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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黎芮打來的。她的名字總是能讓我輕快不少。
我打聽了一下情況,據說死者是個漂亮的護士,被發現的時候身上不著寸縷,消息一下子就傳開了,記者們蜂擁而至。
肚裏的腸子在迅速地糾結,臉上我卻裝得若無其事。「水。」我回答道。
我的嘴角有點歪了。
接警了就必須馬上趕過去,看來老天是橫豎不讓我開柜子了,我只好笑著放棄。
「是。」我迅速地跑了出去,找地方揉肚子去了。
不管怎麼說,民警的大意我還是明白了。發生了一起強|奸案,而且死人了。那還等什麼,趕緊上路吧。
就拿這起碎屍案來說吧,原本王老頭在拾糞,我在暖被窩裡睡覺,大家都被這件誰也不曾料想的事情裹挾了進去。消息在局裡傳開的時候,每個人都在慌亂地抵觸:這件事情應該發生在某個好萊塢大片裡頭,幹嗎要發生在我們這個小地方?
「切!浩哥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強|奸案件發生,誰不知道?」
我一時蒙了,不明白他在說什麼。等湊近了看了看屏幕,再看看老鄭的鍵盤,我終於明白了:老鄭的英語不好,生平又不喜歡求人,為了學會打字,鍵盤上都被他貼了膏藥,「h」上寫的是「愛趣」,「o」寫的是「歐」,估計這「2」變成下標字太小,老鄭看不清楚,於是好好的一個「h2o」就被他變成「愛趣三歐」了。
我差點沒把手機掉地上。
「浩哥,緊急求助……」
「我剛買了一條魚,忘記讓魚販幫我殺了……」
也許我應該到退休返聘的老鄭那裡求助,看看是否有些收穫。
「有案件了是吧?」小芮沒等我說完就開口了。
說實話我很反感這樣嘩眾取寵的宣傳報道,如果我們面對的是自己親人的死亡,我們的悲哀可會因他的美醜而有所不同?還會揭去他最後一塊遮羞布並大肆宣揚嗎?
碎屍案還沒告破,新案件還在源源不斷地產生。當法醫幾年我多少摸到了一些規律,我知道一年中哪個時段哪類案件會高發:像今天這種雷擊案件春夏多發;元旦、春節前後與錢財有關的凶殺案件明顯增多(別忘了小偷、搶劫犯也要過年);溺水案件多半發生在夏天;秋冬農閑季節由賭博誘發的案件明顯增多。
回想著這些記憶中零亂的碎片,我來到了老鄭的門口。今天他不在。他的辦公室在這棟樓里最不起眼的一個角落,陰暗得白天也要開read.99csw.com著大燈,而且旁邊的房間就儲存著大量的解剖標本。
背地裡我偷偷地管老鄭叫「愛趣三歐」,這說起來是有典故的。有一次我拿一份打好的報告請他看看,老鄭在電腦上看著看著突然透過厚厚的老花鏡,瞟著我,問道:「這愛趣三歐是個什麼東西?」
其實在我們國家是沒有「強|奸殺人案」一說的,強|奸案的犯罪嫌疑人殺死被害人,那是強|奸罪的加重情節,也就是說會比一般強|奸罪判得重,但是法院判決時還是以「強|奸罪」論處,絕對不會出現「強|奸殺人罪」,也不會判「故意殺人罪」。
上次的碎屍案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我們一點進展也沒有:碎屍案件常見的各個偵破方向,諸如死者是誰(行話叫屍源)、分屍手段、包裝物等我們都碰了壁,案件的偵破工作好像走進了死胡同,這個案件的卷宗里,死者姓名一欄還無奈地填寫著「無名」。也許這個案件要石沉大海了,我不得不考慮這種可能。
這間辦公室終年瀰漫著刺鼻的福爾馬林氣味,更不要提那些猙獰的標本讓普通人是如何難以接受,所以老鄭的房間永遠是整棟大樓最安靜的地方,甚至連他出門都沒必要鎖門。
「小芮,我有件事……」剛拿別人開涮馬上又要求人,我有點訕訕的。
我鎮定自己,走近現場。那是醫院的一間單身宿舍,幸好它還沒有被媒體記者破門而入。死者就是這家醫院的護士,28歲,302房間,房間正對著樓梯口。
小芮這丫頭總是讓人覺得不該來做法醫。一個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做什麼不好,來做這個又臟又臭的法醫。剛來的時候我就問過她這個問題,誰知她說她自己原來是學臨床的,大三主動轉專業學的法醫,這個決定她是經過認真考慮的。
自己的死穴被點到了。小芮在電話那一頭的偷笑怎麼聽起來那麼奸詐?
