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能告訴我呢？」

根岸叫來女招待，點了飲品。中岡也讓她撤掉自己的杯子，又重新要了一杯咖啡。

和根岸告別後，中岡馬上打了過去。但就像根岸說的，對方關了機，打不通。中岡就寫了條簡訊，把自己的身份和電話號碼發了過去，請甘粕才生和自己聯繫。

「這個，還沒決定。我打電話去，想請甘粕先生談談感想，我說，這本書太好了，打算馬上就出版。但甘粕先生說，他還有一些自己的考慮，希望重新談談出版日期。」

「試煉？什麼意思？」

「這樣啊？」

「他又從這種狀態中站起來了吧。」

「時隔這麼多年，又聯繫你啊。甘粕先生看上去怎麼樣？」

「是的。」

「為什麼呢？」

「似乎還挺有精神？」

手機里的號碼和大元他們知道的不同。大概是流浪期間換的吧。

「百忙之中打擾您了，真對不起。」坐定后，中岡又道了一次歉。

「不過，甘粕先生在後記中說，這始終不過是自己的想象罷了。而且，萌繪或許也不是自己的孩子。」

「沒有了。我手頭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這本書就這麼擱下了。說實在的，要不是您打電話來，我都要把這件事給忘啦。其實呢，今天我來之前還給甘粕先生打了個電話，但是他關機了，沒聯繫上。」

「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判若兩人。他以前就不算胖，現在更瘦了。不過臉色還不壞，稱不上憔悴。」

「但是」，中岡的聲音低沉下來，「甘粕先生的試煉還遠未結束。」

「他說，他把自己的經歷寫成了一本自傳體小說，想請我看看。我讀過甘粕先生的博客，就問他，是不是把博客上的文章彙集成冊了？他說，博客上的文章只是一個引子，重點在於自己在那之後是如何生活read.99csw.com的。所以，我馬上回答說，我想拜讀一下。我一直關注著那個博客，之後甘粕先生是怎麼過的，我實在很想弄明白。」

「博客停止更新之後，甘粕先生就開始了流浪之旅。用書中的話來說，就是切斷和過去的一切聯繫，去尋找通往未來的大門。但這段旅程是極其殘酷的，他背負著重大的精神負擔。好幾天睡不著覺，為幻覺所困。在各地輾轉時，他甚至覺得，這不是在尋找未來之門，而是在尋找自己的葬身之地。讀來讓人心酸啊。」

「看手記中的內容，甘粕先生沒有再去見自己的兒子。」

「您能理解嗎？」

「抱歉，恕我不便透露。」

「那麼，您是讀過原稿的了。」

中岡起身迎了上去。「是根岸先生吧？」

中岡一邊做筆記，一邊皺著眉。光這麼一聽就讓人心情沉重了。

「甘粕先生回想了一番，想起不少事來。比如，他經常聽謙人君說，當自己不在家的時候，妻子和女兒會兩人一起出去。這時，女兒總會一臉鬱悶，心情極糟。問她怎麼了，她只說沒什麼……甘粕先生在書中寫道，原以為是青春期少女，也沒什麼辦法，就放棄了，但其實她心中或許正萬分糾結呢。」

「我沒問。不過，大概——」根岸壓低了聲音，「他是想把手記作為原作，拍一部電影吧？在後記里，他說，想以這本手記為契機，重返電影界。」

「甘粕先生也這麼想。他調查了一下TADOKORO過去的行動，發現他的確到東京去得非常頻繁。TADOKORO是獨身，卻曾經對周圍的人說，自己有個孩子。」

「去了那人的公司，可是——」根岸聳聳肩，兩手一攤，輕輕搖頭，「TADOKORO已經死了，是上reａｄ•99cｓw•ｃｏｍ吊自殺的，而且也是三年前，在甘粕先生的女兒死後大概兩個星期。」

根岸用小勺攪著咖啡，表情像是在回想。

「內容是什麼呢？」

根岸用指尖撓撓面頰。

根岸詫異地皺眉道：「莫非甘粕先生有嫌疑？」

中岡用圓珠筆的筆頭指指根岸的胸脯。「您知道甘粕先生的聯繫方式？」

「因為手記里基本上沒出現他的兒子。」

「甘粕先生渾身虛脫，僅僅憑著一點『不能死』的信念，頑強地撐了過來。他告訴自己，如今可以做的，唯有活下去而已。於是，他重新開始行走，周遊各地，接觸各種各樣的人，一點點愈合自己的傷痕。這些篇章特別感人，富有文學氣息。」

「也就是說，您二位以前就認識？」

中岡遞上名片，自我介紹。對方也遞過名片。上面印著文藝書籍編輯部總編的頭銜。

中岡一邊點頭一邊做筆記。既然原本就是電影導演，會這樣想也是理所當然。

男人在店裡四處張望，目光停留在中岡放在桌上的紙袋上。那是一家有名的超市的袋子，也是相認的標記。

「那當然。」

根岸又點了一下頭，開了口。

「在電話里，您說是從大元先生那兒聽到我的名字的，對吧。」

根岸張了張嘴，又閉上了，舔了舔嘴唇，才說：「是一部力作。」

中岡略微直了直身子，把咖啡杯端到嘴邊。「甘粕先生有什麼反應？」

「光憑這些……」

根岸大口喘著氣，喝了口咖啡，抬起頭來。

中岡下筆如飛，寫下「自己眼中所見之事」。「非常感謝。」

根岸似乎明白了，點著頭道：「要是這樣，您就算聽了手記的內容，也不會有什麼幫助的。」

比如，根岸繼續講述，他幫助一對幼子被殺的夫妻經營玩具店、告九-九-藏-書訴一名因偷竊被知名企業開除的白領，如何熬過無家可歸的日子，等等。他還帶著一條名叫「貝」的黑狗，作為旅途上的伴侶。

