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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賈伯曄不為所動。
然而,他知道此刻自己甚至不敢說出她的名字。他根本無法承受她的眼神和撫摸。
賈伯曄彷彿擺脫了自昨夜以來束縛他的種種壓力,他推開所有的士兵和王子,朝他心愛的人走去。
她跑著回隊伍里,不讓他有時間領會這是她第一次為他說出這幾個字。
就著一個燃燒古柯葉的火爐圍成一圈,他們一共有九個人。四名飽受旅途困頓的老者、兩名庫斯科王子、一位經阿塔瓦爾帕任命的總督、夏勒古齊馬和她——卡瑪肯柯雅。
「我不覺得惡魔無處不在,賈伯曄。相反的,當美好的事物向我招手時,我絕對看得見。而美好的事物不就是上帝的傑作嗎?」
「你說得對,鞏薩洛先生,這裏的確有些人是小雜種,但是從沒有任何人像您一樣如此喜歡口出穢言。」
「我指的不是你,孩子。現在,你該好好休息。你的白天結束了,好好玩樂一下吧,乘機享受我們的新朋友所提供的佳肴和女人……」
「亞托克·左巴還只是個孩子,」庫斯科王子說,「況且,此刻他人在北方首都,距離此地和這些外邦人甚遠。他該如何向我們下達他的命令?」
「夏勒古齊馬,」帝索克·印加以調解人的語氣說,「這樣的爭吵毫無意義。時間不多了,趕緊挑選唯一的君王吧。此時既無神靈也無安帝的使者可以替我們占卜,正好卡瑪肯柯雅可以。早在彗星劃過基多的天空時,她便知道阿塔瓦爾帕將被任命為唯一的君王。你知道,他總是安心地將所有的決定告訴她。我們大家都知道,他還對她囑咐了臨終遺言,就像他的父親萬亞·卡帕克一樣,在基多時……」
賈伯曄尚無勇氣重新越過河流,加入歡慶的場面。河岸邊,他那匹紅棕色的馬低著頭,在完全潰敗的印加人屍首間吃草。
「昨天,」他悶聲地回答,「昨天,我殺了許多人。許多印第安人。」
「那麼,你的意見呢,萬能的安娜瑪雅?」
「是的。」
「可不是嗎,哥哥,你懷中所抱的可是位真英雄!」
「你不必急著發火,夏勒古齊馬。那位被看中的人,必須得到太陽天父和冥世里所有祖先的支持,這才是我要求的重點。」
「因為那些外來客自以為可以成為唯一君王的主人。他們準備對他說:做這個,做那個!他們以為我們只會微笑以對,伸出雙手奉上金子。到時候,我將被釋放。之後,我便可以帶領軍隊展開一場大戰,將他們一舉殲滅!」
「不怎麼樣,夏勒古齊馬將軍。什麼事也不會發生。我明天就走。」
「鞏薩洛,終有一天你會被自己的毒藥毒死。等那一天到來,我不確定是否會為你哀悼!」
沒有,他的血管沒有滲出任何一滴血。但是他彷彿中了殺戮戰場的毒瘤,在逐漸加深的黑夜裡,他看見自己的刀鋒插入對方的肌膚里,又砍又鑽又殺。
夏勒古齊馬不屑的埋怨表情幾近微笑。他轉頭看著安娜瑪雅,眼珠子銳利得如投石器上的石子。
「不過你也是啊,鞏薩洛!」總督誇張地張開手臂反駁。「假如總督給你一個擁抱可以讓你開心的話,我樂意為之!」
夏勒古齊馬的眼神輪流掃過一張張嚴肅沉默的臉孔。之後,他犀利地盯著安娜瑪雅。在火把的照明下,他眼中的眼白部分充滿紅色血絲。剎那間,她以為再度面對了阿塔瓦爾帕的雙眼。但是夏勒古齊馬轉動眼珠,扯高嗓門說:
「啊!你來了……」眼中透出一絲溫柔。
