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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第十章

這是個美麗的印加城市,可惜正慘遭祝融肆虐。
「我也要!」胡安說。
賈伯曄將眼神移開,試著望向翠綠的田野風光。走過了奸險的山口,走過雪地,度過寒冷,黎明似乎善良多了,像是溫暖的祝福。
而且,就在百步遠的地方,另一批投石器射手早已各就各位,這一次,他們那如滂沱大雨的石塊將瞄準胡安·皮薩羅的分隊,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
就在距離他們二十步遠的地方,在水聲隆隆之間,有間茅草屋頂突然起火燃燒。賈伯曄轉頭望了一會兒竄入空中的濃煙。他假裝沒有看見古亞帕悄悄地躲開馬匹逃走,跳進岸邊斜坡上的高草叢裡,脫下所有的金飾,將它們丟進渦流里。
哈唐索沙,1533年10月11日
「蘇拓,」賈伯曄說,「請允許我和亞格侯、貝多前往視察一下……」
蘇拓莞爾一笑。
賈伯曄兩眼被煙熏紅,抽出長劍,用力拍打被酸辣的熱氣嗆得眼珠翻白的坐騎。那邊,從嘉朗家衝出的士兵個個手拿斧頭、長矛或投石器。有個軍官面對他們吆喝了一聲命令。之後一陣號角聲吹過廣場,說時遲那時快,二十幾名戰士早朝著西班牙人直撲過來,甚至無懼眼前的馬匹。
「我恪遵總督的命令:沒有他的命令不準開戰。」
「慢慢來。」蘇拓反駁。
「我沒空!」他大叫。
他們火速地越過涉水區。賈伯曄一路馳騁到那些排列成被截去一角的錐形小房子前,也就是皇家大道開始變窄的地方。屋舍間早瀰漫著一層厚厚的赭紅煙霧。就在廣場的入口處,有個印第安人衣衫襤褸、臉頰被煙炭熏黑、高舉著一隻手。他不驚訝他們的出現,邊跟著馬匹跑邊用奎楚亞方言大叫:
一如探險初期,法蘭西斯科先生整個晚上都在祈禱。所有來自卡哈馬爾的老戰友心中全都惦記著家庭,家人既是他們的動力也是阻力。
「別擔心,隊長,我們會趕回來吃飯的,只是別把晚餐全吃光了!」
從他身後傳來幾句尖叫聲,亞勒馬格羅和堭卡族人奔向前去追趕逃逸者。賈伯曄抬起手擦了一下臉。
「你會說我們的語言?」這個人生氣地回答,「你為什麼要殺我?」
「我們早就知道你的應戰策略了,懦夫,你甚至故意放走他們的首領……」
「古亞帕!」他大叫,「我知道你是誰!」
賈伯曄再也不覺得疲累。鞏薩洛的辱罵像個螺旋階梯般不斷地在他的腦中旋轉。他的大腿緊貼著紅棕色馬,一隻手按著壓在右腿上的長劍柄,彷彿世界的存在與否就靠它了。
整片山坡面對哈唐索沙城。這是個美麗的印加九*九*藏*書城市,城內有太陽神廟、聖女殿、矗立在大廣場中央金字塔形的巫旭努、依牆建築的方院、倉庫、小巷弄……這座美麗的城市位於一座倚傍在大川旁的山谷底部。
「聽好,由您負責!一定要撐下去,朋友們,直到救援隊抵達為止。」
賈伯曄指著河的對岸,約有六百名印加士兵對他們虎視眈眈。
「夠了,鞏薩洛!」總督喝止。
水流湍急。他們得先將水流撥開成一個個圓弧形,以免坐騎耗盡體力。幸好對面的河岸斜坡不高,容易攀爬。一抵達陸地后,亞勒馬格羅和他的手下立刻登上山頂,準備從背面反攻,胡安和另一小群人馬留守在河邊。蘇拓和賈伯曄則將長驅直入,緊追在印第安戰士之後,將他們逼向岸邊。
「他媽的,」貝多一手搓揉著肋骨破口大罵,「你來得正是時候,賈伯曄先生!」
蘇拓和騎兵團與他們會合后,近午時分,總督和縱隊里其他的成員也跟了上來。整個城裡充滿歡呼聲,但是西班牙人並不耽於慶賀或享用對方所提供的禮物。
「幹嗎等這麼久才出手!」這個希臘巨人喘著氣說。
