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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武將騎馬,頂盔貫甲站在羽林軍的前面。馬的鬃毛被風吹得倒向一邊,不斷地倒動著四蹄,大朵大朵的百合似的春雪撒在馬身上,它不時地晃晃脖子,甩動一下尾巴。廣場兩側的哨營和擔任巡邏的騎哨彷彿視而不見,沒有放射火箭,也沒有進門報警。太子顯一到,場面頓時活躍起來。張柬之等迎到太子跟前,稟報說:「殿下,人馬已經備齊,聽候殿下調遣。」
武則天坐直身子,揚起下巴朝殿外望去,只見四圍都站著全副武裝的羽林軍,猶如石頭一樣挺立在風雪中,還有人穿梭似的來回走動,殿門都換了崗哨。她知道大勢已去,無可挽回了。後悔自己病迷糊了,喪失了警惕性。然而她並不氣餒,臨危不亂,以一種泰然自若的姿態,沉著地應付眼前的局勢。
鄭杲紫漲的面孔流出了一道道熱汗。左右一片低噓聲。他羞得只顧擦汗,再也開不得口。國家典章制度,君王稱臣屬為卿,門生或晚輩呼主人為郎。至於上級稱下級為卿,家僕呼主人為郎,並不通用,有些勉強。宋璟的說法,似乎也有些強詞奪理。在場的人都不寒而慄宋璟顯然在向二張及其走狗公開宣戰。二張惱羞成怒,遂開始尋宋璟的岔子。一則朝廷少不得能臣支撐,二則武則天清楚宋璟正派,不肯應允。事情總不如人意,左右不是,朝臣愈來愈難駕馭了,人心離散,朝廷亂糟糟的。看來長安呆不下去了,武則天又想到了洛陽,那裡是她親手締造的周朝的首都,是她住慣了的家。來長安整整兩年了,厭煩了。大多數朝臣的家也安在洛陽,臨時借住在長安,也想回家去。
魏元忠一拳揍在食案上,打得杯盤碗筷都跳了起來,酒杯掉到了地面上,啪噠一響,摔成了碎片。
這麼一想倒是消了氣。「我是皇上一手提拔起來的,天恩浩蕩,我終生都難以補報。」
武則天委婉地說,「你要好好反省—下自己,也替別人想一想,改一改個性。」
武則天下達了返回洛陽的敕令,任命左武衛大將軍武攸宜當西京長安留守。十月,聖駕從西京出發,返回了神都洛陽。過了年,即長安四年門似的夏天,武則天在萬安山河南宜陽縣南新建的興泰宮避暑。可是,她沒有料到留守神都的朝臣背著她在暗中調查張氏兄弟的事情。太子顯、相王旦和太平公主都留在洛陽。太平公主提供了一個重要的線索。張昌儀春季在洛陽新落成的宅邸,其規模與豪華連王公貴戚都比不上,後花園正在營造假山,鑿池引水。有人在他的大門上寫了一句話:「一日絲能作幾日絡?」
武則天在殿內踱了幾個來回,心態慢慢平靜下來,理智戰勝了感情,氣也消了,寬大了崔貞慎等人。太平公主很久沒有進宮了,武則天猜測十有八九是流放了高戩的緣故。張昌宗本來是她的情人,由她獻給母皇的。難怪別人罵張昌宗「臭小子」,他也太絕情了,居然把高戩扯到魏元忠一起,硬把他和太平公主給拆散了。
武則天一陣心慌,她知道太平公主可不是好惹的,女兒的謀略和魅力都不在她之下,可惜不夠練達。要是她發了狠,攛掇朝臣發難,二張也休想再有安寧的日子。太平公主一直在朝臣中活動,她是想取得眾人的好感,保住三哥的太子地位。她結交魏元忠,就是通過高戩勾通的。魏元忠走後,她跟宋璟等人結得更緊了,同時,把兩個哥哥也扯進了「倒張」集團,通過丈夫武攸暨把武三思等武氏族人也扯到了一起。
「太子救我!」張易之突然啞著喉嚨喊道,「我們兄弟是促使皇上召你回朝的,將功也可以折罪哇。」
「只要對國家有利,我一切聽從相公的安排,不敢顧及自身和妻室兒女的安危。」
武顯仍然顯得有些心神不定。李多祚在羽林軍的護衛下,策馬來到城門口,以命令的語氣大聲喝道:「太子殿下進宮,敞開中門!」城門本來由武攸宜直接控制,他見太子顯帶著羽林軍來了,腳板底下抹油一溜之大吉。守門禁卒找不到武攸宜,沒有得到他的命令,不敢開門。楊元琰帶著親兵和隨從來了,驅散守門禁卒,接管了北門。然後開門下鎖,迎接太子顯和張柬之等進了城門。李多祚命令玄武門內外禁軍一律放武器,就地整頓待命。張柬之和崔玄禕等擁著武顯長驅直入,進抵迎仙宮門口。張昌宗和張易之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走出宮門想看個清楚明白,在殿廊下被羽林軍擒住,推推搡搡送到武顯跟前。
「這正是奸臣的詭計。他之所以上奏,不過是打算事情一旦暴露用來開脫罪責,不暴露則等待時機作亂。要是赦免了他,那麼,誰還受國法處置!」
「唉,我不能辨明魏公的不白之冤,辜負了朝廷的重託。」
「脾氣不要太躁,該忍的要忍,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
李多祚言辭鏗鏘,擲地有聲。張柬之和他整理衣冠,端正儀容,指天發誓。隨後他便加人了張柬之、崔雲禕等人的行列,秘密策劃發動政變。四年前的久視元年,張柬之由荊州都督府長史擢升秋官侍郎,接替長史職務的楊元琰與張柬之志同道合。二人一同泛舟于長江之中,船到江心,波浪漣漣,浮光躍金,放眼蒼蒼茫茫,煙水浩渺。觸景生情,他倆談到了武則天以周代唐的事。楊元琰額暴青筋,時時以右拳擊著左手掌,慷慨激昂地表示要推翻武周,匡複唐室。他倆意氣相投,相約暫不公開,等待時機。張柬之當上了宰相,大力推薦楊元琰擔任了右羽林軍將軍。楊元琰到張柬之的私宅道謝時,張柬之正襟危坐,莊重嚴肅地說:「你還記得在長江船上的話吧?今天的任命,可不是隨便給你的呀!」
