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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曼科手撐在城牆上巨大如路寬的石塊,開心地笑著說:
「可是他們從沒吃過敗仗。」
「我不會任你在這裏被烤焦的。」
賈伯曄氣憤地甩了一下鐵鏈。
「唯一的君主!我們有超過十萬的士兵,而他們不過兩百人哪!」
巴托羅繆同意地點點頭。但他說話的語調和之前有點不同:
「蓄意殺人罪,意圖置鞏薩洛于死地……不過除此之外,你被控叛國罪,理由是你未能盡忠職守,完成總督交付與你的任務,亦即未能完成隨亞勒馬格羅南征的任務……」
東邊的天空,曙光漸露,但印加人的火光仍然輝映整個天空。正如同每晚山丘上燃燒著成千上百的火把,火焰的光芒反射在庫斯科的城牆上。到處可瞥見閃來晃去的影子。
「很不幸地,鞏薩洛追回了曼科,還把他關起來。安娜瑪雅幸運逃過一劫,與她的朋友小矮人一起逃走了。她躲在山上策劃起兵。剛開始她的目標只是救出曼科,因為曼科在這裏遭受了最慘不忍睹的酷刑。而我當時一點都不知道內幕和細節。我只聽說曼科被鞏薩洛這個狂徒囚禁了,我曾一度以為安娜瑪雅也落入他的魔掌。只要一想到,我就無法忍受。我馬上決定離開亞勒馬格羅的遠征軍,真是充滿恐怖行徑的隊伍……」
這些先鋒部隊奉維拉·歐馬之命朝庫斯科推進。他們佩帶著石制或銅製的長柄狼牙棒,先將受傷的敵人解決,再跳到被燒成石灰的最外圍方院上。有時,印加士兵遇到哀求乞憐的婦孺,仍不住地屠殺,儘管這些人熏黑的臉上突出著兩顆受盡驚嚇的白色眼球,身上燒燙的傷口也起了水泡。
不過,就當打開門的時候,巴托羅繆一下子站住了。
之前那個令他痛苦不已的瘋狂夢境早已遠離,但是他心愛女子的臉龐和身上獨特的香味,卻始終環繞著他。安娜瑪雅的盈盈笑容和珠言妙語縈繞著他的思緒,如同一首悠揚的樂曲。每當他觸摸著磨得越來越尖銳的碎片,眼睛就跟著合了起來。他想象自己以指尖輕輕地撫摸著和他無緣的愛人的頸項和胸部。
「的確,有關你的謠言開始傳得天花亂墜。」巴托羅繆嘆了一口氣,「但不管怎麼說,你不該喬裝成一名鄉下人回到這裏來……更不要說你做的那些暴力的事。鞏薩洛跛著腳痛苦不堪了好一陣子,而你還把他最好的朋友打得腦袋開花。為什麼要有這麼多的暴力?」
算了!他磨蹭著指尖的皮膚,直到流出血來,好讓自己不再陷於沒有解答的漩渦中。
「我醒來的地方是世界上少有的美景!好大的湖,幾乎像海那麼廣大,當地人稱它為的的喀喀湖。湖的四周環繞著想象不到的崇山峻岭,你可以想象山巔上覆蓋的積雪終年不化,山峰倒映湖中,如鏡中倒影嗎?儘管如此,那裡的天氣竟溫和地如同在卡地茲一般!那裡的居民生性|愛好和平、和藹可親。我夢想著有一天和安娜瑪雅回到那裡生活,和她一起逃到那裡去……」
「我的朋友,我恐怕永遠也無法理解你何以有這麼多的怨恨。」
安娜瑪雅轉過身,碧藍的眼珠迷惘地望著火焰節節高陞的城市,她到底還是讓自己的心揪成了一團。
「這些夠你吃的了。」他邊說邊把東西放在賈伯曄的腳邊,「這裏頭的水夠你好好地清理一番,也夠你喝的了,另外,還有一些油膏讓你擦擦傷口和消消腫塊。」
「我得走了,去和艾南多會合。」巴托羅繆對他說。
「我曾風聞過此事。」
