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沒回過身來。

說實話，能在這樣一場屠殺中遇害還真光榮！他寧可死在安娜瑪雅領導的士兵手中，也不要讓自己葬送在邪惡的艾南多和鞏薩洛的暗算里。

過了好久，他們一直沉浸在純粹的幸福和平安里，直到他發現有個金身男人全身發著光，像是夜空里發光的星辰，在暗處一直監視著他們倆。

天窗太窄，視野有限。剛開始他什麼也沒看到。然後，瘋狂的喊叫聲一時此起彼落。窗外晨曦幽暗的微光，陰暗地籠罩著整個城市。

「從這裏什麼也看不到。到處都有他們的人，南邊的平原上也都是他們的人。他們已經抓住了兩名企圖越界的騎兵。他們把馬蹄還有騎兵的頭都砍下來了呢！」

「里克！」

這個獄卒驚訝萬分地打量著他。

他好怕自己睡著了。可是他的身體卻宛如被繩所系的石頭，來回不停地擺盪，正如同有某種奇怪的想象系住了自己，晃過來，又擺過去。影像老跟著他，可是卻又那麼真實，好像伸手可及般，讓他無法相信自己是在夢中。

「這應該夠你支撐一陣子了！」里克嘴裏嘀咕著說：「我很抱歉，這是所有我能找到的食物。」

沒有人施捨一張草席給他。獄卒丟了一個水壺和三隻煮熟的玉米在角落。兩天來，他動也沒動。當胖子里克來看他是否還活著時，他模模糊糊地張開眼睛。

「那我能怎樣？我把所有的都給你了。你可別生氣。我給你準備的這些應該夠你吃到他們攻擊到這裏的時候。到那時，我說，折磨你的應該不是餓肚子這檔事了。」

「里克，謝謝你。讓我休息一下。」賈伯曄微弱地說。

「賈伯曄大人，別跟我講哲理。在這種時候，我什麼也聽不懂的。也許永遠不可能了。」

「什麼事？」

獄卒用手指了指修斯巴袋。為了減輕肌肉的疼痛，賈伯曄早已經從他僅有的小袋子里，把所有的古柯葉都放進嘴裏嚼。事實上，賈伯曄嚼得過久，古柯葉成了無味的一團，好像嘴裏含了一個雞蛋。九*九*藏*書

他讓自己躺下來，疲憊感漸漸減輕，代之以陣陣揮之不去的噁心感。全身滾燙，引起一次又一次翻胃的嘔吐，讓他不停顫抖，蜷曲萎縮在牆角，手指死命地扣緊鐵鏈，好像鐵鏈可以不讓他消失於無形。

當門再度關上，賈伯曄又只剩獨自一人，整個人凍僵了。

原來是胖子獄卒，一手拿著葫蘆殼，另一手拿著曼達，裡頭放著幾塊玉米餅和煮熟的馬鈴薯。

「你要逃跑？西班牙人棄守這個城市了？」

瘋狂的夢境帶給他無窮的喜悅。他活過的、看到的，和理智再也沒有任何關聯。太陽又遠離了，柔和了。沙漠不見了。

賈伯曄抗議地說：

「我不再那麼想死了。」

每一次他跳躍而起，屬於童年時期的那種無限的快樂就盈滿心頭。他看著自己像貓一般，卻比貓更巨大的美麗身影，滑過起伏的田野，飛過沙塵漫漫的路面。他身體兩側厚厚的短毛劈開高大樹木的葉子，他把自己撐在岩石上面，巨大的岩石溫柔地迎接他的爪子。這一切都彷彿他是一隻鳥，微風是他的朋友，帶著他飛行。

即使當懼怕襲上他的四肢時，他仍握著那厚厚的火腿片，嘴裏喃喃有詞——或許是祈禱吧！

他相信籬笆或灌木叢一定被狂風吹得東倒西歪，不過在那茂密的樹叢後頭，一定隱藏了一隻只的手臂、一根根的長矛，還有一張張的方形王旗。魚肚白的天際應該已經映襯出幾千人的身影。

在白晝降臨前的清晨微光中，賈伯曄才發現他身處的環境如此不堪。他的長衫又臟又臭，早已殘破不堪，近乎衣不蔽體。他全身從頭到腳無一處不read.99csw.com疼痛。他以手指探觸著自己遭人打腫的臉龐。鐵鏈拴住的腳踝上已經皮開肉綻。嘔吐的情形雖然已漸好轉，可是頭仍然轟隆隆地作響，好像他的心是一隻鼓，隨著節奏越奏越激昂。

