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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也正因為如此,我產生了兩種情緒:一種是對於真正有心理健康問題、為之困擾且希望尋求心理諮詢師幫助的客人,我會很認真地對待他們,同時也會覺得自己從事的職業是有意義的;而另外一種,就是對我所從事的這個職業的質疑和厭倦,因為第一種情況,實在是少之又少的。
『低吼道,快過來!』
其實他的體檢表內有提及這一項,醫生有註明:患者自述常年性地有肌肉無力、行走困難、軀體僵硬,並時有癲癇、抽搐等情況,但是經過詳細的檢查和觀察,發現其並無所述的生物性癥狀,而且在醫生的啟發下,患者自述的問題越來越多,癥狀繁雜、含混不清,經常會自相矛盾,並且他不斷地拒絕多位醫生關於其癥狀沒有軀體病變解釋的忠告和保證。所以,這也是醫生建議其尋求心理諮詢的原因所在。對於這種情況,我初步分析徐建國可能患有「軀體化障礙」,是心理疾病的一種。
他的話讓我在驚訝之餘有點哭笑不得:「撓了左邊就一定得撓右邊嗎?」
我說:「那你為什麼兩隻眼睛一個瞪那麼大,一個眯那麼小呢?也不對稱啊?」
又是這句!
徐建國想都沒想就說:「很多啊。比如撕商標,洗髮水、啤酒瓶、包裝盒什麼的,反正只要是有商標的東西,我就必須得把它撕下來,然後還要把下面殘留的膠也摳掉,一點也不能留,摳不幹凈就要抓狂。啃骨頭也是,得比狗啃的還乾淨才行。還有走路的時候,不能踩到地磚之間的邊線,必須每一步都得走在格子里,踩到了就渾身難受。上樓梯的時候要數台階,還有尿尿的時候,也要數數,計算到底尿了多少個數,哪次最久,哪次最短。跟數字有關的不能出現4和7,不管是調電視機的音量還是數什麼東西,或者看手錶,只要看到這兩個數,我也會要瘋了。還有……」
「我的父親死得早,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弟弟活著,在那個年代,只有三個孩子的家庭,算是人丁很少的了。但是那場飢餓的災難,讓我們母子幾個覺得,這竟然是件好事。人少,就少了許多關於吃的麻煩。可即便是這樣,我們三個半大小子,仍然餓得每天頭昏眼花。我母親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加上沒有吃的,幾乎已經是皮包骨頭了,遠遠地看去,就像一架嘎吱作響的骷髏。沒有辦法,我只好帶著兩個弟弟,在荒蕪的田野里四處找吃的。可是野菜都被挖光了,還能去哪找呢。
就在我煩躁得無以復加的九_九_藏_書時候,劉夢打來內線電話,說有咨客來了。過了一會兒,她就帶人走了進來。我抬頭一看,竟然是田乃剛。
比如明明鎖了門關了燈擰死了煤氣閥,卻還要反覆查看許多遍;比如晾衣服的時候,衣服架的頭必須是同一朝向;比如看到巨大的玻璃櫥窗時總不由自主地想象它突然碎掉,扎得自己滿身都是血;看到廣闊的水域時,總有一種想跳進去的衝動並且想象自己被淹的掙扎狀態;比如看到排比句,會強迫自己背下來;比如寫了一個錯別字,就會把一整張紙都撕掉重寫;比如出門時口袋裡沒有紙,就強烈缺乏安全感,害怕會突然拉肚子,儘管腹中空空;比如坐公交車的時候,兩隻手都不知道怎麼放,只好像猴子一樣雙手掛在扶手上,若是垂下一隻,就會覺得別人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公交車扒手;比如坐公交車的時候喜歡數路邊的樹,如果漏數了一棵就會很難受;不|穿襪子的時候,大拇指會不受控制地翹起;看到一堆米的時候,如果不把手插|進去就會抓狂……
因為小的時候,邵遠也有過這種行為。他特別喜歡捏饅頭和麵包,每次吃饅頭麵包的時候,他從來不直接咬,而是撕下來一塊,反覆地捏,直到捏成一陀硬邦邦的小球,再也捏不動了,他才會心滿意足地吃掉。因為這個毛病,他媽沒少揍他,但是他就是改不了。讀書以後我才知道,這是強迫症的一種。
田乃剛看了看表,不溫不火地說了句:「小夏老師,我是來尋求你的幫助的。可是你好像……對我有點偏見?我真的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兒,此前我們才見過兩次而已吧?」
「是黃豆!
