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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八章

「長孫公,走啊。」
「皇上,多活動活動,疏散疏散筋骨,對龍體有益處。臣妾可不是單憑個人愛好,貪圖遊玩。」
「薄昭是漢文帝劉恆的舅父,迎接劉恆從代國回朝繼承皇統,功比天髙,而他所犯的罪不過是殺人而已,漢文帝命百官穿上喪服前往哭悼,逼他自殺,至今天下人將漢文帝視為明君。」
「借一本給我看看,父皇生前也常常翻閱這本書。」
十五氏族志與姓氏錄西斜的太陽照射著一乘官轎,官轎穿街過巷,匆匆朝晉寧坊李筋的府邸走去。坐在轎內的上官儀一邊用絹帕揩抹額頭上的汗珠,一邊琢磨著如何說服李筋主持公道,平反無忌謀逆案。李筋是大唐開國碩果僅存的開國元勵,聲望頗高。然而他的出身門第不髙,又是一員武將,迸入貞觀中後期,隨著天下逐漸安定,愈來愈重文輕武,注重家世及出身,他跟以無忌為首的關隴士族豪強集團出現了裂縫,合不上拍了。而對於新興的武氏庶族勢力來說,他又是既得利益者,宮至正一品司空,再無所求了,也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並且處處提防他們的瘋狂勁和上升勢頭,會不會衝擊到他的身上來。但是,他畢竟從屬於寒門出身,和庶族之間容易溝通些,內心也總是向武氏集團這邊傾斜。上官儀是一位典型的文人雅士,對於政治並不精通,他深受儒家三綱五常等倫理道德的熏陶,一味愚忠,不善於觀測風向,往往踉著感覺走,判別能力不強,不知權達變,連自身的防衛能力都很差。從動亂年代和戰爭風雲中走過來的李積,自幼即往來於生死路上,往往靠準確的判斷化險為夷。對於危機的瞀覺性和決斷能力,上官儀簡直無法和他相比。身居高位的李筋,卻很少過問朝政,深居簡出,躲在家裡閱讀兵書,觀賞歌舞,享受天倫之樂。其時他正坐在後花園的樹蔭下和弟弟司衛少卿李弼、長孫李敬業聊天。聽到門衛的報告:「中書侍郎上官儀求見!」他捋著花白的鬍鬚思索了一下,自言自語道:「這個書獃子,他來幹什麼?」
最初,魏文帝確立九品中正制,把各郡有聲望的人即士人,按才能分別為九等九品,朝廷按等選用叫做「九品官人法」。各郡擔任「大中正」的,都是豪門世族。九品中正制相應成了世族地主,即貴族階層操縱政權的合法體制。隋文帝洞察其弊端,下令廢除中正制,實行科舉制度,為庶族士人進身官場打開了一扇門窗。
「書是新弄來的,但大部分都曾經閱讀過。」
咬著嘴唇忖度片刻之後,她想出了一條計策:最好由他人出面,自己暗中操縱,同樣可以達到目的,又可以避免非議。
「噢,」長孫無忌迎了出來,「不知袁大人駕到,未曾遠迎,休得見怪。」
「皇上命你我和許敬宗複查無忌一案,不知有何見解?」
「皇上會不會聽我的?」李義府有些把握不住。
李治踱動了幾步,把目光停在殿角的書架上:「你又增加了一架新書?」
趙持滿再不開口說話了。監獄的官吏無奈,只好捏造口供,斬于西市。其屍首橫躺在血泊之中,親戚們都躲得遠遠的,怕惹火燒身。趙持滿的朋友王方翼嘆息說:「欒布哭彭越,是義;周文王掩埋野地枯骨,是仁。在下位的人不失義,在上位的人不失仁,難道不可以?」他冒著生命危險收殮趙持滿的屍首,安葬在西郊。李治聽到此事,沒有追究王方翼的罪。王方翼,是廢后王氏的堂兄。李治本來身體羸弱,連月勞累,加之強烈的精神剌激,觸發了眩暈症,病了好幾天。病愈后,仍然以養病為由不理朝政,奏章交給武則天批閱,自己沒日沒夜地觀舞聽曲,沉湎於聲色之中。自從貶逐了長孫無忌,他一直心緒不寧,時而苦惱,時而愁悶,時而感到空虛,六神無主,心煩意亂,失魂落魄,好像被風霜打蔫了的蘆葦一樣,失去了生趣,臉上沒有笑容,連話也減少了。後來聽說押送無忌上路時,樹倒猢猻散,情景十分凄涼,只有中書侍郎上官儀和樂妓風荷前去餞行。他一則替舅舅嘆息,一則由衷感激上官儀和風荷,便詔選風荷進內教坊的宜春院,特別賜給住宅,賜予證明受到恩寵的魚形袋一一佩在身上的魚形飾物,很快又把她召到身邊,成了伴隨左右的「內妓」,可謂恩寵之中再受恩寵,榮幸之中再加榮幸。滿朝文武百官,李治唯獨只召見上官儀,和他有說有笑,談詩作賦,舞文弄墨,君臣似乎變成了文友。唐初詩壇,仍是沿襲六朝的華艷風習,寫作宮廷詩或艷情詩的詩人多不勝舉,長孫無忌、李義府、上官儀等比較出名。其中最出名的要算上官儀,太宗朝他便是宮廷的侍岜,常替皇帝起草文書。他的詩歌創作,稱做「上官體」,幾乎全是「應詔」、「應制」或「奉和」之作,婉約駢麗,辭藻典雅,如「花明棲鳳斤,珠散影娥池」和「殘紅艷粉映簾中,戲蝶流鶯聚窗外」之類,都一些浮詞艷句,許多人紛紛仿效。李治也很欣賞他的詩文,並刻意模仿。一日,李治破例在寢殿召見了上官儀身邊只留下高延嗣和王伏勝侍候,並賜了上官儀的座位。君臣志趣相投,經過一段時間的密切交往,上官儀不再感到局促了,敞開心扉,暢所欲言,直抒胸臁。
李治退出兩儀殿,回到甘露殿,換了衣服,照常坐在御案前省閱文書。但是頭昏眼花,看不下去,起身走到殿外。跟在背後的太監和宮女,一個個屏聲靜氣,連腳步也沒有聲響。高延嗣不知道是否要備輦侍候,趨上前,問道:「聖上駕幸何處?要不要乘輦?」李治臉色陰沉,心神不定,煩躁不安,彷彿沒有聽見似的,沒有吭氣。往常的習慣,他不去御花園賞花,便徑直去武后的寢殿就日殿,今天卻像賭氣一般哪裡也不想去,無目的地信步亂走。忽然聽見東邊傳來一陣管弦絲竹之聲,回頭問道:「什麼地方演奏歌舞?」
高延嗣用拂塵指了指。