她舉起一隻手,貼近他的雙唇,彷彿想摸他。但是就在他做狀想擁抱她的時候,她卻向後退。然而,她的唇邊一直掛著一抹微笑。
賈伯曄沒有反駁他的恭維,也沒有反駁鞏薩洛那番諷刺話語中所暗喻的否定。渾身冰冷疲憊,他轉身望著那些人將成堆黃金裝進由印第安婦女帶來的柳條大籃筐里。
當他抵達城內的大廣場時,亞勒馬格羅的部屬,以及總督本人和哈唐索沙的酋長,正從那幢依然冒著黑煙的嘉朗家中一樣樣地取出寶物。
和往常一樣,一打打的盤子、杯子、面具、黃金小雕像堆積如山。儘管覆滿了灰燼,所有的東西在火把照射下依舊閃閃發亮。西班牙人的眼神比以前更亮了。他們狂笑,用劍柄的底端頂著被火熔化而變了型,和被奴隸們從大火中搶救出來的金盤子,將它們拋向空中。當地的印第安人遠遠地望著他們,錯愕不已。
她先移動腳步走回隊伍里。之後,停了下來,再度回頭。
「據說這是位與眾不同的公主。」巴托羅繆看著賈伯曄,故意強調。
「吹奏集合令!」他平靜地說。
賈伯曄從未見過她如此盛裝打扮。事實上他覺得她看起來像個陌生人,像某個距離他遙遠、無法親近的國度里的公主,他感覺自己像頭嫉妒的野獸。
「我不知九*九*藏*書道。但是我一直奇怪地記得,我就是想殺他們,我甚至……覺得很快樂……」
賈伯曄大吃一驚,轉身尋求修士的眼神。
「夏勒古齊馬,」帝索克接著說,「我們在座的各位全同意卡瑪肯柯雅的說法。我們相信她。明天,天一亮,她便出發去找曼科,把我們的挑選結果告訴他。」
「我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是否最好保持沉默,巴托羅繆修士。你覺得呢?」
「你的做法和想法皆以作戰為依歸,夏勒古齊馬,你只知道一些武力的名詞。當安帝的神力與你同在時,你有可能成功。但是今天,你身體孱弱,不得不服從那些外邦人,你口中說的,只是失敗者的言論。請你看看今天所發生的一切!你手下幾百名英勇的戰士全葬送在外國人的手裡,而他們只派出一小撮人馬!這樣的結果你滿不滿意?他們的馬匹為他們的手臂所添加的力氣,是你所辦不到的……」
他伸手向她,這一次她任憑他怎麼做,甚至突然靠向他,兩人的身體幾乎撞在一起。她抓著他的手,把他都弄痛了,她用指尖摳他、攆他,在這唯一的纏綿里。或許連在兩人做|愛的時候,她都不曾如此大胆表達過。
空氣中瀰漫著煙霧和血腥味。整個山谷充斥著勝利的叫囂和歡呼聲。有幾次,甚至是小孩和婦女的嬉笑聲,其間穿插著一種奇怪的樂音,一陣低沉的笛音夾雜著少女們刺耳的歌唱和無止境的鼓聲。
現在安娜瑪雅可以清楚看到他們的臉了。
賈伯曄首次面露笑容,但僅限於嘴邊一小抹微笑。聰明以對總比惡言相向令人愉快。
巴托羅繆一手抓著賈伯曄的手臂。
「我再問你一次:為何你不前去祝福她一路順風?」
她突然認真,而且幾近擔心地打量著他,讓他渾身不自在。
「所以,卡瑪肯柯雅,你所選的人是曼科。」夏勒古齊馬喃喃地說。
「所以你擔心她指責你?」
「這是神學的觀點,虔誠的信仰!你是想對我說你學到了上帝愛世人的力量?我告訴你——你的愛情里有那麼一點兒對上帝的愛意……」
一旁的隊伍依舊靜止不動。任何人,無論男女,動都沒動一下。賈伯曄想起古亞帕,昨晚戰鬥中他曾和他對峙,並放走了他。
「你是否可以聽我說?罪惡不懂得愛情的力量。聖保祿宗徒和聖奧古斯汀也是這樣認為。」