二張的言行舉止,上官婉兒通過太平公主隨即傳到了張柬之等人的耳朵里。為了消除二張的懷疑與顧慮,太平公主主張大胆任用武攸宜當右羽林軍大將軍,她可以讓攸暨去牽制攸宜,分散他們的注意力。就在這關鍵時刻,靈武道安撫大使姚元崇從靈武寧夏靈武縣回朝述職。張柬之和桓彥范喜出望外,拍著手說:「天從人願,大事就要成功了。」
武則天敏悟出女兒迴避她並非吉兆,肯定在耍手段,玩名堂。
「感激卿的厚意。」
「就照你們的謀划行動吧。」
武顯的心裏亂成了一窩蜂,優柔寡斷,惶惑徘徊,眼睛獃獃地望著自己的腳尖,歪在榻上不起身。李湛又急又氣,嘴巴也扭歪了,用不容置辯的口氣強調說:「各將帥與宰相冒著滅族的危險,盡忠報國,為什麼要把他們推到滾油鍋里?人集中在玄武門,請殿下出去親自訓示。」
武則天邊找借口邊說好話。
「陛下請看,」張說臉紅脖子粗,「在陛下面前,尚且如此威逼微臣,可以想象他在朝外時的氣焰何等囂張。」
「我就看不慣他們,沒有調和的餘地。」
「母親大人如此通情達理,天下人都會感激你。」
「根據他的官職,」宋璟的眉梢挑起一絲譏誚的笑意,「正應叫他作卿。可是,閣下非張卿的家奴,怎麼稱他為郎呢?」
桓彥范高亢激昂地說,「當初天皇把心愛的太子託付給陛下,現在他年紀已經大了,群臣不忘太宗、天皇的恩德,所以尊奉太子誅滅二張。願陛下傳位給太子,以順天人之望。」
「張昌宗調製了九九藏書神丹,」楊再思迎著武則天的期待的目光,對答說,「陛下服用後有效,沒有比這更大的功勞了。」
武則天溫言軟語,和顏悅色。
原來,先前出門的大將軍馬車裡沒有李多祚,是王同皎借用他的馬轎聯絡,出入不受盤查,方便些。王同皎是太子顯的三女兒安定郡主的丈夫,在東宮擔任內直郎,掌管印信。凌晨,張柬之、崔玄禕、桓彥范和左威衛將軍薛思行等,率左右羽林軍士卒五百佘人,頂風冒雪,抵達了玄武門。根據事先的安排,李多祚、李湛和王同皎,前往東宮迎接太子顯。
「回東宮去!」武則天又一次發出逐客令。
前有狄仁傑推舉,今有姚元崇力薦,武則天雖有想法,但也不好拒絕。她慎重觀察了一回,見張柬之老而健壯,腰板硬朗,一副從容的態度和大方的氣派,可堪重用。猶豫中她終於拿定了主意,擢升秋官侍郎張柬之為同平章事,當二級實質宰相。這時張柬之已經快八十歲了。然而武則天心頭似有十五隻吊桶打水,七上八落,輾轉纏綿。要是早十年二十年,對於刺眼的人物,不管他有多大的本領,她也不會用他。官員頻頻調動,武則天構想重新組合一個不敵視二張的班子,讓她過上清安的日子。她命宰相們各自舉薦可當員外郎的人選。韋嗣立推薦廣武〔河南滎陽市a縣令岑羲,然而又困惑地說:「可惜受他伯父岑長倩的連累,他本人倒是個不凡之器。」
武則天的本意,是想讓他們隔開一段時間,緩和一下矛盾。不過不貶謫一下,二張死活不依,哪裡知道如此水火不容。她也泄氣了,一聲嘆息,頭仰靠到了御榻背上:「魏元忠,你可以走了。」
幾天便得出了結論。司刑正賈敬言上疏說:「張昌宗強行收買民田,應罰銅二十斤。」
武則天閱過彈章,吩咐高延福傳旨,命鳳閣侍郎同平章事韋承慶、司刑卿崔神慶和御史中丞宋璟,共同審理。張昌宗怕遭暗算,請求在迎仙宮外殿開堂審問。
宋璟退立一旁,左拾遺李邕上前諫道:「宋璟一心為安定國家著想,並沒有考慮自身的安危得失,願陛下准其所奏。」
武則天命令左右台共同審理此案。案件牽連到了二張,武則天手令:「張易之、張昌宗作威作福,與張同休等併案審理。」
過了幾天,再傳見張說詢問,張說的證詞跟以前一樣。
武則天扭歪了臉。
「不要污染青史,給子孫後代留下恥辱!」張說登殿,行了叩拜禮。
張易之向張昌宗遞了個眼色:「此人值得注意。」
「聖明天子在此,用不著麻煩宰相擅自宣示敕命。」
「陛下不要藉此搪塞臣下。他既然奏明了陛下,就不該繼續跟李弘泰交往,要他用法術為自己求福消災,證明張昌宗根本沒有悔意。」
「不看金面看佛面,朕保他這一次,好不好?」
武氏家族舉兮宴會為武延秀接風洗塵。
武則天很虛弱,透過薄施的淡妝,可以看出臉上一條一條交織著的皺紋。牙床骨突了出來,下巴宛若癟了的布口袋,耷拉著松沓沓的肉皮。張易之、張昌宗看到武則天病勢沉重,擔心她死之後大禍臨頭,抓緊結交黨羽,暗地裡準備應變。不斷有人寫匿名信,散發傳單,把傳單貼到通沖鬧市,說「張易之兄弟謀反」。謠言在社會各個角落傳開,鬧得沸沸揚揚。
李湛立刻把頭埋得低低的,又拉了拉本來戴得緊緊的頭盔,只想把熱辣辣的面孔藏在頭盔的明影里。心情悲憤的武則天怒火在胸膛里燃燒,肌肉抽搐,她猶如一匹被迫窘了的野獸,隨時準備伺隙反噬。
宋璟與大理丞封全禎異口同聲說,「張昌宗受陛下如此恩寵,還要召見術士看相占卦,他還追求什麼?李弘泰說占卦得的純陽卦,是天子之卦。假如張昌宗認為李弘泰是妖言妄行,為什麼不捆綁他交付法司?雖然已經奏報,終究還是包藏禍心。依法當斬,沒收家產,請逮捕張昌宗下獄,徹底追査他的罪行。」
