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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在那些泛著腥味的粘粘稠稠的液體蜿蜒地流淌下來的時候,我幾乎聽到了我的腕骨在嘎嘎嘣嘣地響著。但是我知道,我不能現在就回去,我必須眼睜睜地等在這裏,等那團裝滿了棉花的麻袋更膨脹一些。不知道在河邊蹲了多久,我才聽到有人呼喚我的名字,遠處有了星星點點的火光,然後我就暈了過去……」
「於是,在它被我巨大的恐懼放大之後,我用右手,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巴。
我搶白道:「哎哎,玩兒什麼慈祥派呀?就你品種優良,少跟我來語重心長這一套,你七老八十了嗎?」
我氣道:「亢你個頭,再這麼透支下去你就甲亢了。不是說你營養不好么?說,想吃什麼,我給你弄去。」
聽了我這句話,苗雨瞳的眼神忽然像一盞被秋風吹滅的燈火,倏地混沌了下去。她再也沒有看我,轉身就要走。我一把拉住了她,說:「雨瞳,你是不是有什麼事?你都走到門口了,為什麼不進去看邵遠?」
我搖了搖頭:「不會,我不喜歡謊言。」
等我跑到住院部的大廳門口的時候,才追上了那個人。我衝著她的背影喊了一聲:「苗雨瞳,你等等。」
我一下子看見了少年的田乃剛,和他懷中死去的弟弟,還有他那漲滿了口腔的金光閃閃的豆子。
我張了張嘴,說:「姓邵的瘋子還老實吧?」
蘇弦一聳肩,羞澀地說:「哎呀,行啦你。」
直到那個時候,我的眼淚才奔涌了出來,但是我不敢大聲哭,怕被別人聽見,於是我就死死地咬住自己的手腕,想把那些聲音都憋在喉嚨里。可是它們老是想衝出來,老是想衝出來,於是我就讓牙齒們更加用力,直到我的舌頭感覺到了一股腥味兒。
「他死了。
「會計顯然是發現了他的秘密被翻動了,他像一隻瘋狂的野狗,飛快地刨開了那些覆蓋在上面的東西。他濃烈地喘息著,咧著嘴,幾乎流出了絕望的口涎。他刷地一下站了起來,拿著盒子的手癲癇般地晃動著,他向左右看了幾眼,顫顫地挪動了幾步,甚至又朝天上看了幾下,他的嘴巴始終一張一合地嘎巴著,卻沒有發出聲音。他就像個吃了苦艾的啞巴一樣,想喊,卻發不出聲音。
他驚愕地瞪大了雙眼,緊迫而粗重的喘息讓他瘦骨嶙峋的胸脯一起一伏,然後他的雙手顫抖了起來,一下子從他死去的弟弟的嘴巴上彈將開去,虛空地在自己的臉頰上抓扯著,緊接著他的全身都劇烈地抖動了起來,遠遠地看上去,就像一部顛簸在石子路上的拖拉機。
我明白她是在說我和蘇弦,我說:「不到一個月。」
北方的天際那團雲飄過我頭頂的時候,像墜入洗臉盆里的一滴墨水,九_九_藏_書緩緩地一絲一縷地暈散開來。我的心中複雜地糾結著,竟然沒有發現蘇弦是什麼時候坐在我身邊的。
陽光柔軟,像一塊剛出爐的麵包,在春節過後的隆冬里,顯得有點兒不那麼真實。苗雨瞳背對著我,沒有回頭,像浸泡在沉默里的一團海綿,在等待著什麼,能夠將那些濕漉漉的沉默擠出來。
我錯愕地鬆開了手。
邵遠這才注意到我身邊的蘇弦,他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你們……嗯?」
我坐在病人散步區的長椅上,仰頭望向天的北方,椅子上有一層淡淡的水汽,它偷偷摸摸地一點點滲透進來,用它微弱的觸鬚刺向我的皮膚。少年田乃剛還在我的面前,只是他的影子變得有些渺遠,像趴在宣紙表面的一層水墨。
邵遠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說:「我真為你們高興。蘇弦,微晨這個人,雖然不是什麼優良品種,但還算是一好人。你們什麼時候辦事兒?我給封個大紅包。」