當她步下轎子,朝他走過來時,賈伯曄的脊椎都涼了。他從未見過有人像她一樣高貴甜美。是她將他帶離現場。他注意到沒有任何一位轎夫、士兵或僕人敢回頭張望他們一眼。
「像今天一樣?」帝索克冷笑說。
「你越過千山萬水才再度找到了我,我不能再失去你。你把一種缺點傳染給我,一條裂縫現在成了一條溝壑,我為你擔的心遠勝於對我自己的擔憂。」
這位庫斯科王子體型豐|滿,顴骨外凸,膚色呈深棕色,所以整張臉看起來像極了一個彩陶瓮子。在他的注視下,夏勒古齊馬依舊不改初衷。他的黃金耳環直垂到肩膀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在陣陣批評聲下,他眼也沒眨一下,此刻他的下頷部位看起來比猛獸的更龐大。
「夏勒古齊馬,你聽一聽哈唐索沙城民們的歡呼聲!」另一名老者氣得尖聲高叫,「你聽見他們唱歌跳舞的聲音了嗎?你要你的士兵們把這座山谷燒了,好讓那些外邦人一路上只看見灰燼和煙霧!你聽,現在整個城裡的居民有多麼興高采烈,而那些外國人不僅搬空了印加王國所有的倉庫,甚至擄掠婦女好似她們本來就該屬於他們的!難道你希望四方帝國舉目所見都是這種景象嗎?」
他們肩並肩站立了一會兒,腳下的土地猶真似幻。他們不想動也不想說話。空中傳來一股花香,賈伯曄乘機躲避,合上雙眼。
法蘭西斯科先生早告知他:印加王子們已經挑選好了新國王。「經過我的同意,」總督沒多做說明,便接著說:「他們的女祭司被指定前往通知入選者,我已經准許她離開隊伍。」一聽見「女祭司」這個字,總督的黑眼珠像道雷電刺穿賈伯曄的瞳孔,後者幾近靦腆地趕緊轉過頭去。
「既然如此,為何還要擁護一名未經世事的小孩?」一位老者叫囂。
考慮了一會兒,賈伯曄沖入一條充斥著死水腐臭味的小巷子里。無論如何他不希望讓她看見自己,因為他的鞋子、他的心、他的眼神,依舊沾著今天所砍殺的所有印第安人的血漬。
儘管端坐在草席上,背靠著一張以乾草編成的椅子,全身覆蓋在一條大曼達下,只露出臉部,安娜瑪雅卻覺得他比在座的任何一位看起來都強健威武。是他要求大家來開會,此時那些外國人正在城內一些逃過火噬的圍籬內大擺筵席,又吃又喝,慶祝他們的勝利,取笑漂流在河裡的那些屍體read.99csw.com
他從頭到腳仔細打量了賈伯曄一番,看了又看他那雙濕漉漉且破損不堪的鞋子,以及右邊撕裂了的袖子,還有沾著濃濁的血漬、半濕半乾的污穢上衣。等他看見他那張青一塊紫一塊、抓痕累累的疲憊臉龐以及遲鈍的眼神時,總督的熱情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玩笑般的眯眯眼。
「巴托羅繆修士,或許對你而言,這一切聽起來就像是一場惡魔的謊言……」
夏勒古齊馬將軍最令人敬佩。在他臉上沒有任何一條皺紋透露出這幾個星期以來所受的痛苦。他既不能行走也無法進食,四肢的末端在卡哈馬爾被殘酷的火刑燒傷,竟然還有感覺。照顧他的侍女每天早晚替他在傷口塗上藥膏,更換覆蓋傷處的紗布,但是過深的傷口依然不斷地流出膿來,而且潰爛的程度日益加重,好似要把這位強壯將軍的整個身體吞噬掉。
悄悄地,甚至聽不見涼鞋滑過地板的聲音,十二名左右的年輕男孩快速前進。因為最近的幾道牆上都沒有石環,於是他們便紛紛停下腳步,圍著手上緊握火把的王子們。