「我沒有製造他們的痛苦,但我也沒能阻止啊!所以結果是一樣的。從今而後,對這個國家的人民來說,所有的西班牙人都一樣……」
「我覺得這是漂亮的一仗!但也和任何一場戰爭一樣恐怖。」
突然間,燈籠閃了一下光,然後蠟燭的紅光頓時照亮了整面牆,當紅光照到他的時候,燭光熊熊地跳動。
賈伯曄聽到巴托羅繆的質問,頓時感到他們兩人離得好遠。以前他就曾懷疑他冷漠又好奇的問話,是否有何不良的意圖。
「和平!重新讓曼科統治他的領土,歸還我們強佔的黃金……但這不可能了,因為,如今為時已晚,印加人不可能願意的。想想,我們現在正如他們手中的蒼蠅,他們一把就可以把我們捏得粉碎,怎麼可能願意與我們講和?」
巴托羅繆把手放在賈伯曄的肩上,聲音里又充滿了溫情和友誼。
「我等著看這一刻好久了,」維拉·歐馬歡欣鼓舞地說,並給了安娜瑪雅與曼科罕見的驕傲笑容,「唯一的君王,能向你獻上這次的戰果真是我今生莫大的榮幸。希望您的太陽父神以及我們的祖先都與我們共享這場榮耀!」
他們始終駐守在山坡上、山頂上。從https://read•99csw•com早到晚,士兵的人數不停地增加,越來越多,佔據了城市南邊大半的平原。每到夜晚,成千上百的火把烈焰般地燃燒,在庫斯科四周,放射出一條令人讚歎、蜿蜒綿長的光帶,宛如火紅的皇冠。可是喊叫聲、嘶吼聲以及戰鼓咚咚的響聲都停止了。一片死寂的寧靜沉沉地重壓在西班牙人的心頭,以至於賈伯曄時而聽到那些忍受不住的人張狂地嚷叫。
他如何能夠去相信他們之間會有那麼一刻,他能牽著她的手,就像一對平凡的男女,擁抱著她,與她共享幸福?
「你形容得再貼切不過!不過,這我們待會兒再聊,先填飽你的肚子吧!」
「沒錯,我身上的臭味三十裡外都聞得到了。」
今天,連冥世的神祇都幫助唯一的君王。因為傍晚時分,風起了,火勢更旺。火焰更兇猛地蔓延,火舌或是拉長,或是蜷曲成一團,滑過一個接著一個的屋頂。庫斯科高地上的方院幾乎同時都著了火,火勢如河流般淹沒每一個屋頂。
這個論點激怒了維拉·歐馬。他用力地指了指環繞在庫斯科四周的軍隊。他說:
唉!他只要張開眼就足以發現自己的希望是多麼地盲目和不切實際。看看他的四周,鐵鏈拴得發腫的腳踝,發霉的草席,以及冰冷微弱的光線宛如一把匕首,漫不經心地劃過牢房厚實的牆壁。
「艾南多計劃要如何抗敵呢?」
「我的老天哪!我可憐的賈伯曄,他們是怎麼折磨你的!」
「什麼鬼策略!」
「到了這個時候,我可以把所有的真相一五一十地告訴你。巴托羅繆我告訴你,我最大的遺憾就是我沒能殺了他。我的狼牙棒應該一記就擊中鞏薩洛的腦袋瓜,而不是他的好朋友。就這一點來說,我承認我失敗,我願意受懲罰!」
「艾南多先生故作姿態,認為你已經是曼科的姦細,他說曼科的逃亡你也有份,而且,這次他們大舉圍城,他認為你也脫不了干係……」
「我們尚未獲勝,」安娜瑪雅溫和地說:「目前看來只是毀滅了我們的庫斯科,而不是那些外國人。」
「你為什麼這麼說?你什麼也沒有做。」
「我的天哪!願主保佑!」他嘴裏輕聲地說,手在胸前畫了聖號。
「巴托羅繆!是你,巴托羅繆修士!」
安娜瑪雅同意地點了頭。曼科的比喻很貼切。西班牙人和那些始終效忠他們的卡納瑞族、堭卡族以及其他印第安種族的傭兵倉皇地四處竄逃,急著躲避燃燒的屋頂以及樑柱。當好不容易躲過了火燒的屋頂及屋樑,石塊及箭羽又無情地打在他們身上。眼見已經有數十具的死屍及傷者,但無人伸出援手。
