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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蘇弦聽完我的話之後,一直沉默著。我這才意識到剛才自己所說的一番話,或許在她聽來,完全可以將苗雨瞳的名字換成蘇弦。我心中一凜,連忙說:「但是我和你之間不是這樣的,剛才我說的那些……」
初敏敏終於說話:「你變了。」
初敏敏也不含糊:「有啊,它是我姐嘛。」
蘇弦哈哈地笑了起來:「我又不一樣啦!我這次變成詩人啦!」
初敏敏可能沒想到我會有這樣的反應,失神地愣了一下,才又嚶嚶地哭了起來:「還好我運氣好,當時正好有輛110巡邏車從街口那邊開了過來,他一看見警燈在閃就慌了,惡狠狠地用手指指著我點了幾下,然後就轉身跑了。」
要麼是聽到了我說話,要麼就是他早就瞄到了,反正就在我剛說完「穿這麼短的裙子」的時候,隔壁桌有一個兄弟的筷子也啪嗒一下掉在了地上。他彎下腰低頭撿筷子的時候,貌似很自然地把腦袋朝水平方向掃視了過來。我側臉一看,感覺這兄弟好像有點眼熟,但是實在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了。
我看了看蘇弦:「你聽到了沒?他好像說了句奢侈啥啥?」
「呃……我,我可能吃多了。」許是受了她的感染,我忽然也覺得剛才的調侃有點和以前接觸她的時候不一樣了。我的心裏竟然也有了那麼一絲落寞,好像忽然之間看見了一個陌生的自己一般。
我努力地忍住眼淚,愣愣地說:「蘇弦,你說,你了解我么?」
「美女,你上次打了石膏的胳膊恢復得挺快呀,在哪買的黑玉斷續膏啊?下次給我捎兩盒行不?」我一邊剔著牙,一邊揶揄初敏敏,「後備廂里又有新放進去的田雞了不?去抓來兩隻煮煮嘛。」
「因為你們是姦夫淫|婦!」突然,一個聲音從我座位後面炸雷似的響起,不由得把我嚇得一哆嗦,筷子都掉地上了。我回頭一看,初敏敏正抬起一條腿,一腳踩在了我的椅子邊兒上:「你們太過分了吧?兩個人叫了三份鍋底,也不叫我一聲?我看你們不僅奢侈淫|盪,而且還壞了心腸!」
我說:「你看,又來!」
田乃剛再一次打來電話預約了我的時候,我直接跑到了老梁的辦公室,說我要請假。老梁沒同意,說:「你腰不酸腿不疼,上樓也挺有勁兒的,年也過完了,中秋節還沒到。你又沒說出來有什麼非辦不可的事情,請什麼假啊?」
「好!豬骨頭酸菜魚麻辣火鍋一起上!」
「啥?」我愣了一下,沒鬧明白。
我們倆哄了好半天,初敏敏才抽抽噎噎地說:「你還、嗚……你還拿那件事、那件事挖苦我。他們、他們又威脅我了……」
蘇弦說:「是擔心邵遠嗎?」
「是謊言。我對read•99csw.com她,也對自己,撒的彌天大謊。」我黯然地說。
蘇弦倒是沒介意,給初敏敏倒了一杯熱茶,說:「敏敏冷不冷呀,穿那麼少。」
我深吸了一口氣,把上次在舊天堂酒吧和苗雨瞳見面,然後子夜時分在她家裡發生的一切,以及剛才在住院部門口和苗雨瞳的對話,還有田乃剛給我講的那個故事,全部對蘇弦講了一遍。
聽了我這句話,初敏敏臉上哭泣的表情一下子就消失了。她竟然還對我笑了笑,點著頭嗯了一聲,說:「就是這樣的。最開始的時候,你就這樣對我的。幹嗎要總是對我吼,還用那樣的語氣挖苦我。」
我鬆開懷抱,扶著她的肩膀,把她的臉轉到我的面前,說:「那你……」