「既沒有祭司也沒有神靈可以向我們指示安帝和琪拉的旨意,我們該如何推舉唯一的君王呢?」一位長者問,直到目前為止他一直保持緘默。「既然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在臨終前沒有將玻爾拉頭巾交給他的任何一位兒子,我們又該如何挑選呢?」
「是真的嗎,夏勒古齊馬?」
「我倒很驚訝你心中竟然沒有任何人選。」夏勒古齊馬扮了個鬼臉。
「夏勒古齊馬說的有部分是事實,」這位庫斯科王子接著說,「而我,帝索克·印加,我同意他所說的『我們像一群被遮住眼睛的小孩般胡亂往前沖』。是該推舉另一位唯一君王的時候了。安帝該從我們當中重新揀選一位兒子的時候到了。」
「安帝聽不見你說的話,夏勒古齊馬!」帝索克粗暴地回嘴。「你忘了飢餓的人最終的結局不是餓死便是想辦法吃飽。你的選擇既不明智也不合法。我們每個人都知道該指定誰繼任為唯一的君王,那就是曼科,天庭里萬族之王萬亞·卡帕克的兒子。他是所有倖存者當中最聰明、最強壯的一個。由他統治,世界將會和平,帝國將統一……」
當他轉身離去時,賈伯曄不再聽見訕笑聲,唯有齊步走的下令口號。法蘭西斯科先生的語氣再度恢復平靜,仿若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還說:『請照顧我的兒子,你曾經從毒蛇手中救他一命的那一位,因為他是未來繩結的第一個結……』很久以前,當我還是個懵懂無知的小女孩時,曾經參加曼科王子的成人禮。那一天,他跑贏了賽跑。但是就在途中,一條毒蛇橫在路中想攻擊他,恰巧被我撞見了。我成功地把蛇趕走,曼科才得以存活。」
「被你們碎屍萬段的那些人只不過是一個支隊而已。他們的軍隊總共有一萬五千名戰士,全聚集在距離此地六公里的南方。現在所有的士兵和馬匹一律上床休息,還有,我要五十名騎士前去跟蹤他們。」
夏勒古齊馬的臉抽|動了一下,因為手上的傷口碰到了衣角。他搖著頭,低聲地說:
「帝索克,你沒聽懂夏勒古齊馬話中的含意!」一位長者嘲笑,「你說得對,阿塔瓦爾帕最寵愛的這個兒子的確還是個小孩。他住在遙遠的北方,此地無人見過他。他從未到過庫斯科。偏巧夏勒古齊馬中意的就是這一點!」
「我知道什麼叫做戰爭,」她喃喃地說,「我們也是,我們會把敵人殺掉。」
不理會對方已經伸出的雙手,鞏薩洛轉身走向騎兵團,後者將他團團圍住,他繼續取笑:
「我們像一群被遮住眼睛的小孩般胡亂地往前沖,既無勇氣,也分不清方向。那些外國人想進攻聖城,而我們竟還牽起他們的手領他們去!況且,他們想在那裡做什麼我們心知肚明。看看你們的四周:他們想奪取部落據點,搶劫神廟裡的黃金。然而,各位王子,依我所看到你們臉上的表情和所聽到的談話,我覺得你們似乎毫不在意。整個帝國的命運似乎與你們無關!」
修士莞爾一笑說:
「我愛你……」
眾人再度從心中發出連連的抱怨。於是,夏勒古齊馬猛地大手一揮,掀開那件覆蓋在身上的披肩。所有的人盯著他伸直的雙手。手上已經沒有肉了,只見鮮血淋漓,一片焦黑。腳上和大腿的肌膚則是一塊塊燒焦的肉片,支離破碎,上面流滿黃濁的膿液。
「假如我不同意卡瑪肯柯雅的說法,會怎麼樣?」他問帝索克。
