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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施洗者約翰的頭顱

第二章 施洗者約翰的頭顱

阿萊克斯·李原本在貝里奇附近買了房子,但離婚以後就從家裡搬出來,在布魯克林第八大道附近的一幢公寓里租了個頂層的位置。這個房間很寬敞,採光也很好,房租比別的地方便宜不少,更重要的是,此處離唐人街不過幾分鐘的路程,阿萊克斯回來的時候可以順便到那家叫「福壽樓」的粵菜館吃點兒廣東粥。那是他從小就很喜歡的中式食物,父親常做這個當早餐,雖然餐館里的味道總是很難跟他記憶中的相比,不過阿萊克斯·李還是經常光顧。在工作最忙的時候,他就特別喜歡在這裏來吃飯,儘可能地在自己熟悉的味道中思考。
「去圖書館,我們得好好讀讀那個故事。」
「報告上說現場沒有找到兇器,也許是兇手把它帶走了。」阿萊克斯問道,「有其他的傷口可以進一步確認嗎?」
「是的!」阿萊克斯的嘴角掛上了一絲苦笑,「愛德華·懷特是個教師,他有一份體面而受人尊敬的工作,並且是個天主教徒,即使他真的……真的是個同性戀,或許也會選擇掩飾的。」
「『斷頭情結』?真是有意思……」阿萊克斯想了想,又翻到這本書的封面,尋找作者的名字,「哦,莫里斯·諾曼博士,就職于紐約大學文理學院……」
「應該是這樣,不過他當時肯定是沒有辦法反抗的!」老驗屍官摸了著下巴解釋道,「我們檢驗他胃裡的安眠藥成分是艾司唑侖,這是一種常見的處方葯,全紐約的失眠病人都在吃,基本上不可能調查出具體的使用者。」
阿萊克斯向他微微一笑,推開門徑直走進去。
「哦,不,我習慣在咖啡館里讀書。您不一起來嗎?」

最後這個詞讓阿萊克斯握著方向盤的雙手突然緊了一下,他含含糊糊地點了點頭,沒有回話。
「非常感謝。」阿萊克斯·李對老驗屍官說,然後看了看沉寂的屍體,「我們昨天得到的初步調查結果是說,在現場沒有找到兇手的任何蛛絲馬跡。」
「我想是的,長官。」
比利·懷特愣了一下,也立刻興奮起來:「是的,長官,看來的確是如此:屍體的姿勢有殉教者的意思,再加上死者被割下的頭和牆上的留言……這案子肯定和莎樂美的故事有關。」
當阿萊克斯·李和臨時搭檔比利·懷特一起踏出「假日」旅館的大門時,才剛剛上午十點。他覺得沒吃早飯的胃部因為那杯咖啡而有些絞痛,不得不隨便買了點熱狗填飽肚子。本來他想要兩份,可惜灰眼睛的同伴臉色糟糕,一副看見食物就想吐的表情,於是阿萊克斯很遺憾地告訴他下read.99csw.com一個該去的地方是鑒證科的解剖室。
一個殘忍的兇手最可怕之處在於,他並沒有瘋。
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從屋角傳過來,把比利·懷特嚇了一跳。他驚恐地抬起頭,看到一個穿著淺藍色手術服的瘦小身影從背向他們的電腦旁邊站了起來。
比利·懷特抬起頭,意外地看著他:「您說什麼,長官?」
老人朝年輕警探友好地眨了眨眼睛:「三十五年都做同一個工作的人總是容易被大家這樣稱讚,不過千萬別太當真!」
他仔細地把作者的簡單資料記錄在筆記本上,然後給比利·懷特打了個電話,告訴灰眼睛的探員明天一早把資料全部放在辦公桌上,再去鑒證科一趟;而他自己得先去拜訪一個非常重要的人,那個人可能會給他們新的啟示。
阿萊克斯墨藍色的眼睛里多了一些奇異的光彩,緊皺的眉頭也舒展開了。「莎樂美,比利,莎樂美,」他向搭檔問道,「你知道這個吧?」
「哦,是這樣。」老驗屍官點點頭,「所有可以提取DNA的東西都是屬於愛德華·懷特的,佩蒂他們正在檢測死者指甲里的纖維,希望能有點兒突破。也許今天之內我們還要再去現場一趟。」
「大概是前天下午六點左右。因為是個英俊的年輕人,所以她多看了他兩眼。不過從那以後直到她換班,都沒見到懷特先生出來。」
驗屍官告訴他們,死亡時間大約四十六小時,死因是頸部被利器割斷,初步判斷兇器是一把剁刀,大約接近一英尺長。
阿萊克斯強迫自己忘記不快的感覺,重新把精力集中到眼前的案子上來。他瞟了一眼比利·懷特正在看的照片,腦子裡回想著那一幅幅現場畫面。