伸手不見五指的一片漆黑里,他沒有注意到門已經打開了,但是他覺察到空氣中有股快速通過的氣流。因為不可能知道對方有幾人,他儘可能地小心行動,讓自己靠著牆,蜷縮在角落。他小心讓自己輕輕地呼吸,也盡量不去想生命的最後一刻已逼在眼前。
此刻,天色漸白,營火似乎從山丘更往下延伸,好像印加戰士串連起的火紅長河就要泛濫了。說時遲那時快,號角聲頓時四起,天地震撼。緊接著,士兵吶喊的喧囂聲驟然而起,響徹天際,掩蓋了原先的號角聲。
「審判開始了嗎?」
萬箭從天而降,猶如雨下,密密麻麻如同以大地為舞台、即將啟幕的布簾。射出的箭道強勁,射程極遠。正當萬箭齊發,落及地面的同時,夾雜著西班牙文的驚聲呼喊,頓時在街道巷弄里響起。巴托羅繆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不過弓箭還射不到方院內的這個牢房裡。這時賈伯曄聽不到喊叫聲。賈伯曄看到外頭的人一排排地倒下,疊高過屋頂。儘管一片混亂,人馬雜沓,隱隱的撞擊聲仍如同又長又沉重的迴響。正當此刻,鑼鼓聲又響起,取代之前的號角聲。
「卡瑪肯柯雅,你看看所有的台地平原,看看我們的戰士,布滿了所有的山丘和台地。連一隻蒼蠅都飛不過去。你想他們可能打輸嗎?」
「真該死,你是今晚我最不想見到的人!」賈伯曄破口而出。
「我了解,我了解……」
「昨晚我已經決定不再掙扎,要像路邊的野狗那樣,安安靜靜地死去,不需要有任何人來擔心我的屍體會不會被蟲子吃掉。我之前還想,在這個人世間我見過的最後一個臉孔,應該就是那個大胖子獄卒。不過,這還不算最糟的情況,但即使如此,仍然與神學家伊斯拉謨,以及哲學家蘇格拉底的理想差得遠了。但如今你來了,我感到光靠我的雙手就可以把鐵鏈從牆裡拔|出|來!」
「大約一年前,當我離開這裏,走得遠遠的時候,鞏薩洛曾經想侵犯九_九_藏_書安娜瑪雅。」他沉重地說,「就是這個窮兇惡極的行為促使曼科連夜奔逃。不論是安娜瑪雅,還是曼科,在庫斯科都不安全。想必鞏薩洛沒有到處吹噓這檔事,所以你們都不知情。」
賈伯曄擔心鞏薩洛的走狗會趁此時機秘密地殺害他,所以他只敢短暫地小寐。百般無聊之際,他想到要準備以防萬一的隨身武器。他小心地把獄卒遺留下的水壺打破,在握柄附近撿了一片又長又厚的碎片。他花了數小時,機械式地朝著牆壁上的岩塊一直磨。然而,重複的動作騰空了他的所有思考,他的心思不由得又飄到了安娜瑪雅身上。
賈伯曄笑著鬆開手中的鐵鏈。
窸窣的響聲吵醒了他。他認得出這個吱吱嘎嘎的聲音。有人正小心翼翼地抬起橫在他牢房門上的木條。
「是啊,我還藏了一座巨大的金身人像,甚至擁有這個金身男人的某個嬪妃!」賈伯曄說完,臉上一抹苦笑。
印加士兵接著展開新一波的攻擊,成千成百的卵石隨即投出。卵石咻地劃過空氣,而現在是庫斯科低地的房屋屋頂也燃起火,一眼望去仿若一整片夏末的玉米田。跳動的火焰延燒到街道、花園及內院。
維拉·歐馬幾乎是吼著說出這些話。安娜瑪雅也不再接話。她知道這位年老的智者心裏的想法,她明白他正陶醉在戰爭的殘暴里。她抿緊雙唇,不去問那個擾亂她的問題,那個自她和賈伯曄在喀爾喀分開后就一直縈繞她心頭的問題。假如賈伯曄真的是那隻美洲獅,他如果死了,那一切將會變成怎樣?