「對於事態的演變過程,臣從頭至尾進行了考察推究,謀叛十分明顯,證據確鑿,陛下還有疑慮,恐怕不是國家之福?」許敬宗態度莊重,措詞懇切而嚴肅,說得這位優柔寡斷的天子眼睛瞪得老大,呼吸急促,心像海潮一樣激蕩起來:忽而想到無忌的擁立之功,忽而想到他驕縱專橫,忽而想到他喜怒無常,忽而又想到他往常的熱心腸,忽而又想到他近年的消沉與冷淡,似乎隱藏著不滿情緒,又像心懷鬼胎,背地裡在幹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勾當。
武則天面不改色,神態自若,顯得沉著、鎮定,僅僅用左手箍著他的腰肢,右手摩娑著他的臉頰和額角。李治偏過頭來,兩眼直勾勾地盯著武則天:「他是朕的親舅父,這可如何是好?」
「皇上,」武則天睜大眼睛望著李治,「到底出了忭么事?」李治憂鬱地歪著脖子,痛苦的痙攣掠過他的嘴旁,那兩道皺紋顫動著,猶如兩絲苦澀的微笑。心像被尖利的東西剌著,割著,撕扯著,支離破碎了。他鼻子一酸,伏到武則天的肩上,哽哽咽咽地低泣道:「家門不幸,不斷鬧事。咳,朕做夢也沒想到舅父會跟我過不去,謀逆反叛。」
「那可怎麼辦呢,此事豈不會泡湯?」
監獄官凶相畢露,「讓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太公六韜是我的案頭書,」武則天露出一種自得的神態,「案面上的這本快摸爛了,架上的那本備用。」
「單純謹慎不行,」武則天加強了語氣,「既要穩打穩紮,又要迅速果決。」
「不依我的,我就不服藥。」
「話不是這麼說的。而是說武后蒙蔽聖上,擔心皇權將落人她的手中。太尉詩中的浮雲蔽白日,便是這個意思。」
李筋想到了房玄齡、杜如晦等元老重臣死後,他們的後代居然鬧出了謀逆事件,家破人亡。他心中泛起一種莫名的恐懼,汗毛凜凜,不寒而慄。前車之鑒,不可不防https://read.99csw•com微杜漸,對後代嚴加管教。他陡然站起身來,嚴肅地對李弼說:「如果我們的家族有不肖子孫,為防範災難於未然,我死之後,若有風吹草動,你就乾脆把他事先處死好啦。」李敬業微微一怔,沒有吭氣。李弼默畎地點了點頭。李筋邊往內廳走邊回頭說道:「你們祖孫再聊一聊吧,我去接待上官儀。」
「既然來到了這裏,那就進去瞧瞧吧。」
唐承隋制,繼續採用科考取士。可是,不管天下屬隋屬唐,魏晉以來所確定的上品氏族,如山東崤山以東的崔、盧、李、鄭,都無法動搖他們的髙貴門第,即使唐朝皇室李姓,也落到了三流以下。
「請放明白點,如今你是國賊,皇上降詔賜你自縊。」
「皇上詔命司空大人和許敬宗、辛茂將複查無忌一案。司空是開國功臣,一言九鼎,翻案全靠你老人家主持公道嘍。」
第二天午後,武則天在就日殿正殿召見了許敬宗,授意他奏請皇上下詔,將禮部郎中孔志約和著作郎相仁卿等修改的氏族志,改編為姓氏錄。
「最近,兵部尚書任雅相和度支尚書盧承慶,同時擢升參知政事,都很可靠。還有黃門侍郎許圉師,準備任命他當散騎常侍、檢校侍中,也可以派上用場,考驗考驗。你分別去串聯一下,分一分工,讓他們和辛茂將輪流去李筋府上拜訪,旁敲側擊,曉以禍福利弊,暗示他安心養病,便萬事大吉呶。」
「寫字作文和做人一樣,心正氣和則契于元妙,心神不正字則倚斜,志氣不和字則顛什。」
貞觀十二年春正月,專旨召武則天為才人入宮不久,氏族志最後定稿,收入了二百九十三姓,一千六百五十一家,姓分九等,共計百卷,李世民詔令頒行天下。所謂氏族,就是士族。魏晉南北朝系指「官有世胄,譜有世官」的身份性的士族,唐初則指非身份性的士族。李世民之所以重修氏族志,就是想打破魏晉以來的門閥制度。
許敬宗額頭皺起深深的皺紋,抬眼望著武則天,說:「娘娘,當務之急,應該是徹底打倒長孫無忌,挖樹刨根,以絕後患。至於修改氏族志,遲一點,早一點,並不影響大局。」
「召不召見反正是一回事,謀逆罪,殺無赦。」
然而,李世民以「刊正氏族」禁止「賣婚」的構想,並沒有收到預期的效果。山東士族雖然因其世代衰微,全無冠蓋而降低了族望,新貴們卻慕其祖宗的顯貴或榮耀,不惜多輸錢幣,締結婚姻。房玄齡、魏徵、李筋等甚至帶頭攀附舊族,與之聯姻。
「不改口供,就打斷你的腿。」
「皇上詔命司空複查,用意不是很明顯嗎?」
「暫時不行,得放到解決無忌以後再說。」
「哎~」李治拖著長聲嘆了口氣,流出了淚水,「朕的一家多麼的不幸,親戚之間一再出現懷有異志的人,往年髙陽公主與丈夫房遺愛謀叛,今日國舅又是這樣,使朕愧對宗廟社稷,愧對天下臣民。倘若此事屬實,該怎麼辦喲?」許敬宗見李治臉色灰白,眼角皺起苦惱的皺紋,眼神中惆悵的色調愈來愈濃了。猜測他巳經懷疑無忌存有異志,而內心卻像轆轤一般輾轉纏綿,下不了狠心。於是雙膝跪倒下來,用一種優慮的調子,慷慨陳辭道:「房遺愛不過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糾合一個弱女子謀反,成不了什麼氣候。長孫無忌與先帝謀划奪取天下,無人不佩服他的智謀氣魄。他擔任宰相三十年,權傾朝野,門生故吏多如牛毛,誰都畏懼他的聲威。如果一旦造起反來,誰抵擋得住?現在幸虧宗廟的神靈保佑,皇天憎恨邪惡,讓我們在審問小事時,竟然發現了隱藏在暗處的叛國大奸臣,實在是天下之大幸!」停頓了一下,他繼續奏道:「臣非常擔心,長孫無忌得到韋季方自殺未遂的消息,定然窘急交加,要是發動叛亂,振臂一呼,同黨雲集,必定成為國家的災禍。臣過去曾在隋朝任官,得知宇文化及的父親宇文述深受陏煬帝的信任和重用,並締結婚姻,甚至將朝政託付給他。宇文述死後,宇文化及又掌管皇家禁軍,一夜之間在江都政變,誅殺不歸附自己的人,我家父也被殺戮。許多大臣,如蘇威、裴矩之流,服從還唯恐來不及。第二天天亮,隋朝遂告瓦解。這是不久以前發生的事情,前事不遠。臣願陛下火速決定,事不宜遲,萬萬不可姑息遷就。」