總督粗暴的語氣不容兩人反駁。鞏薩洛和賈伯曄對立了一會兒,臉上各自寫滿傲慢和憤恨。
賈伯曄用眼一瞄,知道他試著跑向岸邊。河的對岸,大批印第安軍隊佇立不動,蓄勢待發。他將馬匹騎向路邊,試圖阻斷這名軍官的去路,但是等他趕上之後,軍官突然停了下來。在灰塵和煙霧間,賈伯曄認出他的臉孔后不禁大吃一驚。充滿傲氣的眼神、尖挺如石脊的鼻樑,他永遠也忘不了。
一個小時之後,岸邊橫陳了超過六百具屍體。在古亞帕的戰區里,只剩下幾個試著匍匐在泥沼里脫逃的影子,但通常是白費工夫。
他騎著馬快步奔過廣場,完全找不到亞格侯和貝多的蹤跡。他直接走向橋墩,腦中飛過安娜瑪雅的影子,但他把她甩開了,甩得遠遠的,遠到那個不流血的國度。
「你早該殺了我。」望著他猶豫的神情,古亞帕說。
「這裡是哪裡,賈伯曄?」
長劍刺入喉內。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接著一個,如風馳電掣,賈伯曄用刀鋒割斷他們的氣管,十二條生命甚至來不及發出哀鳴。
混戰中,賈伯曄被一名較魁梧的戰士給吸引住了。他比任何人還高還壯,外表高雅,看似從不退縮,並且不斷地對同伴加油打氣。曾有幾次,刀刃和馬蹄和他擦身而過,但他總能輕而易舉地躲過死亡的威脅。之後,一個乾淨利落的動作,他跳上貝多的馬背,一手抓著希臘人的肩膀,一手正準備掏出斧頭砍斷騎士的肋骨。
九_九_藏_書高山上攀登了一會兒,總督發現夏勒古齊馬的轎子顛顛簸簸。儘管這位將軍從未露面,儘管因遭受火刑所引發的傷口讓他不良於行,總督依舊相信他仍或多或少秘密地指揮著印加軍隊的行動。這就是為什麼,在大屠殺前夕,他緊盯著他的原因。
此外,所有的印第安人紛紛撤退,棄死者和傷員于不顧。這場戰爭就如魔術般結束了。亞格侯和他的同伴趕了上來,眼神里驚魂未定,靴子和鞋子全沾滿了鮮血。他們跳下馬,脫掉頭盔,臉上沁滿汗水和血漬,雙頰和嘴唇仍因害怕過度而僵硬。
「他們將把我們視為解放者!」他大聲叫罵。
「無能的懦夫。」他喃喃自語,仿若不懂自己口中在說些什麼。
「準備應戰了。」
他們先將印第安士兵衝散。接著用長劍劈斷對方的長矛,切斷投石器上的皮帶,再砍斷握著棍棒和斧頭的手腕。肩部皮開肉綻,第一個人痛苦地跌落在地。其他的則一鬨而散,紛紛逃入小巷子里。賈伯曄緊追其後,貝多陪侍在旁。遠方,濃密的煙霧裡,亞格侯和他的同伴們朝河流的方向騎去。
天高氣爽,但是卻引人嘔吐。
「那麼就趕快解放他們吧,」貝多指著廣場上最大的一群建築物,一排嘉朗家,印加軍隊正準備放火燃燒。「否則一切都將燒焦了,包括我們在內!」
「我們尾隨過他們,法蘭西斯科先生,如您所見,我們擊退了他們當中的幾個,可惜還是讓他們把橋給毀了。」
賈伯曄用力揮刀,截斷敵人的手臂,刺穿他們的胸膛,劃破他們的臉頰,整個人被死亡逼瘋了。所有的印加傳統護身法全抵擋不了鐵器的砍殺。他們十個、二十個接連地倒下,幾無招架之力。某些人甚至是被從上方壓下來的士兵屍體悶死,另一些人則帶著傷口或殘肢一路拖到河邊,然後淹死。但是他們的同胞起而代之,舉著斧頭大力揮舞,眼中露出凶光。
「全都將燒光了,蘇拓。兩個小時后,城內將燒得連一根玉米稈子和一片肉乾都不剩。」一位大爺發飆。
「你本該殺了我,因為,現在,我要殺了你!」在他跳入河水前,大叫道。
賈伯曄一臉錯愕。他遲疑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原來對方指的是古亞帕。
「他們把整座城都燒了,快逃吧!」
「我時常想起你,古亞帕。」賈伯曄微笑說。
蘇拓考慮了一會兒。