這兩天來他細心磨光的陶罐碎片,看起來是那麼地完美,頓時成了他有生以來所製作過最好的手工藝品。可是,這樣不聞不問地耗著,比殺了他還令他難以忍受!他何以需要一把刀?鞏薩洛那班人甚至連拿刀刺入他身體的意圖都沒有。他大可以忘了他們,任由自己又飢又渴,任由自己懼怕印第安的士兵,那不就什麼都結了。
東方的天空魚肚漸白,然而,濃煙卻使人看不見近在咫尺的牆壁。煙霧嗆鼻,有如毒氣般深入人的肺部,胸口幾乎爆炸欲裂。有人雙膝跪地,連呻|吟都喊不出來,因為幾乎連空氣都呼吸不到。馬匹驚嚇不已。它們噴著鼻息,背脊發抖,充滿怒意的眼珠不停骨碌地打轉,直到血絲滿布,鼻子抽搐地抽|動著,下頷不停地振動。甚至有幾匹馬發出哀怨的嘶鳴,咬了它們的主人。
「但這一次他們贏不了。印加人會故意讓騎兵團長驅直入,而不刻意阻擋。又或者,印加人會誘敵纏戰。在此同時,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嗎?有兩三百名待在庫斯科的西班牙人將靠著一雙腿和一把劍抵擋兩三千名的印加士兵。巴托羅繆,你聽我說,不超過一天,戰爭就結束了。曼科的士兵最善於肉搏戰。他們的投石器投出的石塊,足以穿透我們最好的護甲,打壞我們手中的劍。我告訴你,卡哈馬爾的勝利不可能再上演一次!」
「他們只等我們毫無反抗能力,束手就擒的那一刻。」
「我到底是以什麼罪名遭到控訴?」
「賈伯曄,天主知道如何表現他的寬容,即使你寧可不從中去體會。」巴托羅繆一邊莞爾地說著,一邊遞給他一個裝得滿滿的羊皮水袋。「看來,你先稍微清洗一下,對我們兩個都好。唉呀!我沒留心到衣服的問題,竟沒想到要給你帶些衣物,好讓你換掉這身破破爛爛的衣服!」
過了一會兒,西班牙的騎兵全退到了大廣場中間,那是唯一一處沒有著火也沒有彈石及箭羽攻擊的地方,因為大廣場離薩克賽華曼城塞的城堡太遠了。安娜瑪雅試著在慌亂奔逃的身影里尋覓賈伯曄的金黃頭髮。但是人太多了,且許多人頭上戴著高頂盔遮住了臉。陸續還有其他的人逃到廣場,手裡握著盾牌儘可能地保護自己。
修士似乎是為了讓他完完全全相信,於是把手放在微弱的燭光下,讓他看見他的中指和無名指是奇怪地相連在一塊兒的。
「艾南多先生從西班牙返回后變得比以前更狡猾。在托雷多的時候,他的做法就已經令人髮指。這位皮薩羅先生的做法讓宮廷里的人很反感,甚至連皇後身邊的人都知情,沒有人不同情阿塔瓦爾帕的遭遇。」
「至少你沒把總督也算進去。」巴托羅繆直截了當地說,同時做了一個放心的動作。
「成百上千的士兵現在正包圍著我們,從山那頭對著我們喊話,我們裡頭沒有所謂好的或是壞的外國人。對他們來說,我們全都該死。你看到了,這就是艾南多、亞勒馬格羅的策略造成的結果,都是他們任由那幫走狗胡作非為的結果!鞏薩洛就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然後,當修士向他走近,給https://read.99csw.com他一個友好的擁抱時,賈伯曄馬上把他推開。
「等等,把這個帶著。」賈伯曄清空籃子里的東西,好把空籃子放在修士的頭上,「至少可以擋一下!」