「我正在服藥,等病好了之後即便動身。」
「我可是有要緊的事來找你的。」
袁公瑜從袖筒內取出「聖旨」,亮著嗓子宣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長孫無忌受褚遂良、柳奭和韓璦等人的挑唆煽動,圖謀不軌,罪不容誅,賜其在流放地自盡。欽此!」
「不。」
李筋分析皇上下詔複查長孫無忌謀反案,明顯出於甥舅之情難捨難分。然而此案牽涉到權力之爭,果真查出冤情,定然還會再搭進去幾條性命,這又何苦呢?況且,長孫集團倒台,與他無損。武皇后和他都出身寒門庶族,雙方並無利害衝突,又何必跟她作對。李筋老於世故,人老心裏明,愈想愈覺得不宜干這樣的蠹事,於是推脫道:「我年老體衰,又有病在身,實難奉命。」
「什麼事呀?」
「你們要幹什麼?」長孫無忌臉孔發黑,冷汗涔涔。
「現在人手不夠,最好儘快把李義府調回來。」
「你真會想,算我服你啦。」
「皇上息怒,」武則天辯解說,「他自作自受,不要錯怪臣妾。」
「舅舅和朕的政見產生了分歧,離心離德了,但還不至於……」李治不敢再往下想,不想觸及「謀反」二字,但又無法取消疑竇。他的心被複雜的感情交織著,纏繞著,舉棋不定,左右為難,苦惱得攢緊了眉頭,猶如病人似的呻|吟。他恍恍惚惚走下御座,走到許敬宗對面,伸出一根手指頭,指著他的胸口說:「許愛卿,你該沒有弄錯吧?但願你錯了,只要求說清楚,朕不怪罪你。」
武則天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她的父親武士鸌,堂堂的開國功臣,官位並不算低,也和許多庶族出身的新貴們一樣,沒有收人氏族志。但是,她的處境和作為大唐天子的李世民明顯不同,急於提高武姓的地位,又不宜公開表態,以免造成不良印象,說她處處都在為個人爭榮譽,爭權奪利。
「嗨,要緊也好,不要緊也罷,相爺搭個信來不就行了么?」
李治下詔追奪楮遂良的官職爵位,他的兩個兒子一彥甫和彥沖也隨後流放愛州。在流放途中,武則天密令監押官暗中處死了他們。在廢立皇后的「激戰」中,于志寧保持中立,三緘其口,明哲保身,無言以持兩端。他是雍州髙陵今屬陝西人,北周八大柱國之一的于謹的曾孫,在關隴士族中地位很高,頗孚眾望。武則天當時放過了他,然而對他並不放心,利用這個機會,密令許敬宗上了一本:「于志寧也屬於無忌的黨羽,應該處罰。」
武則天把他摟在懷裡溫存撫慰了一氣,然後又輕輕推開他。她像獵豹捕食似的,欲擒故縱,目光陰冷透亮,好比尖針那樣扎進人的胸口。
「無事不登三寶殿。」
「陛下,前頭便是就日殿。」
李治下詔,免去了于志寧的左僕射、同中書門下三品和太子太師的職位,貶為華州剌史。此時,于志寧已經是七十二歲高齡。流放在象州的柳奭,敕令原地處死。韓瑗病故,監察御史開棺驗屍后,才離開振州。常州刺史長孫祥,與長孫無忌通信,被處以絞刑。他們都被抄家,家人不問男女老少,全部流放嶺南。涼州剌史趙持滿,孔武有力,精於騎射,喜俠好義,人際關係頗好。他的姨母是韓瑗的妻子,他的舅舅長孫銓是長孫無忌的族弟。許敬宗害怕趙持滿發動兵變,便誣陷他跟長孫無忌一同謀反,用驛車召回京師長安,投入大理寺的監獄,嚴刑逼供。趙持滿不肯屈服,撕心裂肺般哀read•99csw.com號說:「要殺就殺,口供不改。趙某為人清水掏白米,一身清白,死也不說假話。」
「來得及嗎?」
李治受舅舅長孫無忌和母后的影響,從小熟讀經書,愛好文學,對於兵書戰策之類不感興趣。李世民留給他的帝范十二篇,也是從正面講述的用人治國的根本法則。因此,他的思路窄狹,視野也不開闊,只知道就事論事,然而又缺少主見,人云亦云,由人家擺布,把他推到前台,僅僅起了個傳聲筒的作用。武則天明顯不一樣,她生性明敏,涉獵文史,歷經九磨十難,死裡逃生,閱歷豐富,曾經作為侍候皇上的宮女長期呆在李世民的身邊,直接觀察他如何處理朝政,應付種種突發事件,耳濡目染,受益匪淺。在她看來,一代王朝也是一個活的生命,必須不斷更新,進行新腖代謝。艱苦創業,打下江山之後,由外戚和功臣等組成的貴族官僚集團的地位逐漸鞏固下來,他們又成了保守勢力,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作威作福,竭力打擊新生力量,扼殺新生事物,變成了社會發展的攔路虎和絆腳石。漢朝的呂后協助髙祖劉邦誅殺功臣,說明開國皇帝心狠手辣,冷酷無情。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又覺得似乎迫於無奈,不得已而為之。開明的唐太宗堅持不殺功臣,重用以長孫無忌為代表的外戚,最終受制於功臣外戚,違背自己的心愿立慊弱的李治當太子,讓他繼承了皇位。李世民當年壓抑在內心的苦惱和煩悶,武則天相當清楚,給她上了生動的一課。現在武則天挑動李治清洗了元老重臣和外戚,可以說完成了李世民的遺願,把皇權重新收回到了天子的手中。百足之蟲,死而不倕,況且無忌還活著,武則天當然不會善罷甘休,就此住手。她精抻奮發,從來都不感到滿足,女皇夢沒有實現,任重而道遠,還得一步一個腳印地走下去。雖然貴為皇后,可是仍有人輕視她,說她出身卑賤,是滿身銅臭味的商人的女兒。運籌打倒舊門閥,又成了當務之急。
「不必客氣。」
「著急不如擺計。」
