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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複發

第四章 複發

「包括這個東西嗎?」雷昂彎下腰,從床下拉出一隻塑料袋,將它高舉在攝像機前。
這位精神科醫生一點都沒變老,還是跟以往一樣留著一頭扎著馬尾的灰白長發。他似乎想方設法要跳脫出既定的框架。像是皮褲、牛仔靴,還有他脖子上的燕子刺青等,這樣的怪異裝扮在雷昂還是孩子時,是離經叛道的行徑,現在卻成了流行時尚。雷昂試圖在沃瓦爾特身上找出歲月留下的痕迹,不過只在相當細微的地方有所斬獲:稍嫌明顯的法令紋、略顯暗沉的黑眼圈,以及取代了珍珠耳環的細緻銀耳環。
沃瓦爾特似乎正仔細觀察著雷昂的反應,不過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從這位醫生踏進屋子的那一刻起,雷昂就覺得好像回到了那段接受精神治療的日子。那段時間佔去了他大部分的童年歲月,當同齡的男孩到人工湖邊玩耍、到砂石場地踢足球或者在花園的樹屋裡敲敲打打時,坐在他面前的這個男人會在他全身上下貼滿與電腦連接的線路,並且以無數的問題不停挖掘他的靈魂。
雷昂有太多不堪回首的過往經驗,都跟這個姓氏連在一起。不過現在他清楚地知道,他的第一對寄養父母並沒有錯,他能夠理解他們急於擺脫他的心情,儘管那個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不被疼愛的寵物,因為無法成為訓練有素的貓狗,而要被送回動物收容所。
「看吧,這是再自然不過的反應。夢遊者在他人看來如同鬼怪,但是他並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
「從我們最後一次見面到現在,真是恍若隔世,不是嗎?」
這一點都不意外。
成為孤兒的雷昂在醫院清醒過來的頭幾天,幾乎就像生活在潛水鐘里一般。他聽了醫生的診斷解說、兒童心理學家的建議,以及那位來自青少年福利局的女士的說明,卻無法理解他們的意思。他們檢查他的身體、照顧他,最後將他轉交給他的寄養父母,他們的嘴唇不停地動、持續發出聲音,對雷昂來說,卻沒有任何意義。read.99csw.com
「雷昂,相信我,你不是一個壞男孩。」視頻中的沃瓦爾特說。雖然錄像質量很差,但是雷昂仍可從當時的眼神中看出來,那時候的他已經不相信這個醫生的保證了。
「沒錯!它是動態感應的,也就是說,只要你一起身,它就會啟動攝像機制。這次我們破例放棄了頭部電極片,那是用來測量你腦波、肌肉波動以及眼球運動的裝置。現在沒了線路的束縛,你可以毫無阻礙地自由活動。只是,請幫我一個忙。」
沃瓦爾特站起身來,走到雷昂身旁,凝視著電視屏幕。
直到今天還是沒人知道,雷昂當時是否真的想對九歲的安德烈做出什麼不利的事。至於他是怎麼從樓上走到安德烈的房間,也是個未解之謎。因為摩爾家的樓梯是懸浮式的設計,並沒有加裝扶手,即便在清醒的狀況下行走,都必須特別留意。此外,最令人費解的就是那把麵包刀了。夢遊中的雷昂被安德烈的母親逮到時,正用雙手握著這把刀,就像拿著匕首一般,正對著沉睡中安德烈的胸口。然而這把刀並非來自摩爾家的廚房,雷昂自己也無法解釋,他是如何取得這把刀的。這次的事件讓雷昂感到惶恐不已,而且,假使摩爾太太沒有被木頭地板的軋軋聲驚醒而來察看的話,又會發生什麼事呢?至於安德烈自己,則對這位夢遊的訪客以及他的性命威脅一無所知。