哦!她全心全意地希望至少他還活著。不只因為他是偉大的萬亞·卡帕克國王明示的美洲獅;更因為他是她鍾愛的男人,今生若沒有他,她的生命將不再有任何意義。
「我就像已經死了,是他用言語把我救活了。」
巴托羅繆修士慢慢地舉起燈籠,從頭到腳對賈伯曄打量一番。
假如真有天主,他會懲罰他的盲目……又如果世上沒有天主,這一切不過是他天真的奢求。
他才剛要說完這句話,一陣轟轟的響聲倏地打在他們的心頭,似乎穿過嘶吼吶喊和痛苦的呻|吟,直抵他們的胸口。但什麼都還看不到。
庫斯科,1536年5月6日
巴托羅繆以犀利的眼神注視著他。賈伯曄什麼也沒再多解釋,因此他直接開口問:
他指的地方,先鋒士兵正穿過街道,高高地築起路障,以防外國人騎馬逃跑。
賈伯曄猶豫了幾秒鐘。山丘上,天空魚肚漸白,似乎印加戰士的人數比之前更多了。
聲音雖然低沉而朦朧,但他還是先認出他的聲音,接著才辨識出他長長的棕色粗布袍子。
「是啊!」賈伯曄驚呼,都還沒聽巴托羅繆說完,就熱切地急著說: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你撲到我身上以前,我非常小心地照亮自己……」
「他們會燒了整座城。」巴托羅繆囁嚅著。
巴托羅繆靠近賈伯曄說:「我認為大家都會忘了審判這檔事。賈伯曄,我來想辦法讓你恢復自由。我去找工具把鐵鏈扯斷。沒有人會注意到的,因為整個城市早已兵荒馬亂。」
「這些夠我安頓我的這方天地……」
「我們將贏得勝利,但你似乎並不開心。」維拉·歐馬氣憤地說。
「或許他們是想把我們餓死!我們的糧食越來越少了。今晚我給你帶來的,是我偷來的,你再也看不到像這樣滿滿的一籃食物了。今天,有個叫梅基亞的騎兵執意要往南邊的平原殺出一條路,才出發一會兒,就聽說他從馬上跌落。而且在他的坐騎遭人砍斷腿肚前,他的人頭早已先行落地!」
「我走嘍?」
「卡瑪肯柯雅,你認為呢?」曼科打趣地望著安娜瑪雅,從她的眼神里輕易地猜出她的心思。
「安娜瑪雅說得有道理,」曼科冷冷地說,把安娜瑪雅從思緒中拉回現實,「維拉·歐馬,我欣賞你的表現,但現在高興還嫌太早。」
「你拿著這燈籠,幫我照著,」巴托羅繆喃喃地說:「外頭我有包東西,可以讓你像樣點。」
巴托羅繆大聲的呼求平息了賈伯曄痛苦的呻|吟。隨即伴著一串叮噹的鐵鏈聲,賈伯曄砰地跳回天窗邊,出乎自己意料之外,他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維拉·歐馬整張臉因復讎的瘋狂而扭曲變形。但他緘默不說話。只是心滿意足地看著燃燒中的城市,得意地看著人群又逃又叫。安娜瑪雅看著維拉·歐馬的雙唇顫抖著,握緊的雙拳抽搐著。她想他應該是努力地隱忍著對曼科揮拳的衝動。
「我得走了!」巴托羅繆喊著。
過一會兒,他抱來好大一籃的東西。
他沒有說完。前幾天瘋狂的夢魘頓時變得清晰。他希望和巴托羅繆談談這些夢境,但有什麼阻止了他。也許是他羞於承認夢中的他變成了一隻動物。所以他僅向巴托羅繆解釋自己是如何到達喀爾喀,以及當時曼科的戰士從四方帝國的四面八方到喀爾喀集結。
「是我沒錯,我的朋友。」巴托羅繆笑著輕聲地回答。
哦!她開始為賈伯曄擔心且顫抖!