令他訝異的是，直到正午，印加軍隊始終未對這個城市發動攻擊。

里克做了做敲木槌的動作，示意那天不小心打腫了賈伯曄的腳踝。賈伯曄舉起一隻手，無所謂的樣子，接著像是扯裂了喉嚨，咳著笑了出來。

太陽如今好大好大，佇立在地平線上方，陽光下連一點兒陰影也沒有。賈伯曄想找東西擋太陽，徑往馬匹身上找。但當他如切水果般割開紅棕馬的肚皮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也變成了一隻可以跳躍、可以逃出這個死亡之地的野獸。

他依稀看到紅棕馬一腳踩進了沙漠里的洞，沙漠白得比棉布還白，可是他就是想不起來那個地方叫什麼。有水一直從紅棕馬的鐵蹄和折斷骨頭的地方湧出。紅棕馬圓睜睜的雙眼哀求地直視著他。他看到自己好久好久，一動都不動，雙手抱緊它的頭部，熾熱的太陽炙曬著他。接著，他拿出小刀挺進了它的喉嚨。

「賈伯曄！」

但矗立在城市東邊的山丘上，震耳欲聾的漫天鼓聲、吶喊聲及吼叫聲，引起賈伯曄的注意。他望見一片的冰雪，冷冽的呼呼寒風吹打著他的臉。

那是厚厚的火腿片，用豬皮包裹著。看著他手上殘留的油光，賈伯曄垂涎不已。他正想走近獄卒的身邊，獄卒退到門邊，轉了身。

「這麼說來，我要謝謝你了，里克。」

「賈伯曄大人，有人告訴我，你不信天主的。」

「我很抱歉，那天……」

「喔！當然不是。沒有人要逃，已經來不及了。可是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讓印加人找不到我，我要把自己藏起來！」

賈伯曄全身打了一陣冷顫，他不得不佩服這場驚心動魄的場面。安娜瑪雅和曼科果真hｔｔpｓ://read•９９ｃｓw•cｏｍ把計劃付諸實現。報復的快|感溫暖了他的心。一時間他根本忘了印加人對他的威脅，也忘了駐守庫斯科的上百名西班牙人。

只是他這才發現，到目前為止，其實他所聽到的敲擊聲並非源自他的腦門，也不是來自他傷痕纍纍的身體。而是真正的鑼鼓聲，而且越來越大聲，越來越逼近。

接著，他聽到了笑聲。

這時賈伯曄才注意到他臉上流露出懼怕的神情。里克檢查了房間里的每個角落，仿若任何角落都可能藏了一支印第安的部隊似的。然後他把手上的東西放在賈伯曄的腳邊。

他又是獨自一個人。

「印加人！印加人！」

「賈伯曄大人？」

他連嘴唇都沒動，就已將所見傳達給安娜瑪雅。她半刻也沒猶豫，瞬間消失，離他而去。她不會回來了，她聽不到他沙啞的呼喊，聽不到他那椎心刺痛如野獸般的怒號，回蕩在山谷間久久不去。

這位好好先生笑得一點都不快樂：

他從骯髒不堪的緊身短上衣里掏出一包東西，放在賈伯曄的手裡。

「里克，我身上發生了件怪事。」

「別老是謝我，這比你臭罵我更讓我尷尬。這給你。」

「我在，里克。總算我還有一口氣……」

那胖子靠近天窗，往山丘那兒張望了一下。

晨曦中，強風帶來清晨的冷冽，把他著著實實給吹醒了。小小的天窗下了霜，昭告了冬天的到來。

有好幾個小時他都沒離開天窗。他一分一秒地等待這場應該即將要發動的攻擊，他一點也不懷疑地相信，這將是場慘烈兇猛的遭遇戰。

「什麼嘛！他們應該要審判我，而不是餓死我！」

賈伯曄小心翼翼地在腫脹的嘴唇上沾了些水壺裡的水，總算解了點渴。兩天前獄卒帶來的玉米都變成了玉米干。飢餓感如此折磨著他，讓他幾乎無法克制吞掉玉九-九-藏-書米乾的慾望。

