走向對此不理不睬的人群里。
「他們不怕你。」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他反覆地說,喉嚨里發出嘶啞的喘氣聲。
她沒有回答,他也不再逼問。她的沉默時而讓他害羞退縮。之後,他們一起朝剛才神父做彌撒的那塊岩石走去。
「現在,你知道我從哪裡來了?」
說真的,從他們所處的位置來看,根本無從得知。
他發現這個世界和從地面上看時很不一樣。所有的峭壁歷經風吹雨打后,圓滑得像一條條柔軟赤|裸的長浪。被凍僵了的、又短又黃的草坡上覆滿落石的灰塵,連棵小灌木也沒有,更遑論一般的植物或樹木了。赭紅的土地上只偶爾可見一些巨大的黑色石塊,像極了一顆顆腫瘤。這個世界不屬於人類——人們只能指望憑些運氣平安地穿過。
「對我們而言,高山就是神靈,一如太陽和月亮,泉水和微風,甚至連這些岩石也一樣,其形體正訴說著神靈的存在……這些地方全經過我們祖先的親手整理,提醒我們此地的重要性。從此以後,我們在這裏舉行祭神儀式,感謝他們的慷慨賜予,我們稱這種地方為華卡。」
「您加入探險隊多久了?」
賈伯曄轉過身去。安娜瑪雅披著一條灰黑相間的羊毛披肩,溜到他身邊。賈伯曄在黑夜裡暗自微笑。
「金子!」賈伯曄嘆息說。
等他走近時,歌聲不是變小就是停下,無論男女皆身裹毛毯,每當他看著他們,後者便趕緊把眼神轉開。
一聽見這位印加王子的名字,他的眼前立刻浮現一個額頭和鼻樑尖挺高傲、滿眼仇恨的影子……
「他們對金子的保護比對自己還周密……」
氣候嚴酷,天空低沉,又冷又濕。高山裡只見峭壁和山口不斷出現在眼前,就像許多致命的考驗一樣。群山看似一山高過一山,淹沒在薄霧和冷冽的空氣之後。咳嗽、呻|吟、喊叫、咒罵聲此起彼落,和間或傳來的馬蹄聲相呼應。
「你怎麼了,朋友?」
外哈許山脈,1533年10月5日
在這全身的力量離他遠去、孤獨仿若永無止境的剎那間,他感覺有股無法言喻的信心侵入心底,溫暖了他麻痹的四肢,趕走了他的恐懼。
賈伯曄看見賽巴田詭譎地笑了一笑。他又瞧了一眼山口。入口處是read.99csw.com兩塊巨大的黑色岩石,彷彿是由幾名巨人打造出來的。他莞爾一笑表示知道了。每次上坡的路總是比前段下坡的還長,儘管如此,他還是忍不住希望這就是最後一道山口。
兩個男人和安娜瑪雅走回賽巴田和他的同伴一起挖掘墳墓的帳篷邊。
「他會殺了我們嗎?」
賈伯曄不為所動,盯著這個人平滑的臉龐上那雙灰藍色的眼珠,他看起來既年輕又老邁,一隻手舉過頭頂,但沒有威脅的意味,反倒像是祝福,手中兩根指頭——中指和無名指——並聯在一起。模糊的記憶在他心中反覆,直到他大叫一聲:
差不多是在隊伍的中間,距離那一小隊簇擁在法蘭西斯科·皮薩羅總督先生身邊的騎兵團稍後不遠的地方,就是夏勒古齊馬的轎子。遠遠地,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可憑藉轎上所裝飾的五彩羽毛認出它。從一早出發到晚間休息為止,一排西班牙步兵緊緊地環在它的四周,每五個小時輪班一次。儘管火刑損毀了這位印加將軍的健康,但是有關他英勇的傳聞卻在印第安戰士間越傳越神勇。每天,總督和他的手下都擔心有人會為了解救夏勒古齊馬而攻擊他們。
暗處傳來一個聲音……
當他的紅棕色馬絆到路上的一塊石磚時,連他也被韁繩拖住了,失去平衡。於是他用力抓住馬鞍的前橋,最後總算才坐穩。
「當我一想到,」巴托羅繆對安娜瑪雅說,「我們曾經共處了兩個月,但這個人卻完全記不得了,除了一樁無意中發生的悲慘事件……」
「很熱,」他說,「我快窒息了!把窗戶打開!」
賈伯曄以極慢的動作,用他那早失去知覺的指頭在身上搜了又搜后,打開一個布包,裏面有她偷偷塞進他肩上皮帶里的古柯葉袋。皮帶上結滿了霜。他抓出幾片綠色葉子,毫不猶豫地塞進嘴裏。剛開始時沒什麼味道,之後感覺有點兒辛辣,他幾乎想立刻吐掉。於是,他隨便咬了幾下;一股輕飄飄的感覺頓時侵入體內,頭痛不治而愈。
對,她給了他……他怎麼到現在才想起來?