雙方頂住了,沒有人作轉寰,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武則天身上,看她如何判斷。
武則天鼻冀翕動著,嘴唇咬得發白,驀地咯嘣一聲,掉下了兩顆糟牙。她把牙齒吞進肚裏,揮了揮手,讓張昌宗前往御史台接受審訊。張昌宗邁著歪歪斜斜的步子走到御史台,裝得像是窮愁潦倒得再也扶不起來的樣子,無精打采,可憐兮兮的。然而他畢竟擁有國公的爵位,身份特殊。宋璟遲疑了一下,就便在庭下進行審問。張昌宗說話期期艾艾,羅里巴索。原來他在拖時間。審訊還沒有結束,高延福帶著高力士、金剛等來了,頒敕赦免張昌宗,並召他回宮。宋璟氣得眼睛泛白,眉毛鬍子都抖動起來:「不先砸得那小子腦漿迸裂,咳,真遺憾!」張昌宗奉武則天之命,帶著高延福和傻大哥等強壯的宦官,到宋璟的家裡致謝。宋璟拒絕見他,讓他吃了閉門羹。宋璟不肯諒解,張昌宗弟兄惴惴不安,彷彿陷阱就在腳的前面,只等著踏下去了。
武顯允許,訓示謹慎從事。三更時分,在這個寧靜而且被春寒包裹著的最黑暗的時辰里,雪花偷偷地飄落下來,洛陽宮北門值宿的禁軍,只聽見細弱的嚓嚓的聲息。五更過後,西北風愈來愈大,漫天的雪花如鵝毛般飛舞,宮廷內外的屋頂上宛如蓋上了一層白毯子。向北望去,密密的飛雪好似織成了一張白網,籠著山川樹木,白茫茫的,天地融成了一體。透過雪霧往南俯視,殿宇樓台歪歪斜斜的,冷落而荒涼,恍若傾刻間便會倒下或坍塌似的。天開始上凍了,人們的鼻子和面頰好像乾裂一樣癢痛,凜冽的冷氣穿透盔甲和棉衣直往肉里鑽。立在城堞上的哨卒冷得索索發抖,縮著腦袋,側著身子躲避風雪。李多祚的馬轎迎著風雪駛出了玄武門,門軍不看車前的徽志,也能辨認出大將軍的快馬轎車,一齊舉起兵刃,向大將軍行禮。轎車拐了個彎,馬鞭在空中啪地一響,車子疾馳而去,消失在雪霧中。隔了一陣,李湛乘車進了玄武門,在大將軍府門口下了車,直奔簽柙房,向李多祚稟報說:「袁恕己統御南衙衛軍部署好了,到時候就配合北門行動。」
武則天的口諭一遞一聲地往殿外傳。張說接到召見的敕命,心中小鹿兒般亂撞:「鬧來鬧去鬧到我的頭上來了,該倒霉。」
「你們先退下,讓朕歇會兒。」
二張都在她身邊侍奉,話只能說到這份上。魏元忠偏偏不理會,他一眼瞧見二張那妖媚的樣子,火又上來了,恨不得撲上去掐住他們的咽喉,狠狠地咬他們幾口。伸手一指,粗聲大氣地說:「這兩個小兒,終究會闖出大禍!」二張退到殿下,叩頭捶胸,呼天搶地聲稱冤枉。
「倘若不收押張昌宗,只怕會動搖民心吶。」
「桓彥范不可靠。」張易之擰著眉頭,「去年年底,他附和李嬌、崔玄禕,十次上疏奏請,給那些被周興等酷吏治罪而家破人亡者,昭雪赦免。」
武則天開脫說。
「五哥,」張昌宗喊著說,「我們不如也把人安插|進去,比如說建安王武攸宜,看住他們。」
崔貞慎給他換上一隻新杯子,斟滿酒。
武則天氣得失去了理智,似乎還沒有分清青紅皂白,還有些不甘心,還聽不進逆耳之言。內官蘇安恆打算賠上自己的半條九九藏書性命,憤筆疾書,又上書諫諍道:「陛下革命之初,人以為納諫之主暮年以來,人以為受佞之主。自從魏元忠下獄,大街小巷紛擾不安,士民都說陛下信賴姦邪,排斥賢良。忠臣烈士,私下悲嘆,在朝堂上都緘口不言,怕冒犯張易之兄弟,白白送死而毫無益處。另外,現在賦稅勞役都很煩重,百業凋弊,再加上邪惡之徒專擅放縱,刑罰與賞賜失當。臣深恐人心不安,激起其他變故,爭鋒于朱雀門內,問鼎于大明宮前。陛下將用什麼來解釋,又靠什麼來抵禦?」諫言唐突露骨,不留餘地,可以說前所未有。二張看到奏摺,心頭像油燃燒,頓足捶胸,想要殺死蘇安恆。朱敬剛、鳳閣舍人桓彥范和著作郎魏知古等人,多方保救,蘇安恆才得免一死。九月九日,就在重陽節這一天,貶逐魏元忠當高要〔廣東髙要縣〕縣尉,官階從九品下。高戩與張說,都流放到嶺表〔大庾嶺以南〕。
「當然是先帝高宗的恩賜。」
武則天驚得一股冷氣從腳心直往上沖,冷汗從頭髮根上滲出。她隨即鎮定下來,翻身坐起,目光一掃,威嚴地問道:「作亂的是誰?」沒有人回話。
馬懷素篤定如山,語調鏗鏘,「魏元忠以宰相的地位,被貶逐遠方,崔貞慎等親朋故舊為他餞行,以此誣陷他們謀反,臣不敢定案。從前,梁王彭越被砍頭示眾,梁大夫欒布出使回來,對著他的頭奏事,漢高祖劉邦並沒有定他的罪。魏元忠所受的處罰遠不及彭越,連餞行都有罪了嗎?陛下操生殺之柄,欲加之罪,聖衷決斷就行了。」
武則天不想久拖,事久多變,變亂莫測,她當機立斷,將張同休貶作岐山陝西岐山縣縣丞,張昌儀貶作博望河南方城縣縣丞。然而人們對二張的反感情緒愈來愈高漲,似乎有不共戴天之仇,圍追痛剿。太平公主非常活躍,人緣也不錯,暗藏在背後扇風點火,加油打氣。二張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陷人了四面楚歌,連退路都沒有了。鸞台侍郎、知納言事、同鳳閣鸞台三品韋安石霍然從斜刺里殺了出來,檢舉張易之等人所犯罪行。