那邊,站在那些恭敬地向她鞠躬行禮的老者前,安娜瑪雅真是美極了。她的身上裹著一件綴滿藍、粉和鮮黃圖案的羊駝披風,額頭上戴著一頂黃金王冠,上頭插著三九-九-藏-書根黃羽毛;手腕上戴著幾個金手鐲,手上還拿著一隻黃金打造的玉米穗子。
在回答帝索克·印加的問題之前,這位老戰士奇怪地轉頭看著安娜瑪雅。他狠狠地望了她很久,好似要看穿她。之後,他重新挺直上身,笑著說:
她張著嘴想說些什麼,卻欲言又止。他只能空望著她的朱唇和眼眸。
「是你,」她說,「該小心的人是你……」
之後,突然間,手一揮,總督對著號手阿勒鞏契爾下達了一個手勢。
其中一位較年長的王子舉手打斷他的話,尖著嗓音說:
身披騎馬時所穿的長斗篷,賈伯曄坐在一棵距離印加王子們的紮營區不遠的樹下。夜裡,他經常從夢中驚醒,繼續夢著昨晚那場仿若永無盡頭的戰鬥。他心跳急速,十分渴望,甚至強烈地想直衝進安娜瑪雅的帳篷。但他終究還是不敢。
矗立在巫旭努階梯下的那幾支火把,讓金字塔的線條看起來搖曳生姿卻又朦朦朧朧。夏勒古齊馬眼瞼用力閉合,命令轎夫走向那些灌滿油脂的火把長竿。
「但是他們指的是對上帝的愛情!」
偶爾,他的同伴會從彼岸呼喚他。連蘇拓本人都故意大喊幾句,想引起他的注意。為何他不去和他們同歡呢?難道他受傷了嗎?
巴托羅繆微微一笑。
賈伯曄真心高興能夠看見這位修士再度展現細膩友善的機智。仿若他的微笑引起了安娜瑪雅的注意,此刻她距離轎子只有幾公尺遠,但卻腳步蹣跚。她腳下的道路裝飾得有如慶典時的迎賓大道。一位老王子用手勢指揮轎子、轎夫、護衛隊……
「夏勒古齊馬!」一位長者說道,「你竟敢嘲笑卡瑪肯柯雅?」
「為何你們會相信我接受了那一切?」夏勒古齊馬咆哮地問,「我這一身焦味弄臭了四方帝國的空氣!我的疼痛直達黑暗的天庭,好讓安帝每天早上可以在他的道路上感受到它!他不希望我痊癒,以便讓我們的每一位戰士繼續聞到我身上的惡臭,知道我永不向那些外國人妥協。帝索克,他們一點兒也不溫柔善良!他們貪吃黃金,他們的肚子像個無底洞!帝索克·印加,你不明了一旦讓他們抵達了庫斯科之後,他們將搶奪所有的一切,絕不會有所回報?他們將強佔你的屋舍、你的妻妾、你的孩子、你的僕人……掠奪,無止境地掠奪,因為他們來此的目的就是為了掠奪!我,夏勒古齊馬,我告訴你們:我們應該趁他們的人數還不多的時候,把他們全數殺了。」
「這是我的私密,不是嗎?隨便你,朋友。但是我還是忍不住要說,你嘴上不說,眼裡卻早已泄了答案。」
「沒有!沒有,老王子,我不是嘲笑她。我知道卡瑪肯柯雅是何等人物……」
總督一聽這句辱罵臉都綠了,臉上的線條僵硬,彷彿此話是衝著他而來。他伸出左手抓起賈伯曄的手腕,用力拉住他,同時略張開嘴吐出一些字:
「你對這個抉擇有意見嗎,卡瑪肯柯雅?你怎麼這麼安靜!就我所知,你在阿塔瓦爾帕身邊時還算多話!」
所有的臉全轉向夏勒古齊馬。面對這些指責,他的臉連抽|動一下都沒有。安娜瑪雅忍不住景仰起他的這股勇氣和沉著。氣氛如此緊張,然而她看見渾身打哆嗦的,竟是那些老王子們。最年長的這一位,伸出關節都已彎曲變形的手,指著他繼續說:
「假如我們任命他,」另一位加油添醋地說,「那麼他將只是個任由夏勒古齊馬擺布的無能傀儡。而他,他將成為帝國的真正主人,儘管他並非安帝的後裔!」