「這還真是個好東西。」
「你知九-九-藏-書道嗎?不久前我才在一個座談會上再次提到你的案例呢!」這位精神科醫生突然說。
麵包刀事件發生后的第二天早上,摩爾夫婦就告知青少年福利局,他們再也無法忍受雷昂在他們家多待一秒鐘。之後,雷昂在兒童之家待了幾天,便在納德家找到了棲身之所。膝下無子的納德夫婦性情和藹,極度渴望擁有一個孩子的他們非但沒有因為雷昂的過往而放棄收養他,更做出了一個再正確不過的決定:讓雷昂接受沃瓦爾特醫生最好的心理治療。就算他們無法負擔那些昂貴的檢查費用,仍舊咬牙苦撐下去,錄像分析就是其中一例,而當初錄下的帶子今天再次被雷昂從地下室給挖了出來。
「那為什麼我的手中握著一把刀?」
「雷昂,你知道我們今晚有什麼計劃嗎?」沃瓦爾特在視頻中問道,雷昂對他點點頭作為答覆。就算到了今天,沃瓦爾特的聲音聽起來還是跟那時候一樣。屏幕上看不到這位精神科醫生,因為他站在攝像機後面,而出現在攝像機裡頭的小雷昂則緊張地眨著眼睛。雷昂已經連續三個晚上都只睡了幾分鐘,嚴重缺乏睡眠的他眼睛布滿血絲,看來相當疲倦。
「你還保留著當初的老帶子?」沃瓦爾特從屏幕上看到第一段的影像時,吃驚地問。這些影像記錄是沃瓦爾特醫生在最後一次治療時,送給雷昂作為治療成功的贈別禮物。
他用遙控器啟動電視,不過擺在電視機下方的老式錄放機就必須用手操作。一個小時前,他才從地下室將這台老機器抬上來,清除了累積多年的灰塵之後,將它接上液晶大屏幕。真是個奇迹!這個笨重的大怪物居然還能動,不過盒式錄像帶轉動時發出的軋軋聲,聽起來像是沒有上夠潤滑油的齒輪。
多年以後的這一刻,雷昂首次說出這些話,他不由自主地眼眶泛紅,胃部https://read.99csw.com脹氣讓他很不舒服。
「幫什麼忙?」
「裝在你頭上的是經由無線電遙控的感應式睡眠攝像機。」沃瓦爾特用平靜的聲音解釋說。
沃瓦爾特皺著眉頭答道:「什麼叫作『又』?關於這點,我們不是已經仔細討論過了嗎?雷昂,你是個夢遊者,這個國家有數以千計的夢遊者,而你不過是其中之一。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雷昂十一歲的臉龐以特寫鏡頭出現在稍稍褪色的泛黃視頻里,那時候的他長得圓滾滾的,不像現在這麼身材修長。視頻里的他直挺挺地坐在兒童房裡的床邊,床單上印著當時最受歡迎的足球隊的徽章,而背景的衣櫃門上則貼著一張邁克爾·傑克遜的海報。這兩樣都不是他自己挑的,同樣地,那張床、那個房間,以及擁有他監護權的寄養父母,通通不是他自己選的。現在的寄養父母已經是第二對了,不過卻是第一個替他找醫生診斷出他的病症的家庭。
當時,雷昂還沒有把克勞斯和瑪莉亞當作自己的父母看待。他十歲的時候,一名厭世者釀造的車禍奪去了他親生父母的生命。那個患有憂鬱症的酒鬼故意逆向行駛,想要迅速了斷自己的生命,在沒有踩剎車的情況下,正面衝撞造成三名無辜受害者的死亡。只有兩名乘客在車禍中活了下來,其中一名就是雷昂。他還清楚記得,當對面來車的大燈突然出現在他們的前方時,他和妹妹正跟著車上收音機播放的《黃色潛水艇》一起哼唱。另一名倖存者則是那位「幽靈」駕駛,大難不死的他僅受到鎖骨骨折的小傷。面對這般諷刺的命運,大概也只有魔鬼才笑得出來。
雷昂在最後一刻攔截到這位正啟程前往東京開會的精神科醫師。於是,原本已經在往機場路上的沃瓦爾特醫生,特地繞道到雷昂的住處,探視他以前的病人。
雷昂點頭表示認同。十九九藏書七年前,他父母憂心忡忡地把他帶到沃瓦爾特的私人診所。