「非常好。」阿萊克斯點點頭,「那麼,需要我送你回家嗎?」
「也就是說,根本沒有人注意過兇手!他提前定了房間,拿到了鑰匙,任何時間都能去,然後約了愛德華見面,殺掉他,再裝成最普通的嫖客離開,把殘殺的現場留給我們。」
「那位夫人說已經記不清楚了。」比利·懷特無奈地嘆了口氣,「她每天都接待上百個進進出出的男人,根本沒有習慣去記住他們的長相。」
灰眼睛的青年警探翻看著自己的小筆記本,說道:「旅館的前台接待員查了那個房間的記錄,這幾天之內只有一個叫做本傑明·唐納的人預定過,就是在三天前定下的。我想這人用的不是真名,因為『假日』旅館常常會有妓|女帶著嫖客去消磨幾個小時,所以根本不要求來賓出示證件。」
「沒錯!」馬爾科姆·米勒像祖父一樣傷感地摸了摸屍體的頭髮,「常常會有這麼冷血read.99csw.com的兇手,他們好象樂於把同類當成了沒有生命的肉塊兒,他們總是忘記了所有生物都跟自己一樣是有痛覺和感情的……願上帝懲罰他們。」
阿萊克斯的眉毛皺了一下:「你的意思是,愛德華·懷特是活生生地被人……嗯,被人砍掉了腦袋?」
「沒錯!」混血警探點點頭,「所以做出這種事情的男人都是混蛋。」
「我明白,長官。」灰眼睛的青年精神飽滿地回答道,「放心吧,明天早上我就可以把有關係的內容都摘錄下來給您。」
「至少這個案子里的藥量足以讓受害者吃不消。乙醇會提高細胞膜的通透性,使艾司唑侖的吸收量大大增加;酒本身在量大時對神經系統的作用,也是由興奮性轉化為抑制性,這樣的協同效應使大腦皮層細胞受到強烈的抑制,所以這孩子當時肯定已經陷入深度昏迷了。」
阿萊克斯終於露出淡淡的笑容:「我們在下一個路口轉彎。」
「請告訴我,馬爾科姆,什麼樣的人能在如此混亂的現場不留下一根頭髮、一個腳印或一枚指紋呢?」
「它的效用很明顯嗎?」

「你好,馬爾科姆。」阿萊克斯笑著跟那個頭髮花白的老人打招呼,「我想你已經完成屍檢了。」

CSI的工作地點其實很乾凈,很整潔,但是一進入解剖室就會令人難受。低溫、寂靜和消毒藥水味兒,再加上死亡的氣息,這些足以使外人毛骨悚然。白色的燈光照著清冷的走廊,一道道緊閉的金屬門好像藏著秘密的魔匣,比利·懷特老覺得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從那後面跳出來一個還魂屍。阿萊克斯盡量放輕腳步,最後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他從旁邊的自助櫥窗里拿出一個口罩遞給灰眼睛的青年:「喏,戴上吧,等會兒會好受點。」
「名字聽上去是個男人,他長什麼樣兒?」
阿萊克斯·李發現馬爾科姆·米勒醫生說這話的時候,眼睛里充滿了複雜的神色——當然,他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黑髮的男人呻|吟了一聲,用手中的書使勁敲了敲腦袋——他不該在這個時候懷舊。
他腦子裡一會兒是被害者放在盤子里的紅色頭顱,一會兒是比爾茲萊的黑白插圖,甚至還有母親在教堂里念《聖經》的樣子——而那個時候的父親,他總是沉默地坐在母親身邊,安靜而平和地摸著自己的頭。
「福壽樓」姓王的老闆早已經認識他了,每次看到他來都會把他領到最僻靜的角落裡,再送上一份廣東粥。今天也https://read.99csw.com不例外,阿萊克斯笑著朝他揚了揚手裡的書,這個矮小的中年男子便會意地帶他到樓上,找了個光線明亮卻沒什麼人的位置。
「好極了!在破案最關鍵的四十八小時內,我們唯一知道就是兇手的性別。」
比利·懷特似乎從阿萊克斯的語氣上覺察到他的心情有些煩躁,他把這歸咎於棘手的案子,然後乖乖地繼續觀察那一疊照片。
莎樂美的故事是記載於《新約·馬可福音》:希律王娶了自己兄弟的妻子希羅底,施洗者約翰指責這亂|倫的行為,於是被抓了起來。希律要求希羅底的女兒為他跳舞,為此甚至願意付出半個王國的代價,但是那美麗無比的女孩兒卻提出了一個駭人的要求:她要約翰的頭!於是她為希律王跳了迷人的「七重紗舞」,如願以償地得到了聖徒的腦袋!