我的心這才稍稍放下了一些,說:「那就更不能這麼幹了。我聽小雅說那邊有22個房間呢,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你急什麼呢?再說了,你這也是藝術創作,你何必那麼趕進度呢,又不是蓋房子。」
我拽了拽邵遠的病服,說:「你看看你自己,穿的什麼衣服。你是不是瘋了?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你這是要加速留下什麼,還是在加速帶走什麼?啊!」
苗雨瞳流著淚跑開了。我愣愣地站在那裡,眼前一片漆黑。我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陣雜亂的聲響,就好像一個男孩低低的呻|吟,他悶悶地哼了一聲,又一聲,然後那些哼聲忽然糾合在了一起,匯聚成一團黑壓壓的符號,它們在嘶叫,然後向我吞噬而來……
我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就又陷入了沉默。
我被她這一瞬間的變化弄得有點反應不過來,稀里糊塗地就說了句:「你難道不知道邵遠對你的感情?他今天住到醫院里,還不都是因為你?」
苗雨瞳突然冷漠地說了句:「放開我。」
「我當時不能夠明白,為什麼母親在屋子裡哭得那樣痛苦,他卻笑得如此開心。直到後來我的父親病死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和兩個弟弟,三個人交錯著哭著號著的時候,我才知道,哭,一點也不值得高興。所以在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淚流滿面,卻沒有哭出聲音。母親搖晃著我的肩膀哭叫著說:『你是咋看的弟弟啊,你是咋看的啊。』我說:『我們在河邊挖野雞菜,我沒注意,他滑下去撲騰了幾下就不動了……』
看見我發現了她,蘇弦微微笑了:「想什麼呢?那麼沉重的樣子。」
邵遠哈哈大笑了起來:「得了吧,你弄?誰九_九_藏_書不知道你連雞蛋都攪不明白呀。」
「當我醒來的時候,在眼睛還沒有睜開之前,我的耳朵首先被打開了。打開它們的是我母親撕心裂肺的哭號。這種哭號我好像在哪裡聽過——那好像是我小弟弟出生的那一年,母親難產,接生婆來到家裡,我父親抱著我的大弟弟,領著我站在屋外,我就聽到過我母親的那種哭號的聲音。那聲音持續了好一陣之後,我聽見了另外的一個清亮的哭聲。我父親躁動地來回在窗前踱了一陣,轉過身來捏了一把我的臉,亢奮地說:『生了,生了!』
我說:「你怎麼出來了呢?」
「因為謊言!」田乃剛也打斷了我,「那個叫謊言的東西才是魔鬼!它已經快把我憋瘋了你知道嗎?恐懼和謊言,糾纏了我整整一生!難道我可以去找警察傾訴嗎?」
「會計嘎巴著嘴,終於狠狠地跺了一下腳,轉身跑回了屋子。不大一會兒,我看見他用襖子裹著那個瓦罐,急匆匆地走了。我卻始終沒敢動彈,不知道過了多久,從肢體傳來的酥麻感讓我醒了過來,我緊繃的全身終於在舒了一口氣之後鬆軟了下來。直到這個時候,我才低下頭,看我的小弟弟。如果時間可以丈量的話,不知道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那段時間到底有多長。我捂住我小弟弟的嘴,再到放開的過程里,在我蒼白的大腦里反射的,可能只有那麼一瞬。可事實上,它卻是那麼的遙長,長到像一條漆黑的無邊的甬道,可以穿透誰的一生了,我的,他的?