蘇弦咯咯地笑了:「校長多好呀,我才不跟別人跑呢,天天跟你混。等你每天收齊了學生們的學費,咱們倆就去吃火鍋,今天吃麻辣火鍋,明天吃酸菜魚火鍋,後天吃豬骨頭火鍋,然後我們就找到生活的真諦啦!」說著,她用拇指和食指勾成一個圈,放在左眼眶上,學著小豬的樣子哼哼了兩聲,又嘿嘿地傻笑了一陣。
這時候的初敏敏輕輕地哼了一聲,一咧嘴,居然哭了起來。也不知道她的眼淚是從哪兒來的,一下子像斷線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這下可把蘇弦緊張壞了,她趕緊攬住初敏敏的肩膀,連聲地問她怎麼了。我也吃了一驚,萬分悔恨地想自己剛才是不是說得有點兒過了,也趕緊陪不是安慰她。
蘇弦撓了撓頭:「好像說,淫|盪?」
我拉了一把初敏敏,說:「你總是逮同一個人折磨幹嗎呀?」
初敏敏的敘述讓我聽得有點膽顫心驚,她說就在前天的晚上,她和幾個朋友們去加州紅夜場蒲吧,結果又碰見了上次的那幫人。這次他們異常野蠻,那個叫鋒哥的傢伙一看見初敏敏,就徑直走上前去,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使勁地往外面拖她。初敏敏的朋友們想去攔,跟著鋒哥的幾個男的就兇狠地推了他們幾下,有一個還飛起一腳踹倒了初敏敏的一個男性朋友,然後叫道:都他媽給我滾一邊兒去!誰敢再動彈就弄死誰,聽見沒有?
蘇弦趕忙向我使了個息事寧人的眼神,然後對初敏敏說:「好啦好啦,你們倆一來就鬥嘴,一來就鬥嘴,好好吃火鍋行不?」雖然都是相同的句式,但是蘇弦對初敏敏說的,顯然完全是另外一種安撫和哄她的語氣。我心裏恨恨地想:看來這位二小姐在家裡是個混不吝的主兒,被爹媽和大姐慣壞了。
就在那大哥再次彎下腰去撿筷子的時候,初敏敏忽然一轉身,用雙腿對著他,很大聲地說道:「用不用九_九_藏_書張開腿給你看看!一次次地玩兒筷子,有意思嗎?」
「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對我多專註,多認真,可是現在居然油腔滑調起來了。」初敏敏的語氣里竟然有了一縷落寞。
我搖了搖頭:「還記得我和你說過,我們小的時候和苗雨瞳之間的事嗎?」
聽到這裏我的身子一下緊繃了起來:「那王八蛋怎麼你了?!」
蘇弦啜泣著低下頭,在眼角抹了幾下,又用紙巾擦了擦鼻子。其實在這個時候,我忽略了兩個細節:一個是初敏敏的臉微微地紅了,另一個就是剛才初敏敏說完「告訴你,你還能保護我是怎麼的」那句話的時候,蘇弦的眼睛里好像忽然有一股神色,像被大風卷過的蠟燭一樣,刷地一下熄滅了。但是還沒等我往下細想,就聽見隔壁桌大哥的筷子啪嗒一下,又掉在了地上。
我對自顧自坐下的初敏敏說:「你怎麼知道我們在這兒呢?」
蘇弦沒有動,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安靜地說:「不了解。」
「一想到苗雨瞳,我就開始質疑自己,我真的不知道對於她,我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我甚至懷疑自己病了,是那種粗鄙的、膚淺的,而又十分狹隘的心理疾病。」我抹了一下唇角說,「我記得當初給你講我們少年時的故事之後,你對說我,這就是你們男人虛偽的完美主義。這句話一直盤盈在我的腦海里,以至於我每次想起來的時候,都無比地厭惡我自己。我甚至翻了很多心理學書籍,想給自己找一個診斷,但是都沒有找到。直到我聽了田乃剛的故事。」
