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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魚 第十章

金魚

第十章

賽普開始往後退,一直退到桌子和一個二三十加侖的魚缸之間。他咧開嘴,像要進行一場困獸之鬥似的,對我露出誇張的笑容。「我知道你的朋友已經趕過來了,」他不慌不忙地說道,「把你的手槍拿出來,扔到地上,趁你還有時間——還留著一口氣。」我沒有動,看著他眼睛上方粗而彎曲的頭髮,又直視著他的眼睛。我心裏明白,如果我現在動一下——哪怕是做他命令我做的事情——他也會開槍。
「保險公司,」我說道,「這是一場交易。一共有兩萬五的報酬。五千給那個告訴我信息的女孩。她是通過正當渠道獲得的信息,這份錢是她應得的。一萬給我,我做了所有的工作,而且還冒著生命危險,時不時被槍指著。還有一萬由我給你的。理論上,你拿不到一分錢。還有什麼問題嗎?這個提議怎樣?」
他遲緩了一會兒,點點頭。「水黴菌。」他把魚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將它的背鰭展開。那片背鰭呈鋸齒狀,已經出現了裂口,參差不齊的邊緣上長著一些青苔狀的白色物體。
「有的能治好,」他說,「有的就治不了。比如說,如果魚鰾出了毛病,就治不了了。」他抬頭看了我一眼。「以防你誤會,順便說一句,這個傷害不了它,」他說,「你可以打死一條金魚,可你卻不能像傷害一個人一樣傷害它。」
他舔了一下嘴唇,繼續盯著我。他的聲音再次響起,顯得疲倦而溫和。
我搖搖頭,繼續微笑地看著他。「這是你唯一無法得到的東西——除非你交出來。」
「像人一樣,」我說,「我是說,這些魚。它們有時候也會https://read.99csw.com出毛病。」
「這一整年都沒見過偵探,或者跟偵探說話了。你是哪一派的?」「你猜。」我說。
賽普回到金魚屋。他那枯瘦的拳頭裡握著一把閃亮的0.45英寸柯爾特手槍,槍管像一個人的前臂那麼長。
那陣腳步聲已經上了樓梯。腳步聲聽起來有些拖沓,似乎其中有人在掙扎著。
「聽著,」他輕輕說道,「你也許剛接觸這個案子,它對你來說還很新鮮,你想要對這件案子有所突破。但是對我來說,我已經和它糾結了20多年,不止我,還有很多其他人,他們有一些也很聰明,但最後他們都知道我手裡並沒有不屬於我的東西。從來就沒有過,是別人拿了它。」
賽普坐在那裡,紋絲不動。他那兩隻緊握在膝蓋上的大手也沒有動,眼睛死氣沉沉地盯著我。
他放下刀片,拿一根棉簽浸入一些紫色的液體里,然後塗在那些刀切過的地方。隨後他把手指伸入白凡士林罐子里,又塗了一遍。他把金魚放進房間一側一個單獨的小魚缸里。那條魚在魚缸里安安靜靜地游著,看上去怡然自得。
他傾身向前,雙手從兩個膝蓋骨上移開,緊握在一起。這雙粗糙的大手當年曾干過不少粗活。他的頭微微向我的方向傾斜,粗濃雜亂的眉毛下,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睛顯得十分冷酷。但他的聲音卻保持溫和。
我吐出一圈煙,將手指戳進煙圈裡。「因為我工作的緣故,我必須叫你賽普。」
「請叫我華萊士,先生。」
我一動不動。那個男人死寂的眼睛中透露出一種瘋狂。我不敢動。
「你是屬於哪一派read.99csw.com的?」賽普突然問道,「我原來覺得你是個偵探,但現在我不太確定。」
我看得出來,他並不信我。「我當時一定是在跟他開玩笑。」他獃獃地說道。
「你告訴他你有那些珍珠。」我說。
「但你不能擺平那些騙子之類的,」我說,「他們永遠不會消停。隔一段時間就會有那麼兩三個人,足夠有錢,也足夠卑鄙,跳出來擊敗你。他們會想方設法找出他們想要的信息。他們會綁架你妻子或者把你帶到叢林里去,給你一點兒教訓。而你將不得不面對這一切……現在,我有一個體面且適當的提議。」
我瞪著他。我已經說了我該說的話,現在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從牆壁上挪開身子站直,把煙頭丟在木質地板上,踩滅,然後轉身準備離開。
「你對魚很感興趣?」他問道。他的聲音十分溫順,小心翼翼,是很長時間里待在牢房裡或放風的院子里所養成的喃喃地低語。我搖搖頭:「不是特別感興趣。那只是一個借口。我大老遠跑來這裏找你的,賽普先生。」
他挑起灰色的寬眉毛看我。他的眼睛深陷著,幾乎沒有顏色,眼神令人難以捉摸。我走到他身邊,看著他抓著的那條金魚。
「真菌?」我問道。