「愛德華·懷特到達的時間呢?」
可憐的比利·懷特得花點時間來習慣這樣的警探生活,他需要見識更多的血,阿萊克斯一邊開著他那輛九十年代的福特一邊想,或許讓他多跟老驗屍官馬爾科姆·米勒接觸接觸是正確的。
老驗屍官交叉著雙手想了想:「要麼是這個兇手沒有頭髮和指紋,要麼就是他細心得可怕,不過……我個人傾向於後者。」
天色一點點地暗下來,越來越多的人開始來這裏進餐,阿萊克斯的小筆記本也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最後他拿著其中的一本書笑了起來:
「如果只看兇手留下的句子,我會以為這是一場因愛生恨的謀殺。」灰眼睛的探員用揣測的口氣說道,「不過愛德華·懷特已經有未婚妻了,他應該不是一個同性戀。」
「莎樂美……」
「哦?」
阿萊克斯·李的胸口有些堵,他深深地吸了口氣,覺得自己的表現實在是有些愚蠢,一種始終包圍著他的沮喪變得更加強烈了。他騰出手來點燃了一支香煙,然後又遞給旁邊的搭檔一支——善意的彌補似乎暫時緩和了車廂中尷尬的氣氛。
「哈,你們來了,小夥子們!」
紐約市立圖書館位於第五大道和42街的交叉口,公共圖書的藏書量非常豐富,僅次於國會圖書館。阿萊克斯·李記得自己從學校畢業以後就已經很久都沒有跟這麼多書打交道了,他和比利·懷特花了三個小時挑選相關書籍,在走出那座氣勢恢弘的古典式建築以後,感到自己發酸的雙手幾乎快要抱不住沉甸甸的圖書了。
馬爾科姆·米勒把屍體重新蓋好,慢吞吞地來到他的辦公桌前。「請坐吧,小夥子們。」他又打開幾盞燈,「我可能明天就能把完整的報告弄出來,在這之前我不介意先回答一些你們迫切想知道的問題。」
https://read.99csw•com房間很寬敞,但是周圍卻黑乎乎地看不清楚,主要的燈光都聚集在了中間三個並排放置的解剖台上,其中一個覆蓋著隆起的白布,很明顯那下面是一具屍體。濃濃的防腐劑味道混合著別的東西瀰漫在空氣中,強烈地刺|激著新警探的胃部。
「基督教的宗教文化認為,洗禮有著死亡和復活的雙重意味……天主教禮拜儀式中,聖水盆被稱為『子宮堂』,因此,施洗者約翰的行為是幫助人們埋葬世俗生命,誕生永恆生命……而莎樂美卻用計依靠希律王(父權)除掉了有著回歸母體情結的約翰……女性的斷頭情結本意要反抗男性,但實際結果卻毀滅了跟自己目的相近、要求回歸母體的男性,因此,《莎樂美》的悲劇色彩因悖論的渲染而更加濃重。」
黑頭髮的男人把一臉慈祥的老人介紹給自己的新搭檔:「比利,這是馬爾科姆·米勒醫生,我們最棒的驗屍官。」
「我們得分頭干,比利,這樣可以儘快地把這些書看完。」阿萊克斯對他的搭檔說,「別像讀小說一樣地看它們,只要瀏覽就夠了。把我們需要的線索找出來,越快越好。」
「呃……謝謝,長官。」比利·懷特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
年輕警探的臉上露出了古怪的神情,黑髮的男人沒有解釋,只是沖他笑了笑,鑽進了自己的車裡。
「如果她沒印象,那麼說明這個男人長得或許很一般,絲毫沒有特別的地方。」
比利·懷特愣了一下,點點頭:「啊,是的,長官,應該是這樣。」
從一開始他就有些朦朧的念頭,但是還很模糊。這犯罪現場總讓他覺得熟悉,尤其是那金屬圓盤中的頭顱和擺出基督受難姿勢的屍體,還有那句血淋淋的話,這個時候似乎越想就越發地清晰起來了。他用夾著香煙的左手撐住額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