「可是我,我親眼目睹,卻無能為力。每次我向亞勒馬格羅抗議,他就二話不說架起弓箭對著我。你想想,我如何能夠日復一日生活在這樣的痛苦裏,卻無力改善他們的處境,減輕他們的痛苦。你再想想,這不正代表了我和那些殘渣敗類一樣,也是劊子手,侵犯人家的土地,瘋狂地貪圖著黃金!」
也不管他是點頭還是搖頭,巴托羅繆轉身消失在煙霧裡,賈伯曄心想此生恐怕難再相見。
「我是很樂意和你擁抱,可是我想最好還是不要吧!」
他本能地用手臂的力量將自己撐起。他輕輕地把鐵鏈繞成一團,握成拳頭,當做狼牙棒。原本聽天由命的想法被睡夢給吞噬了。此刻,戰鬥的慾望溢滿他的心胸。他的驕傲足以讓他懷著相當的恨意自衛,並毀滅那些迫害他的人!
「法蘭西斯科先生不是野蠻人。可是,他太懂得視而不見,充耳不聞,讓事情自行發展。而通常事情都會獲得解決。」
賈伯曄輕笑一聲,打九*九*藏*書斷巴托羅繆的話。巴托羅繆等著賈伯曄把嘴裏的東西咽完,聽聽他的說法。
「賈伯曄,別怕,只有我!」
「卡瑪肯柯雅!你不應該在這裏。」智者咬牙切齒地說,話語中隱含不友善的諷刺口氣,「誠如曼科所說,外國人如果真是如此難以應付,那麼你待在這座城堡不是太危險了嗎?你最好即刻返回喀爾喀。」
趁著濃煙模糊人的視線,印加戰士臉上蓋著棉布,衝進城市四周狹窄的巷道內。他們築起路障,滾動木樁,豎立起之前準備好的柵欄。他們堵住一個個出口,架高路障,使馬匹無法一躍而過。
「用大腦想想就知道了!可惜艾南多老以為自己遭逢的敵手不過是一些土人,很容易解決。我見過他們指揮打仗的將領。他們很清楚如何跟我們作戰,也很明白我們的弱點。他們現在等的就是我們發動集體攻擊。看吧!果真這就是我們目前採取的軍事策略!」
安娜瑪雅遠在山邊。她是他們族人最真實的希望,可是他卻從來都不屬於那個族群,他,賈伯曄·孟德魯卡·伊·佛羅瑞斯是來自如此遙遠國度的外國人,來到這裏偷走了他們的和平、改寫了他們的命運。印加人殘存的生命提醒著他:印加人要拿回庫斯科,重新成為強而有力的主人,並且殺死所有的西班牙人,一個也不留!當然也包括他。不久后,他將不過是安娜瑪雅心中的一小段回憶,也是曼科和大祭司維拉·歐馬極力想從他們記憶里抹去的一段小插曲。
「維拉·歐馬……」安娜瑪雅想安撫他,開了口。
「你看,安娜瑪雅!你看這些人死的死,逃的逃,你看看,這就是那些偉大的外國人!難道你不覺得他們像是地上爬的昆蟲,已經嗅出死亡燒到他們的爪子嗎?」
「是石塊,」賈伯曄解釋說:「是燒紅的石塊讓茅屋頂燒起來的。」
「如果你有辦法,就找個人把這條真他媽該死的鐵鏈弄斷,讓我出去!」
「好一個任務!這個任務的意義,就在於看著亞勒馬格羅如何在長征的途中奸淫擄掠。巴托羅繆,你無法想象我所看到的。西班牙宮廷對阿塔瓦爾帕的下場難過嗎?我跟你說,如果我向他們報告這幾個星期以來,在長征路途上所看到的情形,他們會翻腸攪胃地吐出來。亞勒馬格羅身邊那個死有餘辜的人對印第安人姦淫妄殺,當他們不過是條狗,老弱婦孺無一倖免……對亞勒馬格羅那幫人來說,每個都該死,毫無任何生命的尊嚴可言。方圓幾百里,他們一路燒殺搶劫,奸淫擄掠,沒有一個村莊可以幸免於難!」
「投石塊了!」
「這麼說,是指備有多少的馬匹呢?」
他們兩個同時笑了出來,憶起這段往事。