法蘭西斯科先生臉上的表情依舊沉著冷靜。他望著成堆的金子彷彿視若無睹。在修剪得無懈可擊的鬍髭下,他的嘴唇似乎呢喃著什麼。賈伯曄根本毋須聽見他在說什麼,便知道他正在向聖母祈禱。在任何情況下,法蘭西斯科先生從未放棄他的這些老方法。他將鮮血、死者、痛苦和取得金子的快樂,全都獻給聖母,以便洗清自己的罪過。賈伯曄還真地羡慕了他幾秒鐘。
「你們都是些懦夫!」夏勒古齊馬揮舞受傷的雙手大叫,「安帝將把你們化為灰燼!」
「和平尚未到來。小心為甚。」
「巴托羅繆修士!」
沒有,他沒有受傷。但是他的胸中膨脹著一股無法平息的痛苦。他想念安娜瑪雅。他真希望她那溫柔的嘴唇能夠緊貼在自己的臉上,熱情地吻著他的雙眼。他真希望用因奮力殺敵而疼痛不已的雙臂摟著她。他真希望聽見她對他呢喃一些寬恕的言詞和甜言蜜語。
此刻,在濕氣凝重、萬籟俱寂的破曉時分,幾名印第安背夫忙著在河畔預備卡瑪肯柯雅的轎子。不遠處,在一位年輕軍官的指揮下,由十幾名士兵組成的護衛隊正耐心地等候著。但是賈伯曄將眼光全集中於簇擁在王子帳篷間的一小群人士。
他無法言語。九*九*藏*書
等賈伯曄靠近時,轎子已經來到了城門邊。士兵們邊開始挪動腳步,邊有點兒驚訝地看著他。二話不說,安娜瑪雅要轎夫們停下腳步。
鞏薩洛自命不凡的笑容頓時消失。他驚訝地望著法蘭西斯科先生。他原本張著大嘴準備反駁卻停了下來,因為賈伯曄掙開總督的掌心,走上前去正面打量著他。
入夜之後,賈伯曄終於輕喚他的馬匹,雙雙涉水過河。腳邊滾滾流動的冰水讓他倍感舒服。抵達對岸后,他騎馬小跑起來。他避開所有人的眼光,無視來自四面八方的熱情呼喚和戰勝的瘋狂嘶喊。
「請保重!」他說,聲音哽咽。
「各位,你們到底怎麼了?難道你們都和阿塔瓦爾帕一樣,以為這些外國人拿了他送給他們的金子后便會安分地轉身離去?阿塔瓦爾帕已經作古了,我們之間誰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可以到另一個世界去和他的天父會合!」
權貴之士們氣憤地脫口埋怨。但是夏勒古齊馬此刻似乎只針對帝索克·印加說:
背後響起一陣尖酸的冷笑,他們依依不捨地鬆了手。
「不可以,」她溫柔地說,「不可以在這裏——現在也不行……」
夏勒古齊馬繼續盯著安娜瑪雅。這是第一次她從他的眼中看到懼怕、遲疑和一道幾近友誼的光芒。突然間,他像個鍛鐵爐一樣大口吐著氣,之後合上雙眼問:
「發生卡哈馬爾大屠殺的前夕,唯一的君王萬亞·卡帕克從冥間回來看我。他的樣子像個小孩。他對我說:『老者將被摧毀,大者將被擊破,強者不再為強——這就是帕沙沽提。世界將再度統一,重新開始。一切都將改頭換面……』」
巴托羅繆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
帝索克沒答話。寂靜中傳來幾位王子疲憊的呼吸聲,現在他們全集中精神傾聽這位女孩從雙唇中所說出的回憶。安娜瑪雅半景仰半惋惜地望著夏勒古齊馬。
「她說得對!說得好!」其中兩位老者贊同道。
「發生什麼事了,法蘭西斯科先生?」賈伯曄問。
「會怎麼樣?」夏勒古齊馬壓低聲音,語帶威脅地問。
「昨天,賈伯曄·孟德魯卡·伊·佛羅瑞斯,你做了你該做的事情。你已經成為同胞中的英雄,今天早上還有許多人稱讚你呢。或許你根本瞧不起他們,因為你自視甚高,而且你覺得他們有點兒野蠻。總之,假如這一切都應該算在你頭上的話,就把那些被你殺死的人想成因為你而被歸還給了上帝。至於存在你心中的那份愛情,別誤以為我會說它是一種罪惡。」