「這還用問嗎?」武則天冷笑道,「元舅對皇上早就不滿,皇上寬仁,不計較他,也不追究,他卻以為皇上懦弱好欺,還要拉幫結派,興風作浪。」
「你說說,舅舅到底是怎麼死的?」
「吾皇萬歲,萬萬歲!」長孫無忌叩頭接了聖旨,卻在原地立定了。
「果然如此?」李治故作驚疑之狀。
次日五更三點,李治駕坐太極殿,受百官朝賀。李義府有武則天撐腰,暗中打氣,增添了信心。他手捧牙笏越出班部叢中,拜罷起居,奏道:「賣婚禁而不止,士族昔日的聲望並沒有衰減。他們一姓當中,又分某一房某一分支,聲勢高低亦相差很遠。這些都違背了姓氏錄的初衷,必須糾正其弊端。」
「快點兒,別磨磨蹭蹭的,安安心心上路吧!」
「老相爺勤勞國事,今天怎麼從百忙中抽出了時間,到寒舍來走一走?」
「司空大人,你還有閑心開玩笑,我可急得受不了啦。」
「你還在嘮叨些什麼?」門外傳來袁公瑜的聲音,「老人家,說得再多也沒用啦。」
「朕很遺憾,沒有和輿舅見上一面,就把他貶到了黔州。」
李治把茶杯擱到御案上,武則天便要出殿傳膳,李治制止道:「我不餓,等會兒。噫,先頭在演奏什麼?」
聽著聽著,李治倒抽了一口冷氣,汗毛凜凜,全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武則天邊打譬如邊說理,娓娓而談,指陳利害,慷慨激昂,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彝翼翕動著。尤其那兩線眉毛的梢尖,隨著談吐聳動著,加強了話語的分量和說明力,嚇得李治的心一下緊縮起來,不寒而慄。他顧不得召見長孫無忌,迫不及待地下達了詔書:「韋季方畏罪自斃,自食其果,其家人流放嶺南。李巢處以斬刑。剝奪長孫無忌的太尉銜和趙國公爵位及封地,黜任揚州都督,發落黔州安置。」
「什麼時候啟程?」
在廢立皇后的鬥爭中,李治帶著她駕幸其府第,給予優厚的賞賜,無忌王顧左右而言他,照樣不表態,並橫加阻攔。許敬宗屢次向他剖析立武氏為後的理由,他都嚴厲駁斥,使他難堪,因此也怨恨長孫無忌。而今,報仇雪恥了,許敬宗和武則天都揚眉吐氣了。可是,武則天仍不甘心,又奏請李治,將長孫無忌的堂侄長孫祥由工部尚書左遷荊州,貶為長史,後來又調任常州刺史。恩怨分明的武則天,精力特別旺盛,有魄力又有恆心,行動迅速,精明而又任性,勇往直前,無堅不摧,宛如上天的造化,歷史把她推向了一個又一個高度,而她又在不斷地改變歷史。扳倒大樹,她還不滿足,還不過癮,一不做,二不休,挖樹刨根,接著又密令許敬宗上了一道奏本,缺乏主見的李治自然又要和她商量,自然又要聽從她的決斷,保守的長孫家族和士族豪強又—個—個、一批一批地從顯貴的位置上栽倒下去。長孫無忌的長子、秘書監、駙馬都尉長孫沖,即長樂公主的丈夫,削除官職,流放嶺南。無忌的堂弟、駙馬都尉長孫銓,是新城公主的丈夫,流放嵩州。他們到達流放地后,立刻遭縣令杖殺。無忌的堂弟長孫知仁,也被貶為翼州司馬。益州長史高履行調任洪州都督,不久又降職到永州當刺史。許敬宗接著上奏道:「長孫無忌謀反,早已和褚遂良、柳奭、韓璦結成死韓,準備共同舉事。柳奭屢次暗通中宮,給廢后王氏提供鴆酒,唆使他謀害皇上。」
武則天回答說,「皇上要看嗎?」春鶯囀和垂手羅、回波樂等「軟舞」,以及稱為「健舞」的柘枝、大渭州、達摩等,大多是外族外域傳人的樂舞,音樂宛轉悠揚,旋律優美,或舒徐疾促,或曲調歡快,或昂揚激越,或清脆悅耳。舞蹈迴旋疾轉,騰躍縱跳,或者動作誇張,或者婀娜多姿,都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李治很喜歡域外樂舞,更愛觀賞春鶯囀。武則天順從李治的愛好,示意繼續表演春鶯囀。在一塊單設的地氈上,一名舞妓頭戴花冠,身著黃綃衫,腰束紅綉帶,腳穿飛頭履,在樂曲聲中翩翩起舞,進退旋轉始終不離地氈,舞步穩健而快捷,造型美觀,意態動人。李治情緒反常,無心觀看,擰著眉頭揮手道:「煩死了,都下去!」
「何必怨天尤人呢?罵我們,消消氣,倒無所謂,可是把當今聖上比作紂王,那可就要罪加一等。」
黔州〔四川彭水縣〕曾經是流放廢太子承乾的地方,他就死在那裡。如今又成了長孫無忌的流放地,看來並非吉兆。李治回想起舅舅的擁立之功,進而聯想到舅甥之間長期相處的親密情景。無忌從他小時侯起就喜歡他,關心他,愛護他,帶著他玩耍,做遊戲,告訴他讀書寫字,給他講故事,二人坐在樹陰下對壘弈棋。母后駕崩,舅舅怕他寂寞,常常進宮看他,撫慰他。承乾和魏王泰兄弟鬩牆,釀成謀逆事件,舅舅說服父皇改立他當太子,為他排除種種癉礙,讓他順利地繼承了皇位,成為大唐帝國的第三代天子。承前啟後,繼貞觀之治又開創了永徽之治,社會安寧,四夷臣服,國家由輝煌向著更加光輝燦爛的明天穩步邁進。可是,由於無忌自視過高,自以為是,獨攬大權,包辦一切,形成了一種要君之勢,連廢立皇后也固執己見,百般阻撓。李治利用這一點打開了突破口,擺脫了羈絆,並奪回了部分皇權。野心勃勃的武則天本來就不安分,豈肯大權旁落,與長孫無忌又展開了一場新的較量。無忌的自負和失策又一次鑄成大錯,落了個身敗名裂。成者為王,敗者為寇。被判處謀逆罪的無忌,起初的熱心腸到此時化做冰一般冷,一下子像是老了十歲,龍龍鍾鍾,搖搖晃晃,發青的臉上顯示出一道道深深的皺紋,腰背也駝了,手上瘦出了骨節。李治得知這一情形,記起了舅舅的許read.99csw•com多好處,產生了憐憫心,補發了一道聖旨:以一品官的標準供應長孫無忌的食物,讓他安然度過晚年。扳倒無忌這棵大樹,武則天終於吐出了一口惡氣。
「常言道,文來文擋,武來武略。你們都是文人,怎麼抵擋不住?」