「謝謝你,巴托羅繆修士。不過,也不要想得太美好。牢里牢外沒有分別,你、我或是其他人都一樣,因為我們接受審判的日子似乎就要到來了。」
賈伯曄激動地指著那扇天窗,窗面正映照著印加人高舉的熊熊火光。他說:
「有其他的對策嗎?」
修士緊緊地抱住他。
「可是,這才多久,他竟受封聖雅各布神的聖服,他本來應該在牢里蹲的,你和我,我們兩個現在身處的這個牢房,本來關的應該是他。」
「在那裡,她告訴我,她愛我,但我們是不可能在一起的,因為戰爭就要開始了!事實上,巴托羅繆,她以溫柔的話語和深情的吻向我承認,我永遠只是她眼中的外國人,和所有其他的外國人一樣,她還說……」
賈伯曄抓住他的手臂說:
賈伯曄離開天窗,然後用幾句話敘述他是如何想要抄捷徑,穿越那一片奇異的鹽漠,好儘快趕回庫斯科,結果他的坐騎卻因此而死,並說到如果沒有石頭之神卡達理伸出援手,他可能也活不到今天了。
「說得好!」
獄卒錯了,印加戰士一直沒有發動攻擊。那天沒有發動攻擊,第二天沒有,第三天也沒有。
賈伯曄激動地搖了搖頭說:
「等一等,現在太危險了。應該還有其他的……」
這是有史以來頭一遭,在戰爭中,他們的嘴角浮現著勝利的驕傲。
「我向他們要求馬上審判,」巴托羅繆繼續說,「可是他們借口說必須把你一個人關起來一些時日,讓你自我懺悔。我想他們一定想把你折磨得死去活來!」
庫斯科十幾處的茅屋頂冒著煙。火舌一下子到處躥起,恍若有人在下頭吹氣助燃一般。
箭羽和彈石在濃煙瀰漫中,不停地自空中咻地應聲而下,時而擊中牆壁,時而刺入或重重地落在倒地的傷者身上,但他們痛苦掙扎一會兒后,也斷了氣。
他也一樣,這兩天的氣氛也讓他忍不住想要和敵人一決高下。不管怎麼說,等待和按兵不動,是能夠讓他恢復體力和健康https://read.99csw.com的好方法,儘管他必須每天小心地分配僅有的一丁點食物以充饑。
「天可憐見!」
「全城大約六十匹上下。」
「他們至少有兩萬兵力。」巴托羅繆嘴裏嘀咕著,「大家都在想,他們等什麼,為何還不發動攻擊?」
「不,今天我們不攻城。還太早了。從基多還有戰士將抵達這裏,會合后,我們再攻擊,殺得他們片甲不留。」曼科堅決地下了這道命令。
賈伯曄一時被自己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呆了,然後全身蜷曲在地上打滾,用鐵鏈纏繞著自己,一如以繩子綁住動物般,企圖讓自己睡去,好像這樣就可以從此完全地消失。
「怎麼說?」
「他們要發動攻擊了。」巴托羅繆語調平緩,輕聲地說。
「這維持不了多久。我馬上就可以下令。我們所有的士兵將湧進庫斯科的街道,在那裡,就在城市裡頭,對付那些外國人!今晚,就要殺得他們片甲不留。」
「賈伯曄!你在說什麼?」
「艾南多公爵來找我,告訴我你回來而且被囚禁的事。」巴托羅繆向賈伯曄解釋的時候,後者正大快朵頤地啃著羊駝的大腿肉,「他以一種美妙溫柔的聲音對我說:『親愛的修士!這個人只有死路一條,毫無疑問地,他遲早要死。但是,我們都知道,天主的慈愛不要人太早下結論。所以我們要給這個私生子一次接受審判的機會。因此,我覺得再也沒有人可以像你一樣,以公正客觀的角度,來擔任這個任務……』這就是他要我做的——審判你的罪。」
哦!假如她能夠跟著他一起逃到的的喀喀湖,遠離這是非之地,他們此刻會是多麼幸福!