「誒？」中岡從筆記本上抬起頭來，「真的？」

「接下來這些細節，請您務必不要外傳。其實啊——」根岸舔了舔嘴唇，續道，「他找到了女兒自殺的原因。」

「不是這麼回事。其實，我想了解的是他的兒子，甘粕謙人先生。不知道在博客結束后的時間里，他們的父子關係怎麼樣了。」

女招待端來兩杯咖啡，中岡沒加牛奶，直接端起杯子啜了一口。

「這……或許可以斷定了。」

「的確有這麼個策劃。應該是去年一月的時候，甘粕先生突然聯繫我，說有份稿子想讓我看看。我們有八年沒見過面了，還有點小吃驚呢。」

「即便是為了調查，也不可以嗎？」

中岡屏息道：「難道是知道女兒自殺，自己也不想活了？」

「尚未出版的作品，是不能隨隨便便泄露出去的，這是原則，更別提這是以實際經歷為基礎寫成的自傳體小說了。事關隱私啊。」

「哈哈……那麼，你們都談了些什麼？」

「對，只寫到博客上那部分為止。」

「是的。我正在查一樁案子，需要調查一下甘粕才生先生，所以正在詢問和他相關的方方面面的人員。聽說貴社原定出版一本甘粕先生的書，對嗎？」

「甘粕先生去見那個TADOKORO先生了嗎？」

「考慮？什麼考慮？」

「寫得怎麼樣？」

「後來，您二位還聯繫過嗎？」

「好像是的。這本書什麼時候出版？」

「也不算吧，表情很平靜，但總覺得氛圍有點異樣。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叫做達觀呢。」

根岸有點猶豫，但還是說了聲「那好吧」，掏出自己的手機。

「終於read.99csw.com，甘粕先生達到了一種境界：自己眼中所見之事，並無是非之分。內情與真相，都一樣蒼白無力。他從妻子、女兒、兒子那裡，已經獲得了幸福的往昔，他說，這也很好。」根岸長長吐出一口氣，「以上就是手記的概要。」

「知道啊，不過只知道手機號。他好像沒有固定的住所。」

「只替他出過一次書，是電影《凍唇》的小說版。書賣得不錯，評價也很高，我向他提議，來個第二彈，結果卻無疾而終啦。我還以為甘粕先生再也不想出書了呢……」

中岡沉默著，點點頭，他同意根岸的看法。

不不不，中岡搖著手。

「用充滿現場感的筆觸，詳細描寫了悲劇發生后，自己是如何一路走來的。」

「博客上只寫到六年前為止，書上還寫了之後發生的事情，對嗎？」

「糾結，指的是……」

根岸皺起鼻子，稍微想了一會兒，終於不情不願地點了頭。「您可別說出去啊。」

「具體是怎樣的呢？能不能把大致內容告訴我一下？」

這倒讓中岡很意外。兒子是甘粕才生唯一留存在世上的親人，就算他不記得父親了，按常理來說，甘粕也該很挂念他才對啊。

「鑒於萌繪小姐敏感的性格，甘粕先生指出，她甚至可能對自己的存在本身都產生了疑惑。母親與人通姦生下的孩子，是不是可以厚顏無恥地活在世上？種種要因在她心中膨脹，終於爆發，釀成了那起悲劇。這就是甘粕先生的推理。不過，也無法去確認了，因為相關人員都已經不在人世了啊。」

杯里的咖啡還剩一半的時候，咖啡廳的門開了，一個穿著西裝的男人走了進來。他大約四十五歲左右，塊頭不大。

是的，對方有點緊張地回答。大概沒怎麼和警察打過交道吧。中岡甚至能聽到他略顯雜亂read.99csw.com的呼吸聲。

「理解倒是能理解，不過，或許有什麼地方可資參考，所以還是要請您跟我說一下概要，拜託了。」

「甘粕先生在一家鄉下電影院遇到了一個男人。文中用英文字母A來代替。兩人都喜歡電影，就聊了起來。走齣電影院后，又一起去喝酒。A似乎並不知道他就是甘粕才生，說了一番奇怪的話。他說，自己有個朋友，為了見女兒，每個月都會到東京去一次。這個女兒的母親是有夫之婦，和丈夫還有一個兒子。而這位丈夫，似乎是個著名電影導演——」

「萌繪小姐肯定已經發覺了，母親帶著她去見的那個男人，其實是她的親生父親。她明白這是對戶籍上的父親的背叛，明白母親有外遇，對此產生的罪惡感折磨著她。我覺得這樣的推測並非空穴來風。」

中岡深吸一口氣。「為什麼這麼說？」

「那當然。」

「當然是問A，他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A不肯回答，甘粕先生就挑明了自己的身份，說自己的女兒自殺了。A聽了這話，面色蒼白，說雖然是朋友，但那人和自己並不熟，那人的女兒的事情，也是聽別人說起的，不知真假。甘粕先生說無所謂，堅持讓A說出那人的姓名，A終於說，那人叫TADOKORO，還說出了工作單位。啊，只不過，TADOKORO是個假名，真名我不能告訴您。」

「說起這個，是關於什麼事件的調查呀？」

根岸苦著臉。

「還有一點，」根岸說，「A還說，那個女兒在三年前自殺了。時間上也完全一致。」

「於是，甘粕先生產生了新的苦惱。他又不明白了，自己對家人來說究竟是什麼？妻子和女兒的心在哪裡？自己以為是家庭的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麼？他完全看不透。猶如靈魂出了殼，連活下去的力氣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