「朕要赦免舅舅的後裔,把他們從流放地召回來。」
「傳聞老君陽給先帝三卷天書,其實就是太公六韜。此書博大精深,文武權略與戰策兼備,所言俱為周文王和武王時期的事。皇上讀過尚書,不妨兩相對照看看,那樣也許體會得更深刻些。三國時劉備也非常推崇太公六韜,白帝城託孤時還跟諸葛亮談到了該書。可惜諸葛丞相太忙,沒有靜下心來鑽研,以至北伐失敗,抱憾終生。」
「嗯,可以。」
李治驚訝得兩隻眼睛一陣發黑:「不會吧,舅父被小人間離,產生小小的猜疑和隔閡有可能,何至於謀反?」
「那也只能隨你們的便,我無話可說了。」
「上官大人,」李筋拱手道,「此事就請你代勞吧。」
「大唐必然會亡在她的手中,這個妖婦,比呂后更毒辣,野心更大。哈哈,」他仰天縱聲大笑,「強中必有強中手,因果報應,天道循環,似乎誰也無法逃脫。嗨,不管怎麼說,老夫已年過花甲,也算活夠了。」
「情勢緊迫,」許敬宗和辛茂將同時雙手舉起牙笏,「請陛下從速決斷,以免鑄成大錯。」
「最好不讓他們內部通婚,身價就自然而然降低了。」
「小人得志,得志的小人,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一切才剛剛開始,我的今天,說不定就是你的明天,助紂為虐者,決無好下場。」
「兒孫自有兒孫福,爺爺不必操那麼遠的心,自己過好自己這一輩子,問心無愧就行了。」
「韋季方心懷異志臣不得而知。至於太尉,他忙於著述,整理史志詩文,臣可從來沒有發覺他有反心,更沒有異常舉動。」
許敬宗行完跪拜禮,轉身朝殿門外走,武則天又喊住了他:「注意,不可顧此失彼,本宮等候你的佳音!」顯慶四年六養二十二日,李治敕令改編氏族志為姓氏錄入以皇后家族、國公及三公、太子三師、開府儀同三司和尚書僕射為第一姓,文武二品及知政事三品為第二姓,其餘各以官品髙低為標準,共分九等。自此,士卒因軍功提升到五品以上的官位,便進入了士人一流,當時人稱它為「功勛表格」。時光如江河一般不停地向前流去,金風消暑,天氣漸漸地涼爽起來。許敬宗將武后的懿旨秘密傳達給中書舍人袁公瑜,袁公瑜帶著一行隨從和公差,日夜兼程趕到了黔州。長孫無忌站在破落失修的院牆的一角,仰望雲天,長吁短嘆。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他從院門朝外面一瞧,只見袁公瑜等氣昂昂地來了。袁公瑜在大門口下了馬,徑直跨進堂屋,呼喚道:「長孫大人!」
「抵了面,雙方都難為情,說不定還會發生爭論吵鬧,收不了場。」
「不信?」袁公瑜雙肩聳了聳,大搖大擺地走到堂屋正中,面南而立,喊道:「長孫無忌接旨!」長孫無忌遲疑了一下,面北跪了下來:「臣長孫無忌接旨。」
「正與斜,也是相對而言的。從側面看,好像歪斜了;而從正面看,恰好堂堂正正。字寫得正不正,事做得對不對,檢驗的標準只有一條,符合不符合天心民意。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失民心者必然失敗,得民心者終究獲勝。」
「這且不說。」
「韓瑗他們都劃了押,你還抵賴幹什麼?」
「這事早晚會發生,用不著大驚小怪,幸虧發現得及時,沒有釀成禍亂。」
「常言道,心正則靈。臣妾不失誤,主要是心術正,上為皇上出力,下為黎庶分優,因此左右逢源,無往不勝。」
「娘娘英明,考慮得又周到又仔細。」
「事實也許比臣所說的更嚴重,只不過大家都怕得罪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其自由泛濫。」
「看來不召見為好。」
「咳,我怎麼擋得佳許敬宗的攻勢。」
長孫無忌隔著關緊的門窗沒好氣地回答說,「也許當初我迫使太宗立他當太子時就為自己種下了苦果,也給大唐的社稷埋下了危機。天呀天,難道果然如秘記所言,非要演出一場唐三代,女主昌的鬧劇嗎?不過,即使她的本領再大,也無法維持到底。歷史就是這樣,風水輪流轉,你方唱罷我登場。」
她自我鎮定了一下,「嗯,必須設法阻止李筋插手。不過,這不能跟皇上商量,只能背著他干。」
「你的知識豐富,又能運用自如,秘訣在哪裡?」
「閏十月初。」
高宗朝,社會上聯姻照舊崇尚門閥,甚而至於愈演愈烈,一些衰宗落譜的舊士族,反而自稱「禁婚嫁,益自貴」,暗中相互聘娶,置「禁賣婚」的詔令于不顧。
武則天詭秘地笑了笑「事務繁雜,你肩上的擔子重,不可粗心大意喲。」
搖擺不定的李治喪失了勇氣。
「用不著逼迫,我自然會走。最後求你做一件事,你知道,我這一輩子很少求人,僅此一次。求你回京后,奏明皇上,如果他還認我做舅舅,就讓我陪葬昭陵,永遠去侍候太宗皇帝和文德皇后。」
「我說的你不懂。」
武則天踱了幾步,迴轉身來,「雙管齊下,一手抓姓氏錄,一手抓複查無忌案。姓氏錄由你最後把一次關,立即公布。複查長孫無忌謀反案,也要雙管齊下,一方面派人去黔州,逼迫無忌自盡;另一方面,設法拖住李筋,不讓他插手。」
「好吧。朕這就傳詔,命李筋、許敬宗和辛茂將複查長孫無忌謀反案聖旨還沒有下達,武則天就得到了消息。她驚奇得兩眼發直,冷汗從頭髮根上滲出。
「嗨,恕臣斗膽直言,陛下當時如果召見太尉問一問,也許就不會有今日的苦惱了。」
「我不相信。」
「在御輦內墊上軟墊,緩緩行駛,臣妾坐在旁邊,護著你。」
「此話怎講?」李治睜大了眼睛。