「行啊,去了趟韓國,回來竟然會押韻了。看來這幫傢伙把咱們的語言文化也偷去了不少啊!」我伸手推了推她踩在我凳子上的高跟長靴,「我說美女,你能不能把腿放下?大冬天的,穿這麼短的裙子,還抬什麼抬啊?你嫌不嫌冷無所謂,照顧一下別人的感受好不?」
要不是橫空殺出個初敏敏,這頓火鍋絕對會吃得我終身難忘、感動涕零(辣的),因為我和蘇弦真的把豬骨頭、酸菜魚、麻辣鴛鴦三種火鍋一起上了。服務員疑惑地反覆向我確認了三次:「就你們兩位嗎?就你們兩位嗎?就你們……」我和蘇弦不約而同地朝他伸出了一個v的手勢,異口同聲地說:
「我我我!」我好像漫畫里的怪獸被打疼了之後發出嗷嗷嗷的三聲一樣,連說了三個我。
我被她噎得差點兒嘎地一下抽了。看了一眼蘇弦,沒敢再吱聲。
酒吧的保安好像也很懼怕這些人,所以當鋒哥抓著初敏敏的胳膊往外走的時候,保安們都沒敢管一下。初敏敏被一個高大的男人拽著,根本掙脫不開,就被他拉到了酒吧九-九-藏-書旁邊的一條行人稀少的小窄街上,然後使勁一推,就把初敏敏抵在了牆上。鋒哥把嘴上的煙頭揪下來往地上一摔,用腳使勁碾了幾下,然後惡狠狠地對初敏敏說:我告訴過你,我會讓你知道我到底是個什麼樣的角色。今天鋒哥我心情不好,別看這是大街上,我他媽就敢在這兒辦了你!說著,他一隻手抓著初敏敏的肩膀,另一隻手就去解腰帶。
我一下子就想起來了!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愛她的,並且那是一種長久的愛,從情竇初開的年紀,一直到她消失於我的世界之後。可是田乃剛的故事讓我發現,我錯了。我還是一樣的粗鄙、膚淺、狹隘,而且還多了一條——自欺欺人。自欺是愚蠢的,而欺人,卻是無恥的。那根本不是愛,只是一種自我催眠的臆想和想象,在沒有獲得的時候,就將之想象得純潔而堅固,潛意識反覆地告訴自己:夏微晨是多麼地愛苗雨瞳啊。而當我看見她和邵遠的親吻,並且想象出苗雨瞳和許多別的男生親吻、擁抱,甚至撫摸的畫面之後,那種在我的心裏自導自演的愛情電影,就如同被爆破的大樓一樣,轟然間坍塌了——因為它沒有按照我的劇本來。我的謊言和田乃剛的謊言沒有什麼區別,他殺了弟弟一次,又炮製了淹死的假象,然後他騙自己說那是因為恐懼;我摧毀了自己臆想的電影、編排的所謂愛情,然後也謀殺了苗雨瞳對我的感情,然後我騙自己說,我不知道答案,我可能是病了。」
「幹嗎呀?!像老區人民見了解放軍似的,捏疼我啦!」蘇弦叫了一聲。
蘇弦嗯了一聲,等我繼續。
「但是我會用餘生的時間慢慢地去了解。」沒等我說完,蘇弦用水一樣的眼睛認真地望著我說,「我記得有本書上說,男人和女人其實都不清楚愛情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等到他們都白髮蒼蒼的時候,就會輕而易舉地在牽著的手和漫長的歲月里找到答案。」
初敏敏說:「我聞到味兒了。」
我一把攬住蘇弦,把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一閉眼,淚水就掉了下來。蘇弦感覺到了我的變化,她輕輕地把頭枕在我的胸前,環抱住我的腰,一隻手輕輕地拍著我。
在一旁聽得臉色早就變了的蘇弦這才咿地一聲出了口長氣,緊接著嘩啦一下子也哭了起來。和初敏敏的哭泣不同,蘇弦是真被嚇壞了。她抱著初敏敏的肩膀嗚嗚地一邊抹眼淚一邊說:「你怎麼沒跟我說過啊,多危險啊,你以後太晚了不出去玩了行不行啊?就算出去你也告訴我一下去哪兒了好不好?你要是真出了什麼事,我怎麼和爸爸媽媽交代啊……」