於是賈伯曄突生一個瘋狂的想法。他策馬往前沖,至於其他的戰士則整齊地排列成行,備好投石器。他大吼一聲,筆直地沖向對方,速度之快仿若一道閃光,看得所有印第安士兵目眩神迷,駐足停觀。接著,他大叫道九九藏書
「您真謹慎,蘇拓隊長。」賈伯曄一臉驚訝。
「聖雅各布神!」
所經之處,賈伯曄總可見到一群群男女老少,不管是從屋舍或嘉朗家走出來,必定噙著淚水並高喊謝天謝地。他感覺極不舒服,以至於粗暴地將他們全部推開。
有幾個人成功地將他拉向一個方院,裏面窩著一名印第安士兵,他的一隻腳斷了,手上握著斧頭,身邊圍著一群堭卡族青年,對他又叫又罵,但就是不敢接近他。有個小孩抓著他的劍鞘。
「他們正在燒倉庫。我們趕快去吧!」荻珂·德·亞格侯大叫。他是脾氣最急躁的大爺之一。
「小心,小心!」貝多吶喊。
「那座橋完蛋了,馬上就會化為灰燼。」賈伯曄指著竄升的火苗回應。
為何賈伯曄是首先幾位自願加入者之一?連他自己也不清楚。憤恨讓他熱血沸騰。他幾乎聽不見其他人說的話。
「我也是!」蘇拓說。
總督莞爾一笑。這四名騎士身後跟著幾名士兵,一起步下草坡,朝河流走去。所有的堭卡族青年,因報復心切,跟著他們跳入冰冷的河中,一邊稱讚將鼻頭升出渦流上的馬匹。
堭卡族人是幾個被印加王以武力強佔的部落,但是他們從不接受對方的統治。賈伯曄轉身面對他的三位同伴。
蘇拓趕上他。他們彼此打量著對方。上尉禮貌地點了一下頭,賈伯曄猜想這是害怕的意思。兩人同時反扣韁繩,好似早已精疲力竭。
賈伯曄緊緊地扣住馬匹。河流上飄著一縷縷煙霧。河的另一邊,戰士們一見他們的首領被孤立了,便群集大叫。整座山谷充滿叫囂之音,但是他依然靜止不動。古亞帕似乎也開始猶豫,一動也不動。
賈伯曄一把抓緊他那匹紅棕色馬,緊跟在他們後面。他的手臂如一把弓箭般快速射出,感覺手中的刀劍咻地劃過對方的五綵衣和肌膚。
彷彿是為了自我鼓舞,同時揮去不安,他扯著喉嚨大叫,然後騎著馬加入混戰。貝多放聲大笑,笑聲囂張但振奮人心。
河的對岸集結了超過兩百名的印第安士兵,背後另有約十五名護衛,他們企圖燒了整片野草和橋上的吊繩。亞格侯和貝多試著從大批人群當中辟出一條通道前去阻止他們,可惜功敗垂成。
鞏薩洛衝口而出這麼一句輕蔑的謾罵。
貝多鼓起胸膛狂叫一聲,「聖雅各布神!」幾近野獸的咆哮。於是四個人同受感動,一起半彎身貼近馬匹的頸部,劍鋒朝前,刀刃在乳白的光線下殺氣騰騰。連馬匹也奮勇往前衝刺,好似如此呼吸反倒順暢些。
現在眼前只剩下一名逃逸者,一個死命奔跑的人,是個頭戴軍官大盔甲、插藍羽毛的長耳九-九-藏-書人。他每跑一步,一對掛在耳垂上的大金耳環便在肩上晃動。
他覺得山谷間頓時安靜了下來。一抹白光讓他分了神,他必須緊抓住馬背上的鬃毛以免摔下馬鞍。那邊,在他的左側,所有的印第安人驚慌失措,趕緊逃進灌木叢里。
那位印加戰士挺直身子大叫一聲后,整個人倒在他的劍上。剎那間,好似什麼事也沒發生。這個印第安人依然雙腳緊夾坐騎,賈伯曄認為是他用劍勉強支撐著他。之後,如此的相扶持隨即分開,前者搖搖晃晃地滾落馬蹄下。
「還有他,」賈伯曄頭也不回地跟著說,「一位騎馬高手可以嚇退對方,免得他們將全城燒盡。」
望著草原,站在灰白的黎明曙光里,所有的人全都閉口不語。人們在此慷慨播種的既非淡紫色甜潤的小麥,也不是金色的玉米,而是死亡。
他腰杆子一撐,直起身,將馬掉轉一圈后,看見一打人應聲倒下,手腳奇怪地抖動,湮沒在血叢里。
「無能!懦夫!」
為了約束他的弟弟胡安和亞勒馬格羅的不安情緒,他命令蘇拓帶領騎兵團前往城內。很久以前,賈伯曄得千求萬求才能加入前鋒部隊,現在則只要一個手勢,總督便要他尾隨蘇拓。「一如往常,以防萬一!」賈伯曄打趣地說。馬刺一揮,他駕馭自己的那匹紅棕色馬,加入由十五個人左右所組成、兩人並排而行的騎兵隊。