哈唐索沙,1533年10月15日
她說出這番話時並沒有看著他,儘管她的聲音隱隱約約,鏗鏘有力,表情難以猜測,但卻讓他感動得幾乎無法自己。
穿過廣場時,他蓄意將腳步放輕鬆,但是身體仍因下午用力過猛而疼痛萬分。直到稍後,當他準備走回村外的帳篷時,才瞥見夏勒古齊馬的轎子,四周圍了幾名士兵。轎子后約有六名老官員,面色凝重地圍著安娜瑪雅。
上半身異常英挺,上衣的前襟開著,露出骯髒破損的襯衫,滿嘴酒氣衝天,鞏薩洛·皮薩羅繼續他的訕笑,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故意行了個大禮。
安娜瑪雅不禁心跳加快,差點說不出話來。她知道自己即將說出的這番話的分量。她感覺全身的肌肉和骨頭僵硬得像石塊。但是那些話已擠在喉間,不聽使喚地衝出她的嘴巴。雖然是由她自己親口說出,但感覺就像出自他人之口。
「我會想你,」賈伯曄終於說了。「我隨時都會想你。」
賈伯曄猶豫了一會兒后才回答:
阿勒鞏契爾吹起他的號角。村落里的印第安人全嚇了一跳,紛紛倒退。那些從卡哈馬爾一路跟到這裏的西班牙人則相互打趣說,哪來的哀鳴聲,越吹越響,甚至瀰漫在整個空氣中,震動了整座山谷。
巴托羅繆異常蒼白的臉上笑嘻嘻的。他的灰色眼珠給人一種溫柔的感覺。他伸出指頭相連的那隻手,指著安娜瑪雅的方向,此時那幾位長老甚至向她下跪。
「是您曾經對我這樣說過,巴托羅繆修士?這個女人沒有受過洗!我是否該聽從魏勝德·瓦勒維德修士——」
「我猜想,帝索克王子希望他部落里的一位兄弟能被看中!」
夏勒古齊馬的笑容狀似地獄之神的猙獰面目,安娜瑪雅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和平即將來臨。我們已經挑選了一名新的印加王。他就像我的兄弟一樣,很明智。他會和你們的總督達成和平協議。」
那是一種無止境的悲傷。
賈伯曄喉頭一酸,找不出字表達心中澎湃的感情,渾身打起哆嗦。他感覺自己似乎無法在分手前不和她肌膚相親一下。
四下無聲。此刻,草原上的嘈雜聲業已停止,黑夜裡再也聽不見任何一句笑聲或歌聲。
「很九_九_藏_書高興你來了。」安娜瑪雅說。
「我本來擔心你不會來。沒就近再見你一面,我真不願離開。」
「至少也去和她說聲再見吧?」身邊傳來一個聲音讓他嚇了一跳。
「你陷入了一場苦戰,孩子!但從一個懦夫的角度來看,你表現得還不賴……」
賈伯曄突然停了下來,神情猶豫。
「我聽見夏勒古齊馬透過那些會說對方語言的中間人,對那位外國人的總督所說的話。他擅自做主,根本沒有經過我們的同意。他說,假如讓亞托克·左巴當上唯一君王的話,他願意為他犧牲奉獻。」
曙光穿過濃密的晨霧,照在陰濕的岩石和帳篷頂上。空氣中依然聞得到餘燼的味道。再也聽不見任何嘈雜的聲音,除了隆隆的水聲和幾句鳥鳴。
「這些話,你該對我說,不要對她說。」
巴托羅繆所說的最後幾個字幾乎被出發隊伍的青銅號角聲給掩蓋了。