田乃剛沒有馬上接話,而是緩慢地在我的臉上掃視了幾下,那種表情就像一個說文講古的老頭子,在講故事的中途停歇下來的間隙,用蒼老的目光慈祥地撫摸著聽故事的後輩少年一般。這種感覺讓我渾身不自在。
就好像在複製上次在他辦公室時的情景,這個長了一張毫無特徵的破臉的叫做田乃剛的老男人,再一次輕而易舉地和我置換了身份。就好像武俠小說里的江湖怪客,先前明明是你用一柄鋒利的長劍指著他的面門,大喊大叫地說「你他媽給我去死吧」,而他只是從容不迫似笑非笑地擼了一下鬍鬚,那劍就架在你自己的脖子上了。這種感覺簡直讓人想要嗷嗷大叫地撕破胸膛,自己從自己的肉體裏面掙脫出來。
我禁不住冷笑了起來:「田先read•99csw.com生的自我調節能力這麼好,完全可在家裡自救啊,何必還來找我呢?」
徐建國穿了一件深藍色的工人服,衣服的右襟處破了個洞。他在我對面坐了下來,但是卻一點兒也不安分,他的一條腿頻率很高地顛著,鞋跟在地板上發出啪啪嗒嗒的響聲。他的右手食指插|進了衣襟的破洞里,不停地一下下摳著,好像是想要挖出一些什麼東西出來似的。而左手裡一直在反覆地捏著什麼東西。
而徐建國竟然真的是這種情況。
但是我沒有講,而是輕描淡寫地說:「今天先到這,你先回去吧。」
「有一天傍晚,我路過公社大隊部的時候,無意間看見村裡的會計像個小偷似的鬼鬼祟祟地鑽進了馬廄。我有些好奇,就偷偷地跟過去看。馬廄里早就沒有馬了,甚至連一堆帶著沒消化完的草料的馬糞都沒有,會計先是東張西望了一陣,然後埋下頭在牆角那兒摳了起來。我屏住呼吸縮在一邊,看到他將一小把什麼東西揣進了口袋,然後又把一些草梗子和破瓦片遮蓋了一番,又賊一樣溜到了隔壁的庫房。當我透過庫房的窗戶縫,看見會計支起了罐子,將那一小把東西放進去的時候,我的眼睛一下子鼓暴了起來——
徐建國離開之後,我感覺喉嚨有點癢,倒了杯水,咕咚咕咚一飲而盡,然後就愣愣地盯著杯子發起呆來。不知道是哪路的磁場不對勁兒,最近這段時間我總是焦躁不安,連自己最基本的客觀情緒都掌握不了,易煩易怒,而且對這份工作充滿了抵觸。
田乃剛反倒是很冷靜,他的表情一點變化都沒出現。見我失態,他轉身對劉夢溫和地笑了笑,說:「沒關係,我就和小夏聊一聊,你先去忙吧,謝謝!謝謝!」
「那真是個可怕的年景,恐怕你們這一代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有挨餓的機會了吧?」田乃剛幽幽地呼了口氣,停頓了一會兒,嘴角略微顫動了兩下,像是在艱難地揪扯著一段十分不情願的記憶,「五九年的時候,連綿的雨水澆爛了所有的莊稼,在我的家鄉,真的是什麼吃的都沒有了。幾乎所有能夠填飽肚子的東西,彷彿都如同煙霧一樣,蒸騰了、從大地上消失了。人們都在尋找,尋找一切能夠填進肚子的東西,卑微到野菜、樹皮、草籽,甚至某種土壤——人在絕望的時候,就會昏頭得有飲鴆止渴這種事。如果有一把碎米,熬成稀得能當鏡子照人的粥,都可以算作是驚天動地的山珍海味了。
我雙手拄案九_九_藏_書台上,頭低低地夾在突起的兩肩裏面,像個垂頭喪氣的公雞。
面對我一次次的挑釁,田乃剛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悅,而是出人意料地自言自語地說了起來:「我十五歲的那年,撒了個彌天大謊,它像個魔鬼一樣,糾纏了我整整一生……」
劉夢這才緩過神來,朝我嘟囔了一句:「年還沒過完呢,你就嚇唬人。」
然而就在我看報告的時候,徐建國突然伸出一直在桌子上抹來抹去的左手,在我右邊的臉頰上撓了一把。