對於雷昂的開場白,沃瓦爾特醫生報以一個諒解的微笑,然後放鬆地坐在沙發上。「居家探訪雖然不是我每日的例行工作,但是我必須承認,你再次引起了我對你的好奇心。」
「這是一個實驗,一個至今不曾以你這個年紀的兒童作為對象的實驗。不過這個實驗絕對安全,你不會受到任何傷害;我只是希望你知道,現在要進行的實驗不會違反你的意願強制進行,如果你不想參与這個實驗,可以老實跟我說。」
沃瓦爾特幽默的玩笑讓雷昂露出了笑容,可他的眼神依然充滿憂鬱。「我就是不知道沉睡中的我都做了些什麼啊,而且不管怎麼努力,我也都想不起來。」
「我想是的。」
「還好,應該不會疼吧?」
「是五個房間。不過的確不容易,簡直就像大海撈針一樣困難。」
「這是我們研究團隊唯一的一部動態感應式攝像機,它的價錢高得驚人。因此,請不要戴著它去淋浴沖澡。」
「天啊!」當孩子從袋子里抽出一團無法辨識的東西、拿到攝像機前面時,沃瓦爾特不禁喊叫了出來,「這是什麼鬼東西啊?」
摩爾。
「那麼,如果我又做壞事呢?」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你今晚要戴著這個攝像機睡覺。」
「那為什麼摩爾家的人要我離開呢?」
「藉著你頭上的錄像裝置,我們可以證明,一切都能有個合理又無害的解釋。」年輕的沃瓦爾特醫生在錄像帶中說。
說這些話的同時,這位精神科醫生也走到了鏡頭裡。有好一會兒,他的背部擋住了鏡頭,似乎試圖將某個東西固定在雷昂的頭上。當沃瓦爾特再次退出鏡頭前,這位少年的額頭上便多出了一圈閃亮的金屬環,上面固定著一個如拳頭般大小、類似礦工頭燈的東西。
「你這裏真漂亮,」在將近二十年後的今天九_九_藏_書,這位精神科醫生眼睛凝視著雕花天花板說,「不但有電梯,還有面向南邊的陽台和拼花地板,要在這一區找到這樣的老建築應該很不容易吧?我猜,有六個房間?」
「是什麼理由讓你想要再見到我?」
雷昂站起身來。「我很樂意讓你看看原因何在。」
「不會的。」沃瓦爾特笑著說,「我們已經鋪上海棉墊了,不過當你躺下時,或許還是會感到有點硬邦邦的。」
「這個攝像機會錄下我在睡眠狀態中所做的任何事嗎?」
娜塔莉在散步時,無意中發現了那張出租廣告。儘管他們寫信給出租者,卻不抱著任何希望,他們甚至還開了一個玩笑:這麼一塊上等肉,應該刊登在豪華房屋中介公司的漂亮宣傳冊里,而不是貼在路燈上。
「謝謝你這麼快就趕來了!」
直到收到管理委員會的通知、正式成為這間房子的承租者,他們才相信自己夢想成真,其間等了整整一年的時間,並且遞交了數次公民資格的證明文件。雷昂至今仍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能夠打敗一大堆競爭者,租到這間房屋。理論上來說,這棟大家搶破頭且租金不菲的住宅,只會租給有固定收入的房客,像他和娜塔莉這樣以接案子為生的自由工作者,是不可能得到這樣的機會的。
「她一定是因為很害怕,才會做出這樣激烈的反應。你自己也知道,她親眼看到你所做的事,換作是你,應該也會受到嚴重的驚嚇,對吧?」
他們坐在客廳談話的同時,沃瓦爾特醫生的計程車在汽車禁停區等候著。儘管如此,沃瓦爾特醫生卻仍舊一派輕鬆悠閑的模樣,跟雷昂久遠記憶中的他沒什麼兩樣。經過多年以後,再度和沃瓦爾特醫生面對面坐著,那種感覺相當詭異。
我站在她兒子的床前時,為何手中會握了一把刀?
「摩爾太太認為我可能會是個殺人犯,她曾歇斯底里地當著我的面這麼指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