剛剛在投影儀上看到的現場,我並不陌生,那是一片離村子很遠的農田,村民們在一個小土包上建了一個雨棚好方便躲雨。略高的地勢、潮濕的屋頂,加上前幾天的陣陣春雷,你不難猜出那裡發生了什麼:這個地方已經是第二次有人遭雷擊死亡了。第一次雷擊死亡事件,我去過那裡。我知道按照gb50057—94國家建築物防雷規範,這塊地方不夠安裝防雷設施的標準,但問題是,老天打雷之前讀過這https://read.99csw.com個國家標準嗎?
我想叫上小芮,但又有些猶豫。這段時間局裡大小案件不斷,小芮連續一個多月沒休假了,今天好不容易有個機會和魚英勇搏鬥,我好意思喊人家嗎?
「怎樣?」
我站在窗前,想藉著太陽的溫暖竭力抵擋自己的負面情緒。都做法醫好多年了,怎麼還這麼憤世嫉俗?我自嘲地搖了搖頭。
「你未卜先知?」我的眼睛瞪得像銅鈴。
不知道她是牽強附會掩飾尷尬,還是她忍了很久了,那個爛西瓜只是最後的稻草,我反正覺得她撐不了幾天。有次在街上遇到休班的她更讓我堅定了這個想法,那次她穿著件迪奧的經典紅底黑格大衣。這種款式在國內並不流行,根本也沒人去仿冒,但我並沒表現出驚訝,也沒問過她。我知道剛畢業的女孩子買不起這樣的奢侈品,我確信她有著不凡的家世。
不過問題是,很多媒體似乎並沒有成熟到可以擺脫惡趣味來客觀公正地報道案件。而對於被惡趣味吸引來的看客,我們能抱多大期望呢?他們往往並沒有耐心來靜觀事態的發展,靜心等待事情的水落石出,而是結合自己的想象、經歷、不滿,過早地給出了答案。他們的眼睛已經被自己製造出來的情緒泡沫所蒙蔽。
我可以想象出明天的報紙上會充斥著諸如「美女」、「裸死」等惡俗字樣。
我直接就笑倒在地上了。這就是我們整個刑偵大隊,不,是全局的開心果,剛畢業一年的女法醫黎芮。
我先走到房間後面看了看窗戶。窗戶關得很好,甚至窗帘也緊閉著。樓下沒有可供攀爬的樹木,泥地上也沒有豎立過樓梯的痕迹。一架可以爬上3樓的樓梯體積可不小,重量也不會輕到哪裡去,如果這裏曾放過樓梯,一定會留下痕迹的。
正門也沒有被破壞的痕迹。據說是護士小李見同科室的死者一天沒出來吃飯了就去敲門,見沒人應一開始還以為是死者回同城市的父母家了,於是就打手機準備問候一下。當手機鈴聲在房間里響起時,她才預感到不對勁,趕緊去喊人。管宿舍的阿姨用鑰匙一打開房門就退了出來,趕緊報案。
接到我電話后,小芮很快就趕了過來,我忍不住好奇,很想問一下那條魚的最終命運,但一想到強|奸殺人案,話到嘴邊我又咽了下去,畢竟干正事更重要。
「知道嫂子勤快,還是個女強人呢,你https://read.99csw.com就快說行不行吧!」
密室殺人案?