「臣不敢放縱叛逆。」
殿中侍御王唆憤憤不平,再上奏章為魏元忠叫屈,請求複審。宋璟警告說:「魏元忠僥倖免死,你又去冒犯天威,會不會招惹麻煩?」
頓了頓,武則天調勻了呼吸:「別的人都是經他人淮薦進入中樞,只有你是朕親自選拔的,居然也站在這裏。」
武則天沉默了片刻,突然暴怒起來:「張說這個反覆無常的小人,應當與魏元忠一同下獄治罪。」
「你們都退下,朕自有安排。」
「看你又動怒了。」
宋璟也是一個血性男兒,以耿直不阿著稱於時。他是邢州南和河北南和縣人,調露年間考中進士,為官清嚴,大公無私,後來成為唐明皇開元初期的一代名相,與姚元崇並稱「姚宋」。姚元崇善應變以成天下之務,宋璟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垂范後世。秋風起,天氣涼。朔風一刮,遍地金黃。灰暗的雲塊,緩緩地從北向南飄流,日影蒙嚨,天氣陰冷。長安郊外,白楊樹上的葉子快落光了,梧桐和菩提樹的寬闊的葉片,酷似中了魔一樣在空中亂舞。風巳捲去屋檐下和土溝邊的樹葉,赤|裸裸的鄉野上,只有深沉而漫長的寂靜。成群的灰雀,不時像一片濃雲似的從麥收地里哄然騰起,又如碎石般地撒落在滿是黃塵的土路上。虎紋伯勞發出驚心動魄的「知卡、知卡」的高叫聲,似乎在宣告這是它的神聖領地,任何外來者包括其他伯勞鳥都不得侵犯。弱小鳥類見到如此暴躁的猛禽,都嚇得寸骨皆軟,逃之夭夭。兩隻伯勞搶佔地盤,展開了激烈的鏖戰。它們忽而在空中飛斗,忽而扭打得落到了地面上。相互撕爪咬啄,打得羽毛凌亂,血肉模糊。太子仆崔貞慎等八人穿過長安東郊,來到灞橋,設宴給魏元忠餞行。霸橋在長安東面,離城二十里,橫跨在灞水上。這是一座富有詩意的古橋。春秋初期,秦穆公與東方諸侯爭雄,改滋水為灞水,修築了此橋,成為長安向東方出入的要道。隋文帝又在秦漢橋里許遠建了南橋,後人稱此橋為灞橋。唐人送客多到橋頭,折柳贈別,至此黯然,故又名銷魂橋。春夏之交,河岸柳吐綠珠,橋下水花迸濺。冬季雪霽風寒,沙明石露。
「你是不是打算包庇叛逆?」
武則天露出討好的神色,身子微微地向前傾,把手撐在龍案上,企圖化解僵局。宋璟態度凜然,寒氣逼人,臉色嚴峻得賽若青石板一樣,眼裡閃爍著涼嗖嗖的光芒。
宋璟繼續堅持。
「你坐下來喝喝茶,烤烤火,熱熱身子。王同皎乘坐我的馬轎接張相爺他們去了,過會兒我們一起到外面去看看。」
張昌宗整天心煩意亂,拿東忘西,侍候武則天服藥時,連葯碗都掉到金磚地面上,摔碎了,藥水灑了一地。他神不守舍,坐立不寧,心裏儼然有許多小老鼠在啃著一樣,又好似一盆火在胸膛內燃燒。他和張易之商量對策,張易之也忙中無計。他們恰似身陷重圍,四處一片殺機,如箭在弦,一觸即發。而依附他們的黨羽儘是些無能之輩,只會掇臀捧屁,諂媚獻殷勤,卻沒有獨當一面的本領。張昌宗又氣憤又恐慌,焦頭爛額,彷彿變成了箭靶子,只有招架之功,沒有還手之力,連招架也力不從心了。新的一輪攻擊拉開了序幕,緊鑼密鼓,磨刀霍霍。打頭陣的是許州河南許昌市人楊元嗣,他告密說:「張昌宗曾經召見法術師李弘泰,給自己看相,李弘泰說張昌宗有天子之相,勸他在定州修建佛寺,可使天下臣民傾心歸附。」
武則天卧病不能坐朝,太子顯不敢攝政,朝廷猶如航船沒有人掌舵,隨波逐流。宰相們好比水手,有的用力划槳,有的撐篙,還有的聽之任之,或者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朝野都把憤怒集中到了張易之和張昌宗的身上,揎袖捋臂,敵愾同讎,要從老虎嘴裏拔牙,幹掉張氏弟兄,消除禍患。從眼下的情勢看,最好設法把二張從女皇身邊調開,那樣可以省去許多麻煩。
武則天緊了緊鼻子,「你只須按告發的事實審問,用不著找告密人。」
「莫打擾我,我有我的考慮。」
李多祚激動得不能自已,淚水像草原上的溪流,汩汩地在他那稜角分明的臉上流淌著。張柬之觸動了他的舊情,進而又以情理激發他。
桓彥范徹底甩掉了思想包袱,幹得更賣力了。太子顯從北門進宮向母皇問安,桓彥范和敬暉前往拜見,秘密陳述了他們的謀划。
「暴徒當然應該屠滅,但是皇上龍體欠安,會不會驚倒她?諸位不妨延後,再作打算。」
「絲」與「死」同音,「絡」與「樂」同音,話的意思是,一天的死,能有幾天的快樂?張昌儀氣得頭昏目眩,吩咐奴僕把字擦乾淨,派人日夜守衛。第二天,大門上又照樣寫上了同一句話。反覆了六七次,張昌儀拿筆在話下加了個註腳:「一日亦足。」
武顯驚疑不定,畏畏縮縮,不敢出面。王同皎急得火燒火燎,臉漲成豬肝色,湊到岳父面前,一疊連聲地催促說:「先帝把皇位傳給殿下,無緣無故被廢黜,人神共憤,二十三年了。誅殺暴徒,恢復李氏社稷,請殿下急往玄武門,滿足眾人的期望」https://read.99csw.com
「朕的用意,不言而明,命你去隴蜀,是希望你像狄仁傑那樣,從實踐中成長起來。」
「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