長劍被奪,內力盡失,我滿腔憤恨又毫無還擊之力地咬牙切齒說了句:「我記得苗雨瞳說過,田先生你對到心理診所有些抵觸,所以上次才約我去你的公司,沒錯吧?」
這個人的出現,讓我在意外之餘,瞬間就產生了一種抗拒,本來就已煩躁透頂的情緒彷彿悶了許久的一堆縷縷生煙的潮濕柴禾,突然被淋上了一桶汽油,騰地一下子就被點燃了起來。我完全忘記了自己的角色,沖劉夢使勁一揮手,說:「我不見!送溫有勝那去!」劉夢還從來沒見過我這個樣子,驚訝得張了張嘴巴,愣得沒說出話來。
這時我感覺左邊的臉頰有點癢,就伸手撓了一下,然後對徐建國說:「你提供的資料裏面有一份體檢表,但是聽我的助理說,你對此有異議,能跟我說一下情況嗎?」
我被他突然的舉動弄得一愣。但還沒等我說話,他就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似的,緊張得不行,說話的時候幾乎都帶了哭腔:「嗯、啊,對不起,嗯,醫生,嗯,老師,我真的控制了,但是我控制不了,我實在太難受了!你幹嗎只撓左邊的臉啊!!」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體會,我形容不出來,我只覺得自己渾身的每根骨頭都被某種什麼力量打開了,像一張張嘴,一個個胃。我悄悄地轉身的時候,兩條腿都在微微地顫抖。當我翻開馬廄牆角邊的草梗子和破瓦片,在一塊被挖掉的牆磚的豁口裡面,拿到那個木頭盒子,打開來,看見裏面那一捧黃豆的時候,我全身都顫抖了起來。那些金燦燦的黃豆好像閃出光芒了似的,耀得我的眼睛都睜不開了。我沒再多想,使勁抓了兩把,揣進了衣服口袋裡。然而就在我一粒粒地撿盒子里剩下的黃豆的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叫了一聲:『哥!』
說完生氣地瞪了我一眼,扭頭出去了。
我搶道:「顯然也不是朋友。」
儘管在本市,我們是規模最大也是最專業的心理診所,但其實我們的收入情況並不怎麼樣。九*九*藏*書目前在中國大陸,人們對於心理問題的關注程度遠遠不夠,即便是在北京上海等較為先進的城市中,那些受過高等教育的高素質人群,也往往會忽略個人的心理健康問題,更不要說我們這種二線城市了。所以大多數時候,我們都在充當著一些有錢又有閑的老闆或者老闆太太的聽眾角色,聽聽他們說二奶要懷孕我可該咋辦,或者老公好像包了二奶狐狸精之類的無聊傾訴。
他很窘迫地低了下頭,小聲地說:「米飯。」
田乃剛轉身輕輕地帶上了門,然後夾著雙臂聳了聳肩,把身上的西服調整了一下,緩步向我走過來。就像在自己家似的,他輕車熟路地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後伸出胳膊向我做了個手勢:「小夏,你坐呀。」
當我看到徐建國左手裡的米飯糰時,多少感覺有點噁心。那團米飯已經被他捏得髒兮兮的了,黑黑的,而且已經很硬,像是一塊被揉了很久的橡皮泥似的,充滿了韌性。我本來想勸他停下來的,但還是沒有說。
「就在我小弟弟跑到我的身邊,被我一把拽在腋下的時候,我聽見了會計的那個屋子裡傳來了啪嗒的一聲,好像是瓦罐的蓋子翻倒的聲響。緊接著,門吱地一聲開了。我知道,跑是跑不出去了,就一把拽住我的小弟弟,鑽進了馬廄西側的廢羊圈裡。那裡有個矮小的棚子,是以前給生產隊的羊搭的,用幾根粗一點的木頭樁子支撐著,頂上覆了些枯樹枝子。我的小弟弟被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懵了,一時間沒回過神來。