「你又要謝我了。」里克嘴裏嘟噥著。

「印加人！印加人！」

他無盡不止地吼叫撕扯著他的喉嚨，一下子他張開了眼睛。

意識頓時恢復了清醒，他張大耳朵，抓緊鐵鏈，好讓自己靠著天窗。正想探個究竟，就聽到監獄外圍的西班牙人喊著：

深情如歌唱般的呼喊讓賈伯曄無法抗拒。儘管現在已成為一頭猛獸，他還是迎向她。

胖子撐起他的脖子，喂他喝了點東西。賈伯曄可以感覺到他的汗液和刺鼻的體味，說也奇怪，他雖極其軟弱無力，然而，和人如此地貼近，竟讓他覺得有如奇迹般的真實，激動得不覺眼淚湧上了眼眶。

血流如注，好多好多的血，比任何動物身上的血還要多，不停地流，連太陽都無法凝結突如其來湧出的血液。許多的血滾滾流出，似乎要將一切淹沒。

因此賈伯曄想到，艾南多被他自己的高傲和對印加的輕視給蒙蔽了。

「我信的已經足夠為你禱告了。」

「奇怪的是，他們始終沒有進攻。」這個胖子邊說邊轉身下來，「就我看，他們別有目的。總之，當他們要進攻的時候，最好別礙著他們。」

「不，不，不，賈伯曄大人，我向你保證！我甚至沒有遵照艾南多大人的話，讓你不能嚼……」

「我只是想替你禱告，祈求你平安無事。」

一身全白裝束的安娜瑪雅出現了，手中抱著的金身人像栩栩如生，簡直就像她來到身旁。安娜瑪雅伸手向他，喊著他。

他就這樣飛躍著，直到的的喀喀湖那一片碧藍萬頃的湖泊上。他在湖上側躺下來，聽著石頭之神的教導。他看到自己把小石塊投向空中玩耍著。賈伯曄震驚地發現小石塊竟然就此停佇空中，仿若羽毛般地輕盈。石頭之神對他微微一笑。那是一種既歡迎又帶著悲傷的微笑，賈伯曄猜想那個微笑裏面帶著某種期許，但石頭之神卻什麼也沒說。

印加盛大的隊伍包圍了庫斯科，九-九-藏-書遍布了整個山頭，長如蟒蛇般地蜿蜒著山巔。整夜狂風吹打著最高台地上的樹叢，顯露出樹叢后五顏六色，嘶聲吶喊的土兵。鑼鼓的敲擊聲與號角吹出的低沉樂聲越來越激昂。四面楚歌的氣氛讓西班牙人驚慌失措地往街上四處逃竄。

正因為如此，當他聽到有人移動門上的橫木條時，不由得先是驚嚇得僵住，然後緊抓住鐵鏈。

「賈伯曄大人，請別這麼熱情地歡迎我！我不值得你感激。」

「我的好里克，你聽著，即使面對的是個惡魔，我也會好好地接待他。因為我從來都不知道有誰必須藉由別人的存在才能證明自己的存在。」

當他依偎在她的身邊躺下來，這才發現金身人像早已無影無蹤。但是這時的安娜瑪雅全身赤|裸，顯得既美麗而脆弱。他想要她，就如同她願意給他。她一點也不怕他，她雙手環著他的脖子，親吻著他的鼻子和下頷，儘管他一張口就可以吃掉她。當他把爪子擱在她的身上時，她一點也不覺得不舒服。

「只是，我原以為你動作很靈敏的。你該不是故意的吧？」

「你也和我們一樣聽到了，那些土人來了。你應該高興，因為在我逃走之前，我還想到你！」

印加戰士的行伍似乎越來越多，因為他再也無法清楚地看到五顏六色的長衫，反而是密實且黑壓壓的一團。鼓奏吶喊聲始終持續著。相反地，賈伯曄再也沒有聽到監獄周圍的喊叫聲，連一點動靜都沒有了。庫斯科好像成了無人的廢墟。

賈伯曄的冷靜和逆來順受又一次讓胖里克吃了一驚，他小小的黑眼珠瞪得圓滾滾的。

過了一會兒，他感到一股徹骨的冷，不知道是做夢還是瘋了，現在的他竟然有氣力向天主禱告，祈求臨終前可以安安穩穩地睡一覺。

汗水讓他身上破爛的衣服貼緊胸膛。酸酸的唾液黏住他的嘴巴。他在鞏薩洛方院內遭人暗算的那幾腳，原本就讓他痛得直竄腦門，現在更加劇烈，使他痛不欲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