她轉向我,突然間完全變換了一副表情,像個陌生人似的仰起頭,說:
「夠了!」沒有等田乃剛的話說完,我粗暴地打斷了他,我猛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手指幾乎挨到了他的鼻子,叫道:「你這個殺人犯!魔鬼!你殺了他不止一次!那時候你才多大啊,就知道要等一段時間,等屍體被河水泡得更腫脹嗎?更像被淹死的嗎?就為了你所謂的恐懼,你從背起他的那一刻就已經想好了的謊言?!你還是人嗎?!你為什麼要跑過來跟我說這些?懺悔?那你應該去找神父!我不想聽!你給我滾出……」
蘇弦說:「沒再鬧著要去畫畫了。」
人有的時候卷進一種情緒里的時候,只要走錯了第一步,就會逐漸地失去理性,就像被一股沒來由的血液推涌著似的,明明知道路線不對,卻還是會不由自主地進入到那種情緒中去,好像中了自己給自己的某種蠱惑。此時的我,就像一片漂在漩渦中間的葉子,一下子就打起旋兒來。
若不是小雅給我打電話,我還不知道邵遠住院了。當我聽到住院兩個字的時候,腦子嗡了一下。我一直害怕有這read.99csw.com麼一天出現,但又不敢去面對它,於是這些年來我都在進行一場自我欺瞞——就像一隻被四面八方黑洞洞的槍口指著的小鹿,卻閉上眼睛對自己說:我是自由的,安全的,森林如此美好,青草……
蘇弦也看了我一會兒,伸出手來,在我的頭頂上拽了一下,疼得我啊呀了一聲。她衝著陽光舉起一根白頭髮,說:「你看,你都快成小老頭了,頭頂好多白頭髮,鬢角上也有。別動,我給你拔掉。」
「夏微晨!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我是犯賤,被你拒絕,被你躲避了這麼多年。我漂泊了一路,還是忍不住回來找你,你還是不要我,但是你現在是在做什麼?替他打抱不平嗎?要把我送給他嗎?他為我做的這些,我不知道,難道因為不知道我就應該為此將自己交付給他嗎?那我呢?我為你做的那些,你也不知道,你為什麼卻可以在剛剛傷害我之後不久,就洒脫地和別人在一起,然後站在這裏質問我,教我該怎麼做?我真後悔這些年來的一切,我要把你刪掉!永遠!」
苗雨瞳一揮胳膊,擋開了我的手。這個動作讓我感覺血液瞬然地冷了一下,我開始有些自責,自從上次離開她的家之後,以現在的我們,已經不應該有這樣的舉止了。可是潛藏在內心裡面的習慣,讓我下意識地忘記了那些。
蘇弦假裝嘆了口氣,說:「哎,我看他也不是什麼好人呀,我好像上當啦。」
「可就在我透過木頭樁子的縫隙看見會計走出屋門,向馬廄邊走過來的時候,我的小弟弟輕輕地哼了一聲,他可能被我的胳膊勒得有點疼了。這麼多年以來,我的腦海里始終反覆地循環著他的那一聲輕哼,我無數次地用盡所有的神經去重新地聽辨它、審查它、判斷它,其實我是清楚的,那個聲音真的輕微得可以被風掩蓋、被會計的腳步聲遮蔽、甚至可以被我的呼吸聲淹沒,但是在當時的我聽來,它簡直是振聾發聵的。而這麼多年它在我的腦海裏面被重放的每一次,都像驚天巨響、像一團數目龐大的蒼蠅、像一塊被用力摩擦的尖叫的玻璃——
正說到這的時候,我忽然瞥見門口有個人影,待我回過頭去看的時候,那個人卻一轉身離開了。我拉了一下蘇弦的手,說:「你先在這看住這個瘋子藝術家,別讓他跑了。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
「你們在一起是不是很久了?」苗雨瞳終於緩緩地說了一句。
我說:「靠,我不行,不是還有蘇弦呢么。」
「你殺人了。」我表情冷漠地說,可是藏在桌子下面的手心裏,卻握了一大把濕漉漉的汗。「你是個殺人犯。」我補充了一句。
「最後我把他扔到河裡去了。九_九_藏_書」田乃剛說。
說著,他對我擠眉弄眼了幾下,「暗度陳倉啊?」
「唔……」田乃剛突然挪動了一下屁股,好像忽然被什麼擊中了似的,有些坐立不安地望了我一眼,「我們……我是說我們現在的談話,是僅限於心理師和病人之間的,是吧?」
田乃剛垂下了頭,將下頜頂在鎖骨的中間,像是從胸腔里發出聲音似的說:「因為我害怕。」他吞了一下口水,撇了撇嘴角,說:「我想不到別的辦法了。儘管當時我全身都篩糠似的在顫抖,站都站不穩,但是我還是哆嗦著把我弟弟背了起來。那時候天都已經黑了,在那種顏色的天光裏面,恐懼就變得更加巨大。我感覺周圍好像布滿了幾萬雙眼睛,它們都在死死地盯著我,發出一束束藍幽幽的光。我害怕極了,以至於不知道從哪裡生了那麼大力氣出來,我竟然奔跑了起來,一直跑到了村頭的河邊,一栽肩膀,我弟弟就撲通一聲跌進了那條黑黢黢的河裡……