幾個星期前,瓦斯卡爾和阿塔瓦爾帕的擁護者之間的戰役便是在此發生,戰士們的屍首依舊留在被殺死的地方,這個整顆頭全埋在泥土裡,那個雙眼朝天。然而在這個永久的和平里,賈伯曄眼中所留下的卻是慘不忍睹的印象:是屍首異處的惡臭味,是不斷冒出的青草,是以傷口果腹、到處鑽動的寄生蟲,是一批批啄食瞳孔的小鳥……總之,在蓋滿整片草原的四千具屍體里,土壤將逐步吸收這份奇特的肥料,不久后此地將又是一片新的青青草原。
總督走到岸邊,他的兩個弟弟鞏薩洛和胡安、蘇拓上尉和亞勒馬格羅陪侍在旁。
「聖雅各布神!聖雅各布神!」
走在這支龐大探險隊的最前端,似乎只有法蘭西斯科·皮薩羅先生,一如他面對明媚的風光一樣,對這片殺戮戰場毫無感覺。他不斷地命令印第安領隊停下腳步,觀察起伏不一的地面,並要求解釋。他以盛情難卻的友誼邀請一位城裡的首領陪在他的身邊,一位用一頂四根指頭寬的王冠固定長發的堭卡族人。「我們會照顧你們,」他一再重複地說,「我們一定會還給你們印加人自由。」每次有人替他把話翻譯過後,這個人總是眼神發亮,用力地點著頭。
第一隊戰士在他們面九*九*藏*書前張牙舞爪。揮拳的樣子簡直亂無章法。但是就在蘇拓高喊「小心!」的那一剎那,一陣由投石器擲出的石子從四面八方射向他們。那匹紅棕色馬被擊中了肩部,一時失足,跳向一旁。印第安戰士眼看無法集體行動后,早就各自帶開了。
古亞帕面無表情,賈伯曄則猶豫不決。面對這個試圖在卡哈馬爾大屠殺時保護安娜瑪雅的人,他感覺肩上異常地沉重,彷彿突然間他的刀柄重得讓人握不住。
入城前,蘇拓高舉一隻手要他們暫停。對岸結集了大批的印第安軍隊。那些士兵們身穿五彩長袍,手持火把,正準備將火苗丟向幾幢重要的建築物,他們先從堆滿糧食的穀倉下手。
「還有我。」一位站在他們身後的騎兵說。
「得好好教訓一下他們,」他說,「不要讓他們以為可以就此輕易地脫逃了。」
「還有我!」亞勒馬格羅嘀咕,仿若剛從沉睡中蘇醒。
「先生們,」貝多咕噥,「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大家,那就是:我們還活著!」
法蘭西斯科先生冷漠地看了那些死者支離破碎的屍首后,又看了看那條又深又快的河流將他們從陸上沖走,此處正是部落軍隊逃遁的地點。他頭也不回地詢問有哪些自願者願意出額外的任務。
死亡的意願在他的血管里奔流,他的心裏唯有憤怒的火花。當他看見最先迎來的幾張臉孔、和張大的嘴巴時,任憑他們從他的馬鞍邊溜過,只顧著左手緊抓劍柄。一把青銅斧頭從他的頭頂劃過,但他卻沒看見,因為他的眼中只有對方戰士們的喉嚨,他的腰間只感覺到這匹紅棕馬晃動的旋律。他的右手臂比馬韁還厲害,手半彎,他抽出刀劍傾身向後,沖向他們。
前面蜿蜒在屋舍間的通道過於狹窄,無法讓兩名騎士並肩進入。賈伯曄趴在馬匹的頸子上,先行進入。等他走出通道后,有個男人跌跌撞撞地摔倒在馬蹄之下。賈伯曄一臉不屑,知道自己踩著他的軀體前行。一塊從投石器上投射出來的石塊差點兒射中他馬匹的耳朵,賈伯曄發現射手就躲藏在一間方院的入口處。當他走到那個人所處的位置時,將馬匹騎近那人的身邊,近得用刀鋒劃破他的胸膛。就在瞬間,他看見對方瞪大外突的雙眼。幾滴血從他所殺死的第一個人的臉頰和嘴邊滲出。
亞格侯奮勇抵抗,大力揮刀,靈巧地運用馬匹閃避石塊和棍棒的追擊;貝多的動作則收斂多了,但一樣有效。然而,當賈伯曄和兩位同伴會合后,最令他驚訝和震懾的是,他們所面對的這些印第安人和卡哈馬爾的一模一樣,他們早準備安靜平順地面對死亡,好讓他們的同伴將弔橋燒掉,阻撓西班牙人的進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