「五郎六郎危險!」武則天心裏喊道,「我得警告他們小心在意,謙虛謹慎些,少惹麻煩。」
「既然如此,你們就好好輔佐太子吧,朕老啦,比不上張柬之。他愈老愈精神,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啊!」說完這番話,武則天便安然躺下了,不再理睬誰,也不再開腔了。
「如果你被判處流刑,放逐到偏遠的不毛之地,那要榮耀得多。萬一大禍臨頭,宋某一定叩開宮門,給你申冤,要死陪你去死。放肆去做吧,萬古流芳,就在此一舉了。」
武則天竭力安慰他們,他們都不蠢,來勢如此兇狠,保得了今天卻保不了明天。素多智計的武則天苦思冥想,終於想出了一條計策。長安五年兀,正月一日,武則天躺在病榻上頒發了一道制令,改年號為神龍元年。按照慣例大赦天下。她明確規定,自文明元年化々以來犯罪的人,只要不是揚州、豫州、博州三州謀反案,以及各種叛亂的罪魁禍首,都可以赦免他們的罪過。張家兄弟從未有過什麼陰謀叛亂,自然也在赦免的範圍內。老病纏身的武則天和成為眾矢之的的二張,由於這種特殊的遭遇,促成了他們的患難之交似的特殊情感,一條無形的紐帶把他們緊緊連結到了一起,形成了血肉相連的密切關係,還帶著那麼一點悲壯的味道,生死相依,榮辱與共。二張給武則天排除了老年的孤獨與寂寞,武則天賜予他們富貴與顯耀。他們曾經權傾朝野,勢壓群僚,王爺也好,宰相也罷,誰敢不恭維,就叫他倒霉。誰大獻殷勤,准沒虧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躊躇滿志,恣情任意,八面威風。然而月圓則虧,物極必反,很快從巔峰跌到了低谷。人們唾罵他們是迷惑君主的嬖倖,擾亂朝綱的佞臣,非把他們打倒不可,千刀萬剮,打入十八層地獄。有武則天袒護,他們總算一次次化險為夷,躲過了災難。病中的武則天不能坐朝,也不能理政,麟台監張易之和春官侍郎張昌宗在宮中當權。宮廷之外,卻是另一番景象,群情激憤,千波萬浪,巨濤洶湧,好比是要吞噬二張的海洋。為首的是張柬之和崔玄禕兩位宰相,以及中台右丞敬暉、司刑少卿桓彥范、相王府司馬袁恕己,他們成了中堅力量,共同謀划殺掉二張,策動政變,光復唐室。張柬之在朝臣中威望甚高,又有活動能力。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把目光瞄準了軍界,在手握軍權的將領中尋找同盟。李多祚本是秣鞲酋長的後裔,剽悍勇猛,弓馬更是他的拿手好戲,因軍功晉陞當右羽林衛大將軍,掌管洛陽宮北門玄武門禁軍宿衛。他保持著北方游牧民族的粗獷豪放,講義氣,守信譽,愛打抱不平。張柬之在跟李多祚的接觸中,有了幾分把握,便以話搭話地問道:「將軍宿衛北門,多少年哪?」
「依你的看法,他們有沒有罪?」
「也得替皇上想想,她八十歲了,總得有人侍候。」
武則天也御駕蒞臨,並把他召到身邊來問長問短。年輕人的情緒變化快,武延秀樂得抓耳撓腮,心裏像有隻小鳥在唱歌似的,圓圓的臉龐上漾開了笑紋。他長相標緻,身材頎長而又勻稱,烏黑漆亮的眼睛像熟透了的葡萄一樣又黑又大,每一忽閃,那長睫毛便撲朔迷離地上下跳動著,很能贏得女人的青睞。連驕傲的安樂郡主也愛上了他,主動和他攀談起來。他比比劃划向她描述著漠北的異域風情,一邊講突厥話一邊翻譯給她聽。安樂郡主熱衷歌舞,已經學會了西域傳來的胡旋舞和胡騰舞。她吩咐樂隊奏響了充滿刺|激的外族外域的樂曲,帶頭跟武延秀跳起了突厥舞。宴會一直延續到深夜,盡興而散。
「我要是能重返朝廷,非親手宰了那兩個臭小子不可。」
武則天有所警惕,但又不相信真有人會背叛她。衰老與疾病把她折磨得遲頓了,暈頭轉向,不知防誰好,怎樣防?烏雲愈聚愈多,愈壓愈低,一層蓋一層地遮蔽了皇城上空。山雨欲來風滿樓。空氣緊張異常,又像石頭般的僵硬,春冬相拗,一場暴風雨即將降臨。
「不核實,就不能判。」
「你也是殺死張易之的將軍?」武則天睜了睜眼皮,「我待你們父子不薄,想不到有今天的變故。」
「二張小人,」張說嗤嗤鼻子,「既卑劣,又孤陋寡聞,僅只聽說過伊、周的片言隻語,卻不知道他們的德行。前些日子,魏元忠剛穿上紫色官服,我以郎官的身份前往道賀,魏元忠對客人說:無功受寵,不勝慚愧,不勝惶恐。我確實對他說過:你身負伊尹、周公的重任,拿三品的俸祿,有什麼可慚愧的呢!伊、周身居高位,心懷至忠,自古迄今,誰不仰慕!陛下任用宰相,不教他效法伊、周,教他效法誰?」頓了頓,他的語氣低沉下來:「臣豈不知道,今天迎合張昌宗,立馬可獲高官厚祿。不作偽證,必遭滅族。但臣害怕魏元忠死後,冤魂索命,不敢誣陷。」
武則天一言九鼎,岑義當上了天官員外郎。從此,因親友犯罪而受連累的人,獲得了解放,開始進用。
「臣現在站在殿堂上,當著諸位朝臣的面,不敢說謊。臣實在沒有聽到過魏元忠說那樣的話,只是張昌宗逼迫臣,非作偽證不可。」
「張說曾經吹捧魏元忠是當今伊尹、周公。伊尹罷黜了姒太甲,周公做了攝政王,代理國政,不是謀反是什麼?」
「他忠於職守,不過問政治,從來沒有鬧過事。」
天官侍郎鄭杲的小眼睛滴溜兒一轉,詭譎地說:「中丞大人,為何稱五郎為卿呢?」