裏面有一些細長的魚,比如金鏢魚和長著奇特長尾巴的日本紗羅尾金魚;還有一些玻璃旗魚,魚身像彩色玻璃一樣透明;小孔雀魚大概有半英寸長;斑點水泡眼魚看起來像新娘子的婚紗;體形碩大、動作遲緩的黑龍睛金魚長著一張青蛙臉,一對望遠鏡般突出的眼睛以及一些多餘的鰭,它們在綠色的水裡慢慢遊動九-九-藏-書,好像一些覓食的大胖子。房間里的光線大多來自那扇傾斜的大天窗。天窗下那張空蕩蕩的木桌子旁邊,站著一個瘦削高挑的男人。他左手抓著一隻不斷蠕動著的紅色金魚,右手拿著一個背面貼著膠布的安全刀片。
我搖搖頭,目光繞過他的肩膀,看著那些魚在平靜的大魚缸里游弋。我感到有些疲憊。房子里的安靜氣氛讓我的腦海里一下子掠過了多年前的一幀幀恐怖畫面。在黑暗中穿行的火車,藏在郵車上的劫匪,一道槍的火光,地板上死去的郵差,一滴從水桶上緩緩滴下的水,一個藏了19年秘密的男人——幾乎把這個秘密完全掩蓋了。
「沒有人能動得了我,」他說,「白宮經過調查研究之後,直接赦免了我。我只想要一個人待著。」
三個人先後出現在房間里。
他從我身邊走過,離開房間。我看著那些魚,咬著嘴唇。我聽到了汽車引擎的聲音,還不是很近。接著聽到了抽屜被打開又關上的聲音,明顯在附近的房間里。
「聽著,」他說話的聲音依然很溫和,「我花了時間,我知道這件事的方方面面。我知道他們不會停止猜想——只要還有活著的人記著這件事。我知道他們總會時不時派出一些年輕的傢伙,把這件事攪起來。那也行,我不會耿耿於懷。現在,我該做些什麼才能把你送回家去?」
「那個郵差拿了,」我說,「當然。」
剛剛聽到的那輛車似乎已經開到門口,「嘎吱——」剎車聲響過後停住了。一陣腳步聲傳來,從花園小路一直走到門前的台階。樓下突然傳來幾聲尖叫,是一個人被抓住時所發出的驚呼聲。
我沒九九藏書有說話,微微一笑,望著他。
「啊,」他說,「我想起來了。」
瘦削的男人擦了擦手,坐在長椅的一邊,用毫無生氣的眼睛看著我。很久以前他曾經是個很英俊的男人。
他抬起頭,看上去正在記憶中搜索著。但這個人名對他來說似乎無關緊要。
「你犯了一個錯誤,」我慢慢地說道,「記得一個叫皮勒·馬爾多的傢伙嗎?」
他把魚按在木桌上,將背鰭上那些參差不齊的部分剪去,又展開魚的尾鰭,也修剪了一下。那條魚已經停止了蠕動。
他的聲音變得更加溫和了:「聽著,偵探,我在這裡有一個不錯的家,生活得十分平靜,沒有人再來打擾我,也沒有人有權利打擾我。白宮直接赦免了我。我沒事養著金魚玩,並且我也很喜歡我所照顧的一切。我沒有虧欠這個世界一分錢。我已經付出代價了。現在我妻子有足夠的錢供我們生活。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不被人打擾,偵探。」他停了下來,搖搖頭。「你們不能再毀掉我了——再也不能了。」
「你在萊文沃斯認識的一個傢伙,」我說,「一個矮個子,把面值20塊的鈔票撕成兩半,然後把假的另一半粘上,因為這個坐的牢。」
賽普一眼不眨地看著我,他嘴角的弧線變深了。
他用槍指著我,說:「我這把槍里有珍珠,有六顆鉛的珍珠。我能在60碼開外射中一隻蒼蠅的鬍鬚。你不是偵探。現在就滾回去——告訴你那些新朋友,我隨時準備著把他們的牙齒射下來,任何一天過來都行,星期天會多送一粒子彈。」
他站起來,伸出一隻手。「等一下,」他嚴肅地說道,「我會證明給你看。」
偌大的九*九*藏*書房間里到處都是魚缸,支撐架上有兩層魚缸,長方形帶金屬邊的大魚缸也有好幾個,有些魚缸的燈從上往下照,有些則是從下往上照。魚缸玻璃上長滿水藻,水草很隨意地裝點著,缸里的水呈現出幽靈般的綠光,在這一片綠光里,五顏六色、各種各樣的金魚游來游去。
「聽起來挺不錯的,」他頗有風度地說,「除了有一個問題,我手上沒有那些珍珠,偵探先生。」
我揮動手中的煙,繼續說道:「我們不知道他說了多少東西,不過那個訟棍和那個女孩現在在奧林匹亞。夕陽也在奧林匹亞,只不過他已經死了。他們殺了他。我不清楚他們是否知道你住在這裏,但他們遲早會知道。就算不是他們,還會有別人。你可以擺平那些警察,如果他們找不到那些珍珠而且你又沒試圖賣掉的話。你也可以擺平保險公司甚至是郵局的人。」
「那只是表面上的,」我不急不慢地說道,「我可以證明我是個偵探。你是個前科犯,而且你拿著這桿槍又是重罪。放下槍,理智一點兒說話吧。」
我的手指擺弄著一根香煙,對他笑了笑。
「水黴菌,」他說,「就沒那麼糟糕。我幫著這個小傢伙兒修剪一下,他就能變得非常健康了。我能為你做些什麼,先生?」
「也許。不過要緊的是,他並不覺得你在開玩笑。前不久他到這個地方來,還帶了一個自稱為夕陽的朋友。他們在某處看到你,皮勒認出了你。他開始盤算著怎麼弄到一些報酬。但他是個可卡因癮君子,而且他晚上睡覺會說夢話。有個女孩走漏了風聲,然後又有另一女孩和一個訟棍。他們兩個拿熨斗燙他的腳,他因此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