我捉弄她說:「你和德國黑背有親戚嗎?」
那個兄弟瓮九*九*藏*書聲瓮氣地說:「我咋的了啊我……」
「魚丸粗面號戰艦,出發!」蘇弦像動感超人似的大手一揮。
當我正準備以一副無賴的姿勢奪門而出的時候,老梁在身後慢悠悠地說了句:「干我們這行的,最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逃避。」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就像一頭銜著幾根細草莖的老黃牛,漫不經心地甩著尾巴,同時駕輕就熟而又不露聲色地啪地一下,拍死了屁股上的一隻傻牛虻。我像一隻鴕鳥牌的牛虻一樣開著車,直接往師傅家裡去。我知道我就是在逃避,田乃剛僅用了兩次的對話,就輕而易舉地擊潰了我。
我揉著腦袋往後一閃身,說:「別拔別拔,滄桑點總比『地中海』強啊,到時候拔得跟麥兜的校長似的,你還不得跟別人跑了。」
我胡攪蠻纏:「那就請產假!」老梁說:「那你先回你房間去把衣服脫了檢查檢查。據我觀察,你恐怕沒有這個功能和儀器。」我說:「反正請也得請,不請也得請。你不給假我就曠工。」
這下可把我惹生氣了:「幹什麼你?一來就鬧,一來就鬧!」
她這次的語氣,竟然有了一絲撒嬌的成分。我覺得她真是一個沒怎麼長大的小孩子,出於對蘇弦的感情,此時對於初敏敏,我的心中也升起了幾分憐愛。於是我伸出手在她的頭髮上揉了兩下,說:「好了,以後我不吼你了。有驚無險,有驚無險,看把你姐嚇的。」說著,我又隔著初敏敏拉住了蘇弦的手,安慰她說:「沒事兒了,快擦擦眼淚。」
我很明顯地感覺到了初敏敏語氣里的冰冷,我忽然回憶起來先前她們之間的那幾次對話和情景,儘管蘇弦對初敏敏很緊張也很關切,但是好像初敏敏對她的姐姐並不怎麼親密,相反倒是有一些抵觸和漠然的情緒。但是想到這次她遭遇的危險,我還是表情凝重地對她說了句:「現在社會上挺亂的,尤其是那種場所,還是少去的好。我們會擔心你的。」
初敏敏咦了一聲:「什麼呀?我以前折磨過他嗎?我不認識他呀?」
「就就就兩位!」服務生好像被閃光燈晃到了似的,腦袋往後一閃,眯縫了幾下眼睛,轉身下單去了。他還沒走遠的時候,和另外一個來上菜的服務生擦肩而過,我隱約聽見他好像用了一副杜甫的語氣,憂國憂民地對他的同事小聲嘟囔了一句:「奢侈淫|盪。」
蘇弦說:「那麼你就也要和我一樣,慢慢地去了解我呀。」
被她盯了好一會兒,我有點坐立不安了,於是心虛地自己鋪台階自己下地胡扯道:「哎呀,吃得好熱哦……」
我說:「你就不想問問,我剛才在這裏想什麼嗎?」
我擺擺手:「不是不是,自從你和我在一起之後,你就和以九_九_藏_書前又不一樣了。」
我心想,搞什麼飛機啊,吃頓火鍋而已,初敏敏搗亂也就算了,怎麼還次次都能碰見這位大哥被他女朋友扇大嘴巴piapia地配合我們呢!
剛才還邊哭邊訴說的初敏敏聽了蘇弦的話,好像並沒有什麼感覺,反倒是停止了哭泣,滿不在乎地對她姐姐說:「告訴你,你還能保護我是怎麼的?」
讓我意外的是,初敏敏沒有反擊我,而是別過頭來靜靜地看著我的臉。她的目光讓我有點不自在,那種感覺就像是我騙她說死海里有一種很好吃的魚,而她真的飛過去捕捉,發現被耍之後再次回來了似的。
旁邊的幾桌人顯然是聽到了這句話,哄地一聲笑開了鍋。結果我再一次聽到了啪啪兩聲熟悉而果決的大耳光,大哥的女朋友惱羞成怒地罵道:「你他媽的丟人都丟到火鍋里去了!」說完她一甩手,轉身就往外走。大哥