李治不許太監們前去傳呼接駕,而且只留下高延嗣和王伏勝隨駕,其餘的太監和宮女都回到甘露殿去。走進就日殿二門,就曰殿的太監連忙呼喊「接駕」,武則天和眾多的太監、宮女、樂妓在殿外跪了下來,李治僅僅做了個手勢,叫他們「平身」,就步入了寢殿正間,在為他專設的寶座上坐了下來。武則天像普通宮女似的斟了熱茶送到他手上,一邊細察他的神色,一邊關切地說:「回來這麼遲,一定累了,先喝點熱茶。」
「韋季方擔任太子洗馬,他的詩文著述都要拿到韋季方那裡去刻印,往來自然較多。」
李治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他們罵朕是昏君,要擁立梁王忠登基,怎麼能說沒有反心。」
上官儀連忙搖手,「案子是他們辦的,由他們複查,難免有失公允。陛下,若要查明此案,除非德高望重的司空出來。」
「小畜生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爺爺活到這把年紀,許多的事情都看穿了,淡薄名利,修身養性,是為求家族與子孫的平安。」
「此話怎講?」辛茂將翹起下巴,捻著一小撮蔥白的鬍鬚。
「他滑就滑在這裏,明知我們拖不得,所以丟了一句話給你,你們可以自行其事。干成了,他是支持者之一。干錯了,他又可以洗清自己。」
「梓童真是個女班超,女謀略家,敏而好學,又善於思考,算計劃策隨心所欲,而又從不失誤。」
「爺爺功高蓋世,你怕誰?違心幹嗎?該說的還得說,該做的還得做。」
「不,不,」李治結結巴巴,「不能殺舅舅。」
「敬業,」李弼插嘴喊道,「多聽你爺爺的話,有好處,他這一輩子活過來不容易啊。為人處世可是一門大學問,弄不好是要掉腦袋的,甚至禍及九族。」
李筋不愧為大軍事家,他把兵法中的虛虛實實運用到社會生活和為人處世上面,說話模稜兩可而又滴水不漏,處處留有餘地,既可以順想,又可以反想,想笑笑不起來,生氣又九*九*藏*書似乎沒有道理。辛茂將告辭李筋,匆匆忙忙趕到許敬宗的私宅,把李筋的原話學了一遍。許敬宗嘴巴一咧,苦笑道:「老滑頭果然厲害,難怪連太宗皇帝也莫奈他何。」
略一停頓,她加重了語氣:「現在長孫無忌忘掉三朝的隆恩,陰謀推翻朝廷,他的罪行比薄昭有過之而無不及,幸而奸謀敗露,同黨供認不諱,陛下還有什麼疑慮,竟不能早作決斷?古人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安定或危險的關鍵,中間容不下一根頭髮。長孫無忌是一代奸雄,屬於王莽、司馬懿一類的人物。陛下稍微遲延,臣妾恐怕事變會隨即發生,那時就後悔莫及了。」
「皇上原來在跟臣妾賭氣,嗨,犯得著嗎?今後臣妾什麼事也不插手了,百依百順,做一個賢妻良母。快服藥,我喂你,好不好?」武則天陪在李治身邊,精心照料,幾天後,他的頭不痛了。深秋季節,太陽黢淡。李治和武則天來到禁苑中散步,微帶寒意的風吹拂著袍袖,四野籠罩在淺黃色的霧靄里。遠望終南諸峰,杳杳冥冥,宛然一團團青煙紫霧,融進了蒼茫的雲海里。北面橫貫東西的渭河,水上的舟船,有的在揚帆航行,來來往往;有的恍若浮在水面的水鳥,漂漂蕩盪。苑內的樹木,黃葉紛紛輿落,一片跟著一片向行人的腳下滾著。武則天用腳踢了一下落葉,偏過臉去對李治說:「外面走一走,多舒服。太極宮地勢低,又陰暗又潮濕,還經常鬧鬼,臣妾替皇上著想,今年冬天不如去洛陽。」
「袁公瑜回朝復命時,不是奏明了皇上嗎?他羞愧難當,懊惱不已,又感到絕望,自己懸樑自盡。皇上不計較他的謀逆大罪,還讓他陪葬昭陵,並沒有虧待他嘛。」
「等不等由你,我看你們不必考慮我,可以自行其事。」
「辛茂將雖然可靠,但是年老多病,不及袁公瑜有魄力。臣想讓袁公瑜去黔州,娘娘以為如何?」
袁公瑜陰陽怪氣地說,「遲早反正一死,留個全屍多好。」
「老夫身為國舅,誰敢動我一根毫毛?」
「朕的頭眩症剛剛痊癒,就怕受不住路上的顛簸。」
李治嘟著嘴巴:「偏要,偏要。」
「春鶯囀。」
李治捻著下巴上的一小撮鬍子,沉思地皺起了前額:「要想平反,除非叫許敬宗和辛茂將複查此案。」
袁公瑜用手掌拍了三下,門外走進來兩班公差,一班手持夾棍,一班手捧白綾,在長孫無忌對面站住了。
「可惜我正在服藥治病,實在力不從心。」
送走上官儀不久,辛茂將又登門造訪。李筋迎進西花廳,上茶看座后賓主寒暄了一番。二人年紀相差無幾,而辛茂將顯得老態龍鍾,行動都不甚方便了。
「用不著奉承,趕快去落實。」
「此事純厲無中生有,叫老夫從何說起?」
「朕要當面問問他,弄清事情的原委和來龍去脈,看看有沒有挽救的可能。」
「秉公而斷,依法論處。」
袁公瑜彝孔里哼哼著,「下官奉旨而來,請講清楚你們串通謀反的內情。」
「他不想參与復査,但又不敢違抗聖命,只得以病為由拖延時間。」
「請放心,我會安徘得周周到到的,讓皇上滿意。」
「好,」辛茂將鬆了口氣,「我等著你一起走。」
「夜長夢多,事久多變,我們可不能拖呀。」
內室靜了下來給人心靈以極大壓力地沉默著。袁公瑜又等了一陣,這才破門而入,見長孫無忌懸吊在從橫樑垂下來的白綾上,已經斷了氣。長孫無忌的屍體運回長安,李治大哭了一場,下詔以國舅禮安葬,陪葬昭陵。武則天表現出一種超然的姿態,沒有干預。但是,姓長孫和姓柳的人家,受長孫無忌和柳奭牽連的,她一戶也不肯放過,被貶降的官員,有十三人,一律抄家沒藉。于志寧由華州剌史再貶到偏遠的榮州〔四川榮縣〕當刺史,于姓人家的九位官員也跟著被貶黜降職。自此以後,朝廷大權落入了皇后武則天的掌握之中。八月,從普州召回了李義府,任命他當吏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李義府開頭顯貴后,自稱祖先是趙郡人,跟當時第一等門第世家的趙郡李姓論輩排行,不少李姓子弟看重其權勢,認他做堂叔堂兄。