他們彼此沉默了一會兒,望著環繞群山的那條火紅長流,看得出神。
「賈伯曄!」
正是如此,緊接著箭如雨下的攻擊后,又是石破天驚的彈石攻擊。彈石並非自山丘上投擲而下,而是從薩克賽華曼要塞那裡,傾空而落。薩克賽華曼位於庫斯科的制高點上,鄰近庫斯科城內的街道。因此,彈石投擲得比箭還更遠。賈伯曄和巴托羅繆聽到屋頂上、城牆上,四處被打得劈里啪啦地悶響。攻勢越來越密,彈石時而從天空呼嘯而下轟然落地,又因為投石毫無間斷,彈石時而在空中彼此互擊。彈石一波波從天而下。西班牙人驚恐的尖叫比先前更為凄慘,和山丘那頭的吶喊聲彼此對應。頃刻間,箭羽與彈石齊發,箭羽隨即從天落下,密布整座城市,只見兩者交織,一如傾盆大雨,非置敵人于死地不可的攻勢。看起來完全就像是庫斯科上方的天空要整個坍塌下來,無人可幸免於難,所有人都將溺斃于報復的仇恨里,直到再無任何生命跡象。
「你看,你看天空。」賈伯曄說。
於是,他憤怒地拾起陶罐碎片,往牆上一扔,碎片應聲粉碎,回歸塵土。
深夜的天空中,風勢助長了火焰,整座城宛如燃燒的木柴。只有廣場邊的幾座房子尚未遭到火苗吞噬,或許因為燒紅的巨石未能擊中,也或許和西班牙結盟的印第安傭兵忠心耿耿冒險救火不無關係。
「現在,我們的士兵在城外,而那些外國人在城裡。」
「卡達理……」巴托羅繆若有感情地低聲念著,「我以前總覺得這種人應該是我們所稱的聖人。他有預知未來的能力。我開始學愷切語是他教我的,我也教他西班牙語。但僅僅是透過他的眼神,就可以知道他有一個純凈的靈魂,世上少有的靈魂。如果上帝允許,我非常樂意再和他見面。」
「我的天哪!求主乞憐!」
他們處於薩克賽華曼太陽神廟最高處的塔台上。隨著白日到來,陽光漸漸普照大地,放眼望去,庫斯科現在只是個巨大的火場。印加士兵毫無間斷地旋轉起石塊,再猛力擲出。這些石塊早就於前晚備好,放在營地,一個個以棉布包裹,射出的時間內足夠讓棉布燃燒,而一旦石塊觸及屋頂,因為覆蓋屋頂的茅草非常乾燥,所以可以迅速地燃燒起來。
「他要集結所有的騎兵,主動出擊,穿過人牆殺出重圍,以和援軍取得聯繫。」
賈伯曄表示同意。
「賈伯曄!以聖子之名,賈伯曄,你看著我……全能的主啊!」
「那今晚等著看!」維拉·歐馬不快地說完,手輕蔑地一指,「你們看那邊……」
「我說不,維拉·歐馬,你聽著,我們要繼續耗盡他們的精力。我們要破壞那條通到廣場的渠道,我們要讓他們挨餓,直到他們再也受不了的那一刻,直到他們想要逃到台地平原上的那一刻……到時候,你以水攻,淹沒他們,那他們的馬匹將無用武之地。到時,他們將全落入你的手中,我們就把他們的騎兵拿來獻給安帝。讓他們光是怕都怕死了!維拉·歐馬,我們要讓他們在恐懼中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