我和蘇弦趕到病房的時候,小雅正在和邵遠拉扯。邵遠一甩開小雅的手,小雅就又使勁地拽住他,兩個人就像在玩一個擺脫和控制的遊戲。一見我進來,小雅趕忙說:「晨哥,你看他呀,拉都拉不住。」我問小雅:「這是幹什麼呢?」小雅說:「他要回那家公司畫畫。」我一聽就火了,上去一把扯開邵遠的手,叫道:「夠了!」
「隨便。」我忽然煩躁了起來,虛無地搪塞了一句。田乃剛所講的這個故事讓我的心情極端地複雜了起來,因為對他莫名的厭惡,使我聽到這個故事之後進一步地加劇了這種抗拒的心理。但是此時我們彼此的角色又限制了我,它就像一道討厭的鋼圈,緊緊地箍在了我的頭上,讓我稍微動一些念頭,就會頭痛。「說說你的彌天大謊。」我不情願地調整了一下心情說道。
「我真的被嚇傻了。」田乃剛說,「我從來沒有想象過,死亡會離自己那麼近,近得就在自己的懷裡。」
「我的小弟弟,在我的懷裡,臉龐已經變了顏色,通體冰涼,兩隻眼睛像被用力捏過的魚頭,幾乎突出了眼眶。他的嘴裏,漲滿了一把金燦燦的豆子。」
一說到他的壁畫,邵遠的眼睛放出光彩來:「我已經畫完15間了。不是我趕進度,這次真的很有感覺,你知道么,就好像那些構圖在多少年前就已經睡在了我的腦子裡一樣,一下子就可以拿出來,我很亢奮。」
蘇弦說:「邵遠睡了,我見你還沒有回來,就出來找你。你怎麼了?好像有什麼心事。」
「我沒有病,邵遠有!他就是因為有病,才暗戀了你那麼多年。你為了逃避我天南海北地走,而他為了追逐你,也天南海北地去,你知道嗎?這種https://read•99csw.com事兒不用誰告訴我,我用腳趾頭都能猜得到,結合一下你所去過的城市和時間,再看看他的,從他大學畢業到回到家鄉的這段過程,他是一路都跟著你的,直到你回來,他也回來了!」我幾乎有點歇斯底里,「他為什麼住院,為了給你的公司畫那些狗屁壁畫!他缺那點兒錢嗎?還不是奔了你去的?春節他都沒休息過,不然這次不會勞累過度休克住院。你難道就一點感覺都沒……」
「什麼叫暗度啊。」我伸手攬住了蘇弦的肩膀,「光明正大好不好?」
啪——隨著一聲脆響,我的臉火辣辣地疼。苗雨瞳揚起手,打了我一個耳光。
「剛才為什麼不進去?」我問了一句。她的肩膀晃了一下,向前邁了一步。「你這是怎麼了?」我跨步走到了她的面前。可是當我看見面前的苗雨瞳的時候,我的神經好像被一隻粗糙的大手攫住了。她沒有化妝,臉孔上布滿黯沉,兩隻眼睛下面有很深的黑眼圈,神色滿是落寞,很憔悴。「你病了?」我急忙伸出手去,摸她的額頭。
邵遠安靜了下來,眼神像陣風一樣掠過我的表情,微微笑道:「這次不是因為那個。我沒事兒,真的。」我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看了小雅一眼。邵遠明白了我的意思,淡淡地說了句:「她知道了。」小雅難過地瞥了一眼邵遠,沖我點了點頭:「前天他休克了一次。醫生說是勞累過度,還有點營養不良。不是那個……」
「這個時候被我按在懷中的小弟弟掙扎了起來,他的腿蹬踹了一下,我的心幾乎已經跳到了舌頭尖上。我屈起膝蓋,使勁地夾住了他的腿腳,然後用左手從口袋裡掏了一把黃豆,在迅速地張開右手的同時,塞進了他的嘴巴里,然後又死死地覆住了他的嘴巴。在這整個的過程里,我的眼睛一直沒有離開會計的身體,而腦海卻是一片空白的,我所有的動作,幾乎都是下意識的。我想我當時是天真地有了這樣的反射:小孩子,有了吃的,就會安靜了。而我的身體,卻像一條黑色的章魚一樣,死死地裹纏住了他。
「當時,看著我弟弟像一隻裝滿了棉花的麻袋一樣半浮在水面的時候,我忽然覺得他變得輕盈了起來。真的,就算是餓得最厲害的時候,他也沒有這樣輕盈過,他簡直就像是一堆羽毛,在河灣水緩的地方,甚至彷彿在打著旋兒。
苗雨瞳抬起頭來,用她那雙濕潤的眼睛定定地望著我:「你會對我說謊嗎?」
「因為我?你有病吧?」苗雨瞳提高了聲音。
「你他媽再不出去,我就幫你找警察!」我一把抓起電話,將食指按在了1字鍵上。
「你——」
「我為什麼要去看他?而你又憑什麼質問我呢?」
「這就是我的彌天大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