徐建國的左手還在桌子上抹來抹去,他好像有點焦躁地說:「不是這些,我的腰、背、胳膊和腿都沒勁,還總是疼,特別疼,走路特別困難,身體都伸不直。醫院根本就沒檢查出來,我不相信他們。」說著,他又努力地挺了挺胸。
我問他:「你還有哪些如果不做或者做了就會感覺快發瘋的事?能不能跟我說說?」
我探頭看了一眼,笑著問他:「能告訴我你在捏什麼嗎?」
徐建國鼓了幾下鼻孔,說:「眼睛這樣,舒服。」
首先他進來的時候姿勢很奇怪,他很誇張地佝僂著腰,但是可以看得出來,他在努力地克制,想將身體挺直一些。他的左眼睜得很大,應該是自己在用力地睜的,這樣就導致他的左眉挑得很高,而右眼則是眯著的,右眉又因此壓得很低。他兩腮的肌肉在不停地鼓動,應該是在一下下地咬合牙齒,鼻孔也因此而張得很大,估計足可以塞進他的大拇指。所以他整個人橫九_九_藏_書看豎看,怎麼看怎麼讓人難受。
「我當時被嚇得心嘭地一跳,扭頭一看,是我的小弟弟。他在院牆的後邊探出頭來,兩隻眼睛烏溜溜地打量著我。當時他才四歲多一點,還不太懂事兒,先前我帶他和我大弟弟在隊部附近的荒甸子里挖一種嫩些的灌木根,看見會計之後我跟了過來,可能他見我離開,也跟了過來,以為我找到了什麼好吃的東西。我來不及多想,趕緊把那木頭盒子塞了回去,又手忙腳亂地將原先的草梗子和瓦片蓋上。正在這個時候,我的小弟弟又叫了一聲:『哥,你摸啥呢?』這一聲,喊得有點大了。我被驚得打了個哆嗦,使勁沖他揮了下手:
他停頓了一會兒,綿和地說:「小夏,我不是你的敵人。」
我被問得不勝其煩,直到來了個年前就預約好的咨客,我才得以脫身。客人名叫徐建國,42歲,原來在市第二棉紡廠做普通工人,後來企業經營不景氣宣告倒閉,他成了一名下崗職工。此後他再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偶爾打點短工,主要靠老婆的工資過活。對於這位客人,我多少感覺有點奇怪,以他這樣的經濟條件和社會層次,來尋求心理諮詢,實在有點不太靠譜。
我瀏覽了一遍那份體檢表,說:「確實沒問題啊,這份表格顯示你除了有點營養不良和腸胃不太好之外,其它的臟器都未見異常。」
雖然沒有打斷他,但是我聽著徐建國說的這些,心裏已經開始有點抓撓了,那種感覺非常不好,就像有數目不詳且眾多的小蟲子,在心尖兒上緩慢地爬行似的,讓人有種想要狂躁的感覺。他說的這些,都是比較普遍的強迫症,許多人或輕或重地都有過。我小的時候也有過,我甚至想續著他的話題說:
徐建國又摳起了衣襟上的破洞:「嗯,要對稱,要不、要不會瘋的。」
徐建國一直在看著我,聽到我問他話的時候,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然後好像渾身爬滿了螞蟻似的,挪動了幾下屁股,又使勁地摳了摳衣襟的破洞,然後將左手的飯糰揣進了口袋裡,伸出手來在桌面上抹了一把,停了一下,又抹了一把,而後彎曲手指,作了個抓撓的動作,嘴裏才嘟囔了一句:「唔,我有病。可是醫生說我沒病。」
田乃剛笑了笑,說:「沒錯。但是俗話不是說了么?『人要被救,得先自救』。上次我們的交談並不愉快,我想是不是當時的環境對你產生了影響?而我呢,真的需要你的幫助,所以我努力調整了自己,克制住了內心的抵觸,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