比利·懷特呻|吟了一聲:「上帝啊,即便如此,也實在是……太殘忍了!」
「沒有。」米勒醫生嘆了口氣,搖搖頭,「除頸部的創面之外沒有明顯的外傷。不過我在他的胃部發現了殘留的紅葡萄酒和安眠藥,而從現場那麼大的出血量和噴涌的形狀來看,這個孩子的頭被砍下來的時候,他的心臟應該還在跳動。」
阿萊克斯和比利·懷特必須從目前掌握的線索入手開始調查,他們抓緊時間閱讀每一份口供,然後準備走訪相關的知情者。遺憾的是,到此為止幾乎沒有一個跟此案有關的目擊證人。
「哦,知道一些……」新探員點點頭,「害死施洗者約翰的公主,很漂亮的姑娘,也是可怕的女殺手——」
老人聽到這個青年在口罩里發出含含糊糊的說話聲,聳了聳肩:「你會習慣這九*九*藏*書裏的味道的,小夥子,只要多來幾次就好了。」他勾勾手指頭,「來吧,來看看那個孩子,我把他拼回了原狀。」
「嗯?」
馬爾科姆·米勒醫生揭開了解剖台上的白布,阿萊克斯走過去,看到愛德華·懷特平靜地躺在上面。他的頭被接在了原來的位置,血跡也清理乾淨了,青白色的胸膛上那條長長的手術刀口被黑線整齊地縫合起來。
阿萊克斯沒說話,只是靜靜地凝視著死者的面容:愛德華·懷特端正的五官如同雕塑一樣俊美,但喪失了生命的皮膚蒼白而鬆弛,冷冰冰的。阿萊克斯每次看到死人都有一些小小的不舒服,這跟比利·懷特的生理反應完全不同。有著混血容貌的男人總是會控制不住地去想這個人活著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他(她)的生活、他(她)的親人、他(她)的理想……可那些曾經存在的一切,都隨著死亡而終結。鮑伯曾經說過這樣的想法會讓一個刑事警探感到疲憊,但是阿萊克斯卻無法控制。他只能盡量不把那些傷感的東西說出口,以免有人會開玩笑說他像個女人。
「是的。」老人笑眯眯地說,「你們來得真及時,幾分鐘前卡爾剛好給這孩子縫合了最後一針,我正在寫報告。」
「就是她!她想吻施洗者的唇,卻被拒絕了,然後她要求她的父親砍下了那位聖徒的頭。」阿萊克斯飛快地說,「《聖經》里有這個故事,不過公主的名字根本沒出現,後來有很多關於她的作品,我上中學的時候讀到過。比利,你不覺得現場的布置和那故事的內容有些相象嗎?」
「……啊,不過這很難說。」比利·懷特對此毫無覺察,「兇手能讓被害人自動來這裏見他,他們至少是認識的……而且,即便是同性戀也有可能用婚姻來掩飾自己的性向,現在很多人都這麼干。」
比利·懷特低下頭,強忍著噁心再次翻看著那些現場照片:「我覺得很奇怪,長官。」
「您好,醫生,我叫比利·懷特。」
「謝謝,我習慣去中國餐館。」
「……莎樂美無法擁有心儀的男子,便千方百計去獲得愛人的頭顱,這是歐洲文學中一種很特別的『斷頭情節』……頭是生命的位置,是普塞克(希臘人所說的象徵靈魂的東西)居所,精|液和普塞克並存於頭部。因此希臘人相信智慧女神雅典娜能夠出生於天父宙斯的頭顱中,這也正是關於男性頭顱繁殖再生能力的鮮明例證……」
阿萊克斯以前在作為虔誠天主教徒的母親的教導下接觸過這個故事,在上學后也知道了王爾德根據這個故事寫過劇本《莎樂美》,但是他從來沒想到自己會為一個凶殺案而重新閱讀那些東西。
「噢,那最可憐的該是他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