歡樂和悲傷就像磁鐵的兩極,它們原本就不會相隔太遠。就拿去年的國慶七天假來說吧,在大家都忙著休閑、購物、旅遊、走訪親友的時候,我們卻不得不面對這樣的一組灰色的數據:國慶七天,我國因交通事故致死人數是1600餘人,是三年前的整整十倍。分析起來原因很簡單:私家車越來越多了,大家都還是新手。
剛見到小芮時我以為她撐不過三個月,特別是有一次在解剖完腐屍后她到垃圾堆旁吐了個天翻地覆后。不過她解釋說自己不是見到腐屍想吐,而是垃圾堆旁的那個爛西瓜讓她想吐。
我猛地揮動胳膊,把3米多高墨綠色的落地窗帘拉開。初春明亮但不熾烈的陽光迫不及待地射進房間,把黑暗驅趕得無影無蹤。室內的塵埃和幾個來不及熄滅的煙頭散發出的裊裊青煙,在穿堂而過的陽光中雜亂無章地飛舞著,纖毫畢現且極富質感。
「你怎麼找我問這個問題?」我的語氣盡量平靜,腦子裡飛快地想著怎麼逗逗這個小丫頭。
看著那台電腦,我的嘴角浮現出一縷微笑,老鄭打字是典型的「一指禪」,恐怕也只有他那樣的打字速度才受得了這台老爺機。
就算隔了層橡膠手套我也吃不消啊,這心理素質,杠杠的。
「嫂子也很勤快的……」我訕訕地說。
我的妻子雖然是我最親密的人,但她遠在東京,是日本知名學府大阪大學的醫學女博士。每隔幾個月或半年她會飛回來與我團聚一下。大家總是拿我打趣,說是小別勝新婚,我也只能笑而不語。內心深處我知道實情不是這樣的。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是萬水千山阻隔了我們的交流,是我們過於敏感,還是彼此的環境與生活差別太大?
這種抵觸其實毫無用處,因為事實上案件已經發生,破案是我們唯一的目的。我們不敢把這件事向社會公布,因為擔心造成更大的混亂。可事情還是越來越亂了,舊案未破,我們又必須分出精力來處理新案,天知道全國各地每天會發生多少件案子。我被這些千頭萬緒牽扯著,制約著,不知道哪裡才是破案的方向。
我苦笑著搖了搖頭。其實,我並不排斥刑事案件中媒體的參与,相反我認為媒體的參与是有益的,甚至是必須的,提高透明度是公正的基礎。
我輕輕地推開了大門。房間里嗆人的煙味和刺鼻的福爾九九藏書馬林味混合在一起迎面撲來,讓人有些睜不開眼睛。房間里的擺設陳舊雜亂,桌面上堆得一尺多高的卷宗有些已經發黃,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碎裂開來,然後隨著空氣一起飄蕩回古老的時光;暗紅色桌椅的油漆已經剝落得斑駁陸離,暴露出來的木質已經發黑。如果不是辦公室還有一台老掉牙的電腦,你會覺得時光彷彿突然倒流回20年前。
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吧,我對自己說。
「魚會動。精確地找准解剖位置估計在技術上有一定難度。」我盡量不讓自己笑出聲來,「要不你試試把它放在水裡淹死,沒準它能變一水漂(法醫常用縮略語。水中漂浮屍體的意思)?」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還有冷靜的聲音,有誰還能聽得到呢?我看到這亂糟糟的景象,預感到事情也許會變得很麻煩。
很快,我就從小芮那旁敲側擊出,她父母並不希望女兒做這行,而是希望她能回家管理工廠。從那以後,我就開始盤算小芮走了后我該如何收拾殘局,但是她卻沒有走,至少現在還沒有。
思來想去,還是沒辦法。我總不能學孫悟空突然變成一個女人吧?