給事中李崇德把他列入家譜,而當他被貶為普州剌史時,立刻從族譜中刪除了他的名字。李義府懷恨在心,再度擔任宰相后,便指使別人誣告李崇德,逮捕下獄,迫使他自殺。長孫無忌死後,李治深感歉疚,好像有根無形的鞭子,日夜都在鞭撻他的靈魂。回想往事,痛心疾首,神思俱亂。他責備自己太忘情,太做過了分,感覺受了武則天和許敬宗的矇騙。然而啞巴吃黃連一苦口難開,只能生悶氣,或者搖頭嘆息,或者關在殿內摔東西,發泄怨忿。不久他發了頭眩症,眼前金星亂飛,耳朵里猶如奏響了鐘磬一樣錚錚轟鳴,頭愈來愈沉重,太陽穴和心臟隱隱作痛。他緊閉著雙眼呻|吟著,高延嗣和王伏勝好勸歹勸也不肯服藥。武則天聞訊趕來了,上前抱住他像哄小孩一樣哄了一氣,忽然他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推開武則天,頓足捶胸地嚷嚷著:「都是你的餿主意,活活逼死了我的舅舅!」
李治生來好靜惡動,猶猶豫豫,推推脫脫。
「你是皇上,不可耍小孩子脾氣,一切都要以社稷為重。」
「這倒情有可原。」
庶族若想抬高身價,一是不惜用大量的聘金跟士族聯姻,二是離鄉別井,遷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冒稱家道中落的名門之後。李世民惱火老牌士族凌駕于以宗室與功臣為主體的新興貴族集團之上,決計以「尚官」的原則取代魏晉以來「尚姓」的原則,詔命吏部尚書髙士廉、御史大夫韋挺、中書侍郎岑文本和禮部侍郎令狐德棻,負責修訂氏族志,用新門閥代替舊門閥,重新排位。李氏皇族躍居第一等,外戚列為第二等,崔民乾等名門貴族由第一等降到了第三等。
「老夫要上書皇上,洗清不白之冤,否則死不瞑目。」
這番話是武則天和許敬宗針對李治的心理編排好的,言之鑿鑿,不可不信。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李治流出了淚水,抽抽噎噎地哭著說:「舅舅如果真的這樣,朕也決不忍心誅殺,否則天下人將怎樣說朕,後世又會怎樣評朕?」
「無論如何,朕要召見舅舅,親自問問他。」
「那怎麼行?」李治顯得很氣憤,「卿家你說說看,該如何處置?」
「有你老人家這句話,我可就放心啰。」
李治愈聽愈感到事態嚴峻,周身發熱,滿頭大汗,坐也坐不安穩了。但他還是無法接受這樣急遽的變化,一股冷氣從腳心直往上沖,眼裡金星直冒,頭眩症似乎又要發作了。他命令許敬宗和辛茂將進一步審問查實。一手捫著腦袋,退進了後殿。許敬宗的臉色和神氣沒有改變,心裡頭卻焦急萬分。常言道,夜長夢多。日子拖久了萬一被無忌覺察,挑出玻綻,面奏皇上,那可就麻煩了。出了太極官,來到中書堂,許敬宗屏退左右,和辛茂將商量了一番。二人分工,辛茂將前去監視長孫無忌府邸的動靜,嚴密封鎖消息,防止知情者通風報訊。許敬宗趕緊進宮臬報武后,採取應急措施。長孫無忌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他低估了武氏集團的能酎,更不相信李治會把他怎麼樣,以為此舉不過是要繼續翦除他的一二親信和心腹,不會鬧到他頭上來。李治對他曾經是那樣的信賴,他對李治至今仍無二心。想當年洛陽人李弘泰秘密上書,說「長孫無忌有異心」,李治怒髮衝冠,不經審判即令處決了李弘泰。他錯誤地估計了形勢,還沒有從失敗中領會武則天的厲害,吸取教訓。孤傲、愚忠、驕矜自許而又不知應變,就這樣將自己葬送了,最後到死還不明白是怎麼死的。領了皇后的懿旨,許敬宗增添了信心,腰杆子挺得更直了。第二天,他和辛茂將上殿,用不容置辯的口氣朗聲回奏道:「昨天晚上李巢招了供,韋季方九*九*藏*書也終於招供,承認了與長孫無忌同謀反叛。臣問韋季方:無忌是皇上至親,三朝元老,有什麼怨恨非要謀反?韋季方答道:韓瑗曾對無忌說,自從柳爽和褚遂良勸他擁立梁王忠為太子之後,皇上便對他起了疑心。繼而廢太子忠,貶高履行,無忌憂愁恐懼,尋思自救之計。後來看到放逐長孫祥,懲罰韓瑗,便抓緊跟我們策劃發動政變。臣檢驗供詞和事實,均相符合,請皇上准予依法收捕長孫無忌。」
太公六韜中說:「發之以其陰,會之以其陽。」意思是處理軍國大事準備要充分,要嚴守機密,等到條件成熟,就要大張旗鼓、雷厲風行地展開攻勢。
「二者選一,」袁公瑜攤開一隻手,「請便。」
「我一時也想不出對付的法子,還得進宮去稟告皇后,請她拿。」許敬宗備轎進宮,可是丁點兒告訴他,皇上駕幸就日殿,娘娘不得空,有事明天午後再見。夜幕剛剛降落,就日殿就亮起了燈光。燈光下,武則天正在伏案臨摹蘭亭序字帖,李治站在側后觀看。唐初由於李世民的大力提倡,盛行王羲之的書法,晉代傑出的書法家王羲之,擅長真、行、草書,尤善行書。唐以前雖巳出現楷書、行書、草書,然而官方公文仍沿用隸、篆字體,書寫既費勁,又難辯認,顯然不能適應貞觀時代辦事講究效率的需要。李世民順應時代潮流與文字由繁到簡的發展趨勢,憑藉王羲之的名望,推動了唐初的書法改革,統一了南北朝以來南師王帖、北宗魏碑的自立門戶的局面,使王書成為全國書體的正宗。李治和武則天受李世民的影響,師法王書,都有所造詣。武則天的字體清秀而剛勁,在繼承的基礎上大胆創新,自成一格。李治看了一會兒,發表感慨說:「學書之難,神採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便到古人。先帝的見解真是獨到而精闢。」
「韓瑗人都死了,未必屍體還能開口說話?」袁公瑜漲紅了臉,惱羞成怒:「你到底說不說?告訴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早說為好,免得動刑。」