落石坍塌的聲音應該來自他們正上方那塊擋住山口的岬角。賈伯曄忐忑不安地轉身看著身後的幾名背夫。所有的人早都嚇得躲了起來,只見幾個包袱被射破了。
叫聲正好停在賈伯曄的頭頂上。他出於本能地立刻縮頭,拿起盾牌,抓緊韁繩,飛快地衝進岩壁里。岩石的碎片好似霰彈般掉入山谷,一聲槍響過後,幾塊巨石跟著搖晃起來。碎石掉落地面和撞擊在盾牌鐵片上時所出的巨響,就像一記記的重拳,讓他們嚇得不敢出聲。幾塊落石掉到馬背上,馬匹氣得直噴氣。過後,再也無任何動靜。
他向後轉,踩在嘎吱作響的雪地上,往後走了幾步。走出這座天然的岩石屏障之後,凜冽的微風再度迎面而來。除了蒼穹里千萬顆讓人嘆為觀止的閃亮星星之外,不見其他的燈光;無論是在艾士特馬杜拉族或卡斯提爾,在加利西亞或甚至在希臘,所有的探險隊員都來自同一個蒼穹之下。但是這一個不同,好似有位愛開玩笑的上帝故意在其上胡亂地撒了一些星星。是的,這是另一種世界。
「你看你知道必要時得轉而求助於他,我的伊拉斯謨派朋友。」
「執行上帝指派的任務。」他最後笑九_九_藏_書著說。
「不過,一樣是生活。」
「你知道這個地方嗎?」安娜瑪雅問。
「現在他們認得你們了,」安娜瑪雅說,「也知道你們會置人于死地……他們再也不像大屠殺時那般天真……現在你們進入了他們的屬地,你們的馬失蹄滑倒,你們的劍難以施展,而他們的石塊則將從四面飛出,痛擊你們……」
之後,如同剛才突然放晴了一樣,雲層再度密合,颳起一陣寒風,所夾雜的雪花越來越厚。他只能飛快地張開一下眼睛,勉強瞥見眼前有個背影被風吹彎了腰。
「該死的炮彈!」希臘人大罵,「我早就料到了!」
「你將比我早再度看見我們的國土起火燃燒,朋友,你將像小時候一樣看見母親的臉就在你眼前。」
「怎麼,不應該嗎?」
「古亞帕?」
在他們的四周,印第安人慢慢地重拾話題。他感覺身處其中,所有的敵意皆已平息。此刻,在一個帳篷后,他似乎看見了有些火星,還有人影在晃動。他轉身面對安娜瑪雅。
他最後抖動了一下便過世了。從此再也沒有和平或戰爭。在他臨死前,到底看見了他母親或那位守衛黃金的騎士的臉?總之他過世了。
賈伯曄望著滿天閃亮的星星試著尋找解答,試著看穿鳥兒早已歸巢的黑夜,試著阻擋寒冷……
他們走近那顆黑色的岩石,此時岩石的陰影已完全沒入黑夜裡。
在崎嶇濕滑的峭壁間,這條通往首都的皇家小路越行越窄。所有的騎兵早改用步行,好紓解坐騎的壓力,它們正痛苦地大聲喘著氣。
於是賈伯曄用手臂環著他,將耳朵貼近他那濕漉外套下的胸膛。他彷彿聽見一個怒吼的湖泊在他的身體里翻滾沸騰。有幾次呼吸聲突然停止,但是,體內這股波濤洶湧的聲音從未間斷。
某些地方,道路的一邊是高達三十尺的山壁,石塊以他從未見過的砌工方式往上堆,神奇萬分。他的馬再度猶豫不前,彷彿得知他的感受。因為這道懸崖突然看似危險地出現在眼前,賈伯曄忍不住破口大罵:「為何魔鬼偏要在這種地方蓋這麼一道牆呢?」然而,他卻感到一陣快|感,幾乎不顧細雪紛飛的狂風掃過臉龐,準備迎戰此般的大自然力量。
賈伯曄無能為力地揮一揮手。因為他曾經脫隊私會安娜瑪雅,因此總督沒收了他所有的獎賞;這樣的屈辱反而帶給了他另一種好處,他很高興自己一無所有,也一無所求。
賈伯曄站了起來。生命對他而言是如此冷漠、如此火熱並且如此值得同情。生命,就像一道令憤怒、懼怕、貪婪……無法跨越的疆界。
在僅剩的意識里,安娜瑪雅的忠告縈繞在他的腦海里:「別停,別停,即使撐不住也別停,不可以鬆懈,否則會累得更快!感覺累的時候,」她搓著他的指頭說,「就細細地咀嚼一些我現在要給你的東西……」
「你從哪裡來?」他試著以堅硬的口氣問,「你的母親叫什麼名字?」
隨著看不見的風吹,雲霧時而分散,時而聚積。有時候,就在接近山口處,往往因為看見了強烈的太陽光而讓賈伯曄興奮不已,同時湛藍的天空也變得深邃如海。
「艾士特馬杜拉族,」年輕人最後喃喃地說,聲音小得連賈伯曄都得彎身靠近他才聽得到,「瑪利亞……」
「我不是已經回答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