就在我準備打開柜子的時候,手機響了。
我不好說什麼。很多人做法醫做不了多久就會轉行,畢竟這行太苦,還有些被人瞧不起。
面對死亡,這個人生最沉重的話題,我們不要說同情和尊重,就連保持一點安靜和肅穆的心情都沒了。我們談到死亡好像是在說別人的故事,可以任我們虛構想象,添油加醋,卻渾然不知它終有一天也會降臨到我們自己頭上。
可要我處理這個案件卻有說不出的尷尬,要是小芮能來就好了。我有足夠的理由讓她過來一趟: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第一百一十二條規定「檢查婦女的身體,應當由女工作人員或者醫師進行」。且不說我和老鄭處理這種案件有多不方便了,就算是詢問案情,我們兩個大老爺們能說些什麼呢?之所以警隊會故意招收一些女法醫,我想這也是原因之一吧。何況小芮還有得天獨厚的地方,她是本地人。幾句家鄉話的噓寒問暖經常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每次聞到這股熟悉的樟木味道,我的心裏總是感慨萬千:事實上,法醫再怎麼努力也無法挽救這一條條已經消逝了的生命,這一沓沓的卷宗,到底記載的是法醫的功勛,還是這個城市的血腥,有誰說得清楚?
「我把它從樓上丟下去,變九九藏書一高墜(法醫常用縮略語。高處墜落屍體的意思。)!」小芮氣呼呼地把電話掛了。
「前後描述要一致。你前面明明寫的是『提取現場河水』,到後面怎麼變成了『往試管內加入愛趣三歐』?其他的問題不大,就這麼發吧。」老鄭顯然不知道問題所在。
「一菜刀拍暈它我實在下不了手,你說我能不能用根牙籤,破壞它的中樞神經系統,比如說脊髓或者延腦?」
老鄭的影子和小芮的聲音幫我趕走了負面情緒。如果說案件是冰冷和血腥的,我身邊的人卻經常讓我感到實實在在的溫暖。
時光就在人世間的這些悲歡離合中無聲流淌。老天就像一個頑劣的孩子,隨意挑選當事人,一遍遍地重複著自己惡趣味的遊戲。它毫無憐惜地奪走人類最寶貴的生命,死者家人、朋友的痛不欲生似乎沒讓它產生一點點惻隱之心。
但我絕不敢因此小瞧了老鄭。法醫這行涉及面太廣,需要經驗的地方太多。且不說專業方面,當年我剛參加工作還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老鄭還有一個本領是我和那位「格子」協警一樣驚為天人的:做完解剖我就能吃下飯,不過至少得換個地方,對著那些殘肢斷臂我可啥也吃不進。老鄭卻可以戴上手套做解剖,摘下手套吃東西,哪怕手套上沾滿了鮮血他也不在乎,還美其名曰鮮血是「蛋白質」。
一看到現場情況,我的眉頭就皺了起來。現場聚集了大批媒體記者。
「得了,誰不知道你在家裡是主廚啊!」
在踩扁了5個煙頭后,我終於走到了那個棗紅色的樟木柜子前。這個柜子裏面分門別類裝著幾十年來這個城市所有的命案卷宗。
「你直接讓我放生得了!」小芮有點氣呼呼的,「哼哼,我先試試我的新主意,實在不行狠下心拍暈它!要是還不行……」
「你說。」
直面人世間的悲傷可能就是法醫的宿命吧,我悲哀地想。我不知道,作為這個時代的法醫,面臨越來越多的案件,我是應該喜,還是憂。
準備再次去打開柜子,手機又響了。強|奸殺人案,電話里是這麼說的。
阿姨說鑰匙她隨時帶在身上,從不離身。典型的農村婦女,比較可信。
我不知道為什麼,總之每次相聚,我們首先感到的是陌生而不是溫馨,我們需要好幾天時間相互審視,這還是那個我們曾經連每一寸肌膚都那麼熟悉的人嗎?我得承認,這種感覺讓我們彼此之間都很困惑,甚至有些微小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