「夏勒古齊馬將軍,」安娜瑪雅大著膽子回答,連自己都嚇了一跳,「不是我選的。很久以前,冥世間的祖先們早就指定了曼科。請容我告訴你,他的為人高尚無私。他行事守法,絕非弱者,這一點你很清楚。他有辦法統一帝國內的各個派系,而且不會像個小孩般隨便聽命于那些外國人。有關你希望開戰一事,假如非此不可的話,首先應該取得和平。應該先消弭兩位兄弟間因戰爭所引發的間隙,唯一的君王阿塔瓦爾帕為此失利了不少。是的,夏勒古齊馬,你是位偉大的戰士,但是,今日,戰爭的形式是和平。唯有和平可以讓我們變強,終有一天,只要安帝和琪拉願意……」
黃昏時分,哈唐索沙的房舍屋頂和屋架全染成鮮紅色。
「去吧!快一點兒!」巴托羅繆堅持。
總督伸出雙手緊緊地摟著他。
夏勒古齊馬的這番話再度讓眾人陷入沉思。但是這一次的沉默耐人尋味。有幾個人轉頭看著安娜瑪雅。她知道他們在等她開口,但是她寧願等這些權貴之士全都表達了意見,並且針鋒相對討論過後,才說出她該說的話。
「沒錯!」一位老者高聲地贊同。「是應該這樣做。」
「她有一些讓印第安人又愛又怕的本領,」他回答,「萬亞·卡帕克君王過世時對她透露了一些他們認為是國運所系的秘密。」
從飄過眼前的薄霧裡,他很驚訝地看見所有注視著他們的眼光,隨後想起她剛才說過的話:「不可以在這裏——現在也不行……」是他先放掉她的手,內心儘管火熱,背脊卻冰涼到底。
四周傳來一陣驚訝的喃喃聲。沒有人懷疑她所說的話:一切就像是偉大的萬亞·卡帕克本人透過她的嘴對他們說話。她看見人人緊繃著臉,焦急地採摘著她話中的每一個字。她接著說:
「夠了!」那位來自庫斯科、最具權威的王子以平靜的口氣下令。「光爭吵是沒有用的。」
「接受吧,夏勒古齊馬!讓卡瑪肯柯雅在曼科和亞托克·左巴之間揀選一位為唯一的君王吧!」
巴托羅繆將他那雙灰色的眼珠從賈伯曄的臉上移開,轉身望著那支印第安隊伍。他停了片刻不說話,專註地看著安娜瑪雅坐上轎子。之後他再度開口說話,聲音清楚洪亮:
「先生們,請脫帽致敬!因為終於砍殺了一票印第安人,賈伯曄先生得以躋身我們的行列了。歡迎加入,小雜種!」
賈伯曄輕輕地點一點頭,雙眼盯著那邊的景象。幾名印第安士兵和三名王子陪侍在旁,身後還跟著一小群僕人,安娜瑪雅步向轎子。賈伯曄知道她已經看見他了。
沉默再度籠罩眾人片刻之後,被一些從緊靠岸邊、沿城駐紮的帳篷內傳出的叫聲和笑聲打破。
安娜瑪雅看見所有的長者全低下頭。夏勒古齊馬則面露微笑,頗不以為然。
除了他現在不敢去找她之外,其實她馬上就要離開了。
安娜瑪雅往前跨了一步,兩人近得身體幾乎相觸,但不相碰。當他再度張開眼睛,發現安娜瑪雅的一雙藍眼珠直盯著他,直看進他的心坎里。
「我知道這個女人對你的重要性,賈伯曄老兄。我這個人心中藏不住秘密:隊上大家都知道,都在竊竊私語。謊言在此綻放有如真理,但只需一小點兒強光便足以讓花凋謝。」
法蘭西斯科先生總算回過頭來,發現賈伯曄就站在他身邊,雙腳著地,僵直的手上還握著馬匹的韁繩。
「好一幅可笑的畫面!」
她沉默了一會兒后,接著說:
夏勒古齊馬半眯著眼,注視了一會兒他的傷口后,再度抬頭望著帝索克,苦澀地說:
夏勒古齊馬的雙眼緊盯著她。這是第一次,她發現他的眼神里出現的不再是憤怒或反抗,而是——服從。
「根本不需要挑選,」夏勒古齊馬粗暴地反駁,「誰都知道阿塔瓦爾帕最寵愛亞托克·左巴。是他該像他父親一樣,將那兩根谷瑞金克鳥的羽毛插在額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