武則天知道李貓的思維並不弱於她,可惜的是貪心不足,行為又不檢點,沒有給人留下好的印象,把他當做「瘟葯」一樣,避之唯恐不及。她之所以一再起用他,看中的正是他的心計和毒辣。攀聽了李義府的一席話,武則天目光閃了閃,想到了以毒攻毒,借他的手,對士族們實施更嚴厲的打擊。
「喲,又弄了一本太公六韜」
「那該怎麼辦呢?」
「皇上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只不過,請聽臣妾一言,不要法外施恩,以免上行下效,造成不良的影響。」
「要想救無忌,除非皇上開恩。否則,誰也沒有這個本事。」
「實事求是,秉公而斷。」
「司空與國舅同朝為官數十載,都曾經是先帝的左膀右臂,如今國舅遭人誣陷,老大人能忍心見死不救嗎?」上官儀揚起眉毛,睜圓了眼睛。
「老臣謹奉懿旨,不會讓娘娘失望。」
「抵制姓氏錄,就是違抗聖命。你可以奏請皇上,再下一道老旨」日。
「不。此事干係重大,非和老元勛親自談談不可。」
「舅舅不是和韋季方等人打得火熱嗎?」
「爺爺這樣過日子,」李敬業眉毛動了動,「避開現實,我看也很無聊。」
在審訊過程中,韋季方果然強硬不屈,寧死不肯招供。許敬宗軟硬兼施,百般引誘,嚴刑拷打,都沒有作用。韋季方始終不承認密謀造反,更不承認長孫無忌參与了他們的「謀逆」活動。許敬宗氣得兩肺直炸,暴跳如雷,喪心病狂,大打出手,刑訊愈來愈急迫,愈來愈猛烈,簡直不擇手段。韋季方以死相拒,然而自殺未遂。許敬宗找到了口實,宣稱偵破了一宗可怕的叛國巨案,上奏李治道:「韋季方與李巢糾合不滿分子,企圖陷害忠良及皇親國戚,使權力重歸長孫無忌,然後謀反篡國。現在事情敗露,無忌怕自己受到株連,逼迫韋季方自殺滅口。」
「陛下愁眉苦臉,悶悶不樂,依臣看來,謀逆事件的陰影還沒有從心頭抹掉。」
「誰都想堂堂正正的做人,不過有時候也難免不做出一些違心的事。」
「跟你說過多少回了,這些事讓侍女內侍做,用不著你動手。」
「閑著沒事,與其閑坐,不如聽他吟吟詩,也算是一種樂趣。」李敬業瞧瞧祖父,又瞧瞧叔祖父。李弼嘴唇囁嚅著,欲語又止。李筋縱了縱眉頭,說:「聽那些空空洞洞的浮詞艷句,有什麼實際意義,當得飯吃?」
辛茂將是受許敬宗的委託來打探底細的,聽了李筋的硬梆梆的回答,不由得暗暗吃了一驚。他偷偸打量了李積一眼,進一步試探著問道:「司空大人準備什麼時候去黔州?」
「學來的,喏,」武則天伸手朝北壁指了指,「這些都是我愛看的書籍。」
「既然如此,貶黜太尉便有些冤枉。」
「派哪些人去拖住李勤呢?」
辛茂將喝了口茶,潤潤喉嚨。
「有我哩,」武則天擔保道,「哀家保管你一奏即准。」
「陛下當真信不過,最好親自去審一下。」
「用不著延宕啦,老人家,這回你不想死也得叫你死。」
「還是先帝說得好,」武則天把筆擱到筆架上,活動了一下手腕,「學書法的人,先須了解王右軍的絕妙得意處。真書,樂毅論行書,蘭亭序;草書,十七帖。然後會意其書法的精髓,達到神形兼備。」
「不要急,我會慎重對待此事的。」
「我從來不恨皇上,只怨他受了你們的蒙蔽。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傢伙,不得好死!」長孫無忌一抖衣袖,拿著白綾轉進了內室。沐浴之後,他換上了白色的喪服自斟自飲,喝下了人生的最後一杯酒,然後把白綾掛到樑上,點燃了香爐里的植香。望著縷縷飄向白綾的青煙,像受了無限委屈一樣,這樣高傲的長者終於忍不住抽泣起來。室內煙霧沉沉,愈來愈顯得陰暗,他感到一陣強烈的暈眩,胸口發悶,耳內嗡嗡然響,倏忽之間,眼帘浮現出相貌酷似李世民的吳王恪的幻象,忽而雙眼噴火,忽而怒目四顧,忽然幸災樂禍似的狂笑。六年前,他借高陽公主與房遺愛謀逆案處死吳王恪時,吳王恪咬牙切齒地詛咒道:「列袓列宗的神靈共鑒,不久的將來,無忌一定會滅九族!」如今果然得到了驗證。但他始終想不通,雉奴為什麼要處死他,他只相信這一切都是「美女蛇」武后的所作所為。
上官儀在東花廳見到李筋,拱手一揖道:「司空大人,請救長孫無忌!」李筋心頭震動了一下,隨即鎮定下來,心裏罵道:書獃子,如此急躁,能辦得好事嗎?他吩咐家婢上了茶,分賓主坐下后,才款款地說道:「不必著急,上官大人,有話慢慢說。」
武則天回到就日般,李義府請求召見。他報復李崇德之後,名聲更加狼藉。然而他還在挖空心思鑽營,還想給兒子娶一房名門閨秀,藉此提髙家門的聲望。最初,李世民痛恨山東士族自以為有很髙的門第與社會地位,跟別人締結婚姻的時候,總是盡量向對方索取錢財,於是重修氏族志,企圖抑低山東士族的族望。並且以身作則,王妃、主婿皆取當世勛貴名臣家,未嘗尚山東舊族;同時阻止勛臣貴戚和新官之輩跟山東士族聯姻。然而種種措施都不奏效,既沒有達到禁止「賣婚」的目的,也不能禁止山東士族世代出現髙官而抑低其族望。比如崔姓十房,終唐一代,共出了二十三位宰相,不能不令人咂舌。李治頒發的姓氏錄,又被人暗中飢之為「勛格」,一些名門貴族和士大夫反而以自己的家名登在姓氏錄上為恥。李義府尋找名門聯姻,想往自己的家門「貼金」,到處碰鼻,沒有人答應。他氣得兩眼泛白,眉毛鬍子都抖動起來,呼嗤呼嗤地對武則天說:「儘管先帝有遺旨,皇上又下詔發布了姓氏錄,而那些舊士族仍和以前一樣,裝腔作勢,妄自尊大,只在他們內部通婚,不理會外姓。」
「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