「在下深知責任重大,赴湯蹈火,在所不惜。」
「別信這兩個小子的鬼話。」
「而今,先帝的兒子受兩個不倫不類的小子的威脅,岌岌可危,將軍想不想回報先帝的天恩?」
張說含糊其詞。
「啟奏陛下,」張柬之從人縫中間擠出來,拱手對答說,「張易之、張昌宗謀反,臣等奉太子之命,將他們殺了。恐怕泄露機密,沒有先行奏報。在皇宮禁地舉兵誅戮逆賊,驚動聖駕,罪當萬死!」武則天抬了抬額頭,用目光找到了武顯:「噢,原來是你。暴徒既已伏誅,你可以回東宮去了。」
眾人簇擁著武顯出宮,王同皎扶著他上了馬,穿過東坊的柵欄門,到了玄武門。玄武門外廣場,一片銀白,一片寧靜。動亂的羽林軍與輪值的羽林軍大都認識,沒有發生碰撞,各自為營,相對無事。馬車裡坐著張柬之、崔玄啤等文臣。
武顯和二張雙方都怔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
「叛逆事件一再發生,陛下都不加追究,使張昌宗更加以為得計,百姓也以為天命不死,這是陛下姑息養奸而導致他作亂。逆臣不誅,社稷亡矣。請付鸞台、鳳閣及三司處理。
「只要有才幹,就不必糾纏連累不連累。」
「什麼好事?」姚元崇瞧瞧這個,又瞧瞧那個,「看把你們樂的嘴都合不攏。」
武則天雖然惱火眾人老是糾纏不放,但礙於制度,不能輕易否決宰相的奏本。
武則天在延英殿西邊不遠的含象殿宴請朝中權貴。二張的位置都排在宋璟之上,張易之素來敬畏宋璟,武則天又給他們兄弟打了招呼。兄弟九_九_藏_書倆想取悅宋璟,空著自己的座位,向宋璟恭恭敬敬地一揖,說:「明公是當今第一人,怎麼可以坐在下位?」
張易之、張昌宗如同胸膛受了一記重拳,目瞪口呆。半晌才回過神來,一齊怒吼道:「張說跟魏元忠共同謀反!」武則天騎虎難下,非常尷尬。她略一凝神,用手指了指二張:「如實奏來!」
他緊張得全身鬆軟,腳步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飄飄忽忽。走到官門口,同事中同為鳳閣舍人的宋璟拉了他的袍袖一下,壓低嗓子嚴厲地說:「聲譽、正義,至為重要。冥冥中的鬼神,難以欺騙隱瞞呦!不要投靠姦邪,陷害正人君子,只求苟且偷生。」
武則天卻因此病倒了,病情時好時歹,她移住到了迎仙宮的長生殿。迎仙宮是武則天當皇后時興建的,位於武成殿的西北方。宰相們幾個月都見不上武則天一面,只有張易之、張昌宗在她身旁侍候。這年冬天異乎尋常的冷,街市、宮牆和擋風的榆樹林全像被寒氣所殺害了。陰晦的天空,酷似沙塵暴之後呈現的混混沌沌的氣象。刺骨的寒風捲來大片大片的雪花,滿地飛旋,狂暴地掃蕩著街市、原野和村落。黃河和洛河等河流都結了冰。過膝的積雪,填滿了溝谷,遠山和大地覆蓋著鵝絨般的白雪,恍若泛著銀色波瀾的大海。水陸交通都中斷了,洛陽陷人了困頓,餓殍遍野,疫病流行。
許以高官厚祿也好,善言撫慰也好,宋璟一概不買賬。
武則天把頭靠到御榻上,裝作倦怠的模樣,眯上了眼睛。李湛估測她是在拖時間,作最後的掙扎。他喊了一聲「陛下」,堅執地奏請道:「請下制傳位太子。」
「太子哪能再回東宮?」
「朕心裡有數。」
「那正好說明他公正無私,才得到了皇上的允許哩。」
「臣才智低下,見識淺陋,實在看不出誰是罪犯。」
「外來民族,好利用些,我們要設法把他拉過來。」
「朕要留下他侍候,離不開。」
武則天用人,不拘一格,敢於打破傳統與偏見,體現了她桀驁不馴的個性,敢於突破常規的求實創新精神。東突厥汗國與周朝達成和解,默啜可汗放還了淮陽王武延秀。在武延秀被默啜羈留的六年多時間里,父親武承嗣死了,長兄武延基亦被賜死。家庭的不幸,本人的不幸,羸得了人們的同情。
張柬之把密謀詳細告訴了姚元崇。互相約定在成功之前,不得泄露,包括妻兒老小。桓彥范的老母見兒子忙得連請安都不及時了,眼睛都熬紅了,人消瘦了,追問原因。桓彥范是個孝子,不敢欺瞞,如實稟明了老母。老母通情達理,反過來勉勵兒子說:「忠孝不能兩全,應該先報效國家,再考慮自家。」
「宣張說進殿。」
「張柬之誠實穩重,富於智謀,襟懷恢廓,能決斷大事。他年已八十,但願陛下趕緊重用,讓他發出光來。」
「嗯,有道理。」
武則天臉刷地一紅,垂下了頭。國為羞慚,她呼吸急促,猶如一個即將窒息而死的人那樣,癱軟在御榻上。楊再思怕宋璟忤犯天威,出面打圓場,聲稱聖意令其退出殿外。宋璟扭著脖子,脖子上的青筋鼓了起來,像一條條蚯蚓。
武則天批示「照準」。御史大夫李承善和御史中丞桓彥范共同上奏:「張同休兄弟貪贓共四千余緡,依法應判處張昌宗免職。」
「呵,魏元忠身為宰相,語言為什麼竟跟陋巷小人一樣?」
崔玄禕毫不退縮。
「崔玄禕你站攏來點,朕有活說。」
「他奏明了朕,遷就一點,可以赦免嘛。」
「二十余年。」
才沒有人在門上寫字了。
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聲淚俱下。初春耀眼的陽光透進書房的窗欞,把他們的身影照射在一片光明裡。躺在病榻上的武則天愈來愈瘦,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毫無神采。繁瑣的政務她不再過問,既無心思,精力也不濟了。除非軍國大事,其餘朝政都不必直接向她奏請,包括任免官吏,都由宰相們議決,呈報上來交上官婉兒加蓋玉璽生效。張柬之趁此機會又任用了桓彥范、敬暉,以及右散騎侍郎李湛,都擔任左、右羽林軍將軍。張易之和張昌宗有所警覺,找上官婉兒問及此事。婉兒內心恨透了二張,表面虛應著。她那微微上翹的眼睫毛眨動了一下,輕描淡寫地說:「李湛是李義府的兒子,皇上一手栽培的,自然是心腹。桓彥范和敬暉耿介正派,想必不會玩弄陰謀詭計。」
武則天無奈,指令三司,即夏官、司刑和御史台,議定張昌宗的罪行該如何處理。崔玄啤的弟弟、司刑少卿崔昇判處張昌宗死刑。宋璟跪倒在地,堅請道:「請先行逮捕張昌宗下獄。」
武則天從興泰宮返回洛陽宮的第二天,張易之的哥哥司禮少卿張同休、弟弟汴州河南開封市剌史張昌期、小弟尚方少監張昌儀,都因貪贓犯罪,被捕下獄。
「他忠貞不二,反而受罰。正義當前,使人激憤,我為此受到再大的打擊,也不後悔。」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
武則天允許。韋承慶和崔神慶明知武則天在庇護張昌宗,採取應付態度。問案畢,即上奏道:「張昌宗供稱,李弘泰說的那段話,已奏明了陛下。依照法律規定,自首者可以免刑。李弘泰妖言惑眾,應當逮捕治罪。」
「誰不想求福避禍,不要什麼都往犯罪上扯。」
「灞柳風雪」是關中八景之一。他們沒有注意秋色的斑斕和肅穆清冷。魏元忠面對著煙水空濛的灞河,始終沉默著,一口一口地呷著杜康酒,彷彿在品嘗人生的滋味。他是個性情中人,生起氣來賽似閃電撕碎烏雲般的暴怒,朋友面前卻溫順得如同綿羊一樣,率真純樸,說話也不利索了,甚至說不出來了。崔貞慎帶頭給他敬酒,以話搭話,一邊開導說:「皇上的召見,明明在暗示你好好反省一下,到時候會把你召回來的。」
「嗨,」宋璟莞爾而笑,「宋某才智低劣,職務卑微,張卿反說我是當今第一人。不敢當,不敢當。」
「隴蜀並無變亂,陛下派臣前去幹嗎?經受鍛煉的機會很多,此次不敢接受制命。」
午後,宋璟又請求召見,卻接到了高力士傳達的聖旨:宋璟去揚州審理案件。隔了一氣,又亮出手諭,令宋璟査處幽州都督屈突仲翔貪贓枉法案。沒隔多久,又改命宋璟作知內史事李嶠的副職,前往隴蜀甘肅及四川安撫百姓。宋璟公然違抗敕令,不肯接受。他抱著豁出去的姿態,侃侃而談:「遵循慣例,州縣官吏犯罪,官品高的派侍御史審查,官階低的派監察御史處理。非軍國大事,中丞不當出使。」
武則天氣得眼冒金星,雙頰抽搐,指派各宰相會同河內王武懿宗審訊,張說堅持初供不改。敢怒敢言的正諫大夫同平章事朱敬則早已忍無可忍,以大無畏的冒死態度,直言切諫道:「魏元忠一向忠心正直,張說人獄沒有任何正當理由。倘若治他們的罪,會失掉天下民心。」
武則天的病情稍微好轉,天官侍郎、同平章事崔玄禕反覆請求覲見,好不容易才得到允許。就便在長生殿設御座,崔玄禕躬身進殿,叩頭恭請聖安后,措詞婉轉而深摯地說:「皇太子、相王,仁德彰明,友愛孝順,足可以侍奉陛下的湯藥。禁官事關重大,皇家以外的人,不應隨意出入。」
「臣有功於國,」張昌宗申辯說,「所九九藏書犯的罪過還不至於免官。」
武則天自知理虧,也不好動怒,於是採取軟拖的法子,想把事情拖過去。朝臣們不肯依從,司刑少卿桓彥范粗喉大嗓地奏道:「張昌宗沒有什麼功勞,而蒙受寵愛,卻心懷險詐,自己找死,也是皇天降怒。陛下不忍誅殺,是違背天意的不祥之兆。」
「話都說膩了,他奏明了朕。」
桓彥范硬梆梆地甩出一句話來。張柬之往前一站,高高地舉起一隻手:「斬!」羽林軍手起刀落,就地砍下了張易之和張昌宗的人頭,立時響起一陣地動山搖般的歡呼聲。敬暉和薛思行率軍包圍了武則天所住的長生殿,嚴密戒備。人們亂鬨哄擁入了武則天的寢殿。
「當匿名信逼得他無法躲閃時,才向陛下自首的。謀反是大逆之罪,即令自首,也不可以免刑。張昌宗不受極刑制裁,還要國法幹什麼!」
殿中侍御史張廷珪和左史劉知幾圍了壠來,眼睛睜得圓圓的,帶著激昂的情調進行勉勵。
「李多祚怎麼樣?」
張說輕蔑地撇撇嘴,冷笑了一聲。張昌宗見張說盡說些題外的話,急了起來,焦躁地催促道:「少說廢話,快把他們的謀反言論,直接奏明皇上!」
武顯的情緒低落下來,心裏亂了套,渾然一把亂絲,怎麼也理不出一個頭緒來,不知如何是好。退走一挪不動腳步,想說―又無話可說。
武則天靈機一動,乾脆讓韋安石及右庶子、同鳳閣鸞台三品唐休璟聯合審訊。他們準備開審,武則天用了個釜底抽薪之計,命令韋安石兼檢校揚州刺史,唐休璟兼幽州營州都督、安東都護,把兩位宰相分別調往東南和東北兩個方向,審判二張便擱置下來了,不了了之。真是略施小計,即化解了險情,擺脫了糾纏。接著,又命姚元崇充任靈武道行軍大總管、靈武道安撫大使。姚元崇即將赴任時,武則天要他推薦外朝官員中,才德可以勝任宰相職務的人。姚元崇將計就計,竭力薦舉了比他們更堅毅、更老辣的張柬之。
「張昌宗承受特別恩典,臣深知此言一出,就會大禍臨頭,然基於正義,雖死不恨!」雙方形成了勢不兩立的狀態。情急之下,宋璟點到了武則天的血倉上。
武則天不愧為政治高手、謀略家,她也不表態,把擔子往宰相們身上一推,慢條斯理地問道:「張昌宗有沒有功勞?」
「臣這樣作,正是回報陛下的大恩大德。」
武則天命監察御史馬懷素負責審理,並且交待說:「事情不假,審問要迅速,儘快奏報。」
「卿可暫停問案,等候詳細收集證據。」
「但是可靠呀。有他在,可以以一當十。」
殿堂上驟然靜了下來,鴉雀無聲,人們都張開耳朵等待他的下文。
忖度了一氣,他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了。二張又說服武則天在殿堂上親自審問,張昌宗當面跟魏元忠對質。次日,武則天在延英殿設朝,召集太子武顯、相王武旦和諸宰相,讓魏元忠與張昌宗當著眾人的面對質。張昌宗趾高氣揚地走進殿內,向武則天行禮后,扭轉身子向左向右顧盼了一會兒,拱了拱手。魏元忠跨進殿門,殿內殿外的人都把同情的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他那蒼老的面容顯得有些憔悴,額頭上露出刀刻般的幾道皺紋,銀白的鬍鬚拖到胸口,又給人一種倔強和剛毅的感覺。他是宋州宋城河南商丘南人,初為太學生,累年不調不以為意,潛心鑽研設險用兵之道。儀鳳中,吐蕃屢擾邊塞,上書言命將用兵要領,跨入仕途。三次配流,性情不改,正氣凜然,寧折不彎,出將人相,白髮皓首,歷盡人生坎坷,現在又面臨生死考驗。站在對立面的並非鋼鑄鐵澆般的彪漢,又不是英姿颯爽的年輕人,而是一個妖冶如女人似的小白臉,靠陽物供女皇取樂的嬖倖,魏元忠不免又生出幾分愴涼和悲酸,疾首蹙額,仰天長嘆。跟這種為人所不齒的小子交鋒,真是奇恥大辱!張昌宗看見他那氣勢磅礴和巍然屹立的形樣,自愧形穢,腿腳發軟,心像打鼓一樣咚咚咚跳個不停。他自己喊醒自己假戲要當作真戲唱,自己再三給自己打氣,打起精神,把吃奶|子的勁都拿出來,炸開喉嚨,唾沫橫飛,向魏元忠發起了攻勢。他尖聲啞氣,好比推獨輪車一樣,吱吱地直響。魏元忠的臉漲紅了,青筋突起,眼裡射出兩道火一樣的光芒,據理力爭,逐一反駁。雙方指控、辯論,一來一往,無法作出判斷。張昌宗使出了最後一招,啟奏道:「張說聽到過魏元忠說的話,請陛下召見他詢問。」
「將軍武功赫赫,張某不勝欽佩。可是,將軍今天的富貴,是誰賜給的?」
「崔玄禕等都站出來說話,支持桓彥范。
「此人不精細,毛毛糙糙的。」
武則天找到了借口,當即赦免了張昌宗的罪,恢復了他的官職。眾人大失所望,都把一腔怒火發泄到了楊再思的頭上。左補闕戴令言寫了一篇《兩腳狐賦》諷刺楊再思。楊再思實施報復,奏請把戴令言貶出當長社河南許昌市縣令。
「有仇不報非君子,有恩不報是小人。太子,你未必要恩將仇報?」張昌宗雙膝跪倒在地,涕淚交加地討饒說:「太子,你放了我們,我們從此離開神都。」
沒隔多久,連續來了四五批宦官催促結案,並帶著責備的口吻說:「鐵證如山,幹嗎拖延?」馬懷素懶得跟他們啰嗦,直接向武則天奏請道:「單憑一紙訴狀定不了罪,得讓柴明與崔貞慎等當面對質。」
武則天問他,他打量了一眼御座側邊靠後準備記錄的上官婉兒,沒有馬上對答。魏元忠對這位突然出現的原告證人,大為驚恐,迎上前,沙啞地喊著說:「張說,你打算跟張昌宗聯手陷害魏元忠,是不是?」
「臣等有異議。」
「我怎麼知道柴明在哪裡?」
武則天的判處,既不得人心,也違背了自己的心愿。魏元忠平定徐敬業的叛亂,建立了特殊的功勞。後來又多次擔任大總管,抗拒吐蕃與突厥等外族入侵,功績和才千都少有人可比。然而他過於剛強,寧折不彎,不留通融的餘地,缺少狄仁傑的海量,以及左右大局的平衡本領,不能調和正反等各方面的關係,求同存異,輔佐女皇管理朝政。他有狄仁傑的原則性,卻不及他的靈活性,好比打仗一樣,只會直取,而不善於採用迂迴戰術。尤其是始終糾纏著張家兄弟不放,似乎連女皇的私生活也要管住。蟯曉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魏元忠屢遭挫折,就折在「蟯蟯」二字上。以武則天的精明,早已推斷出了二張指控魏元忠誣陷不實。熊掌與魚,二者只能取其一。她的生活自然少不得二張,因此只得犧牲魏元忠。即使昧著良心甩掉了魏元忠,也比魏元忠的手段高明,這就給魏元忠留下了迴旋的餘地,沒有把他一扛子敲死。她心裏通明透亮,也重情義,重意氣。她沒有運用「壁辭」來違避,卻親自召見了他。魏元忠在辭行的時候,也動了感情,流著淚對武則天說:「臣年紀大了,現在前往嶺南,十死一生,日後陛下定有想起臣的時候。」
護送魏元忠赴任的公差來了,談話就此打住,撤了席。魏元忠與崔貞慎等拱手告別,上了馬車。車輪輾過灞橋,愈行愈遠,最後看不見了。張易之獲知此事後,捏造個假名「柴明」撰寫訴狀,緊急告密,指控崔貞慎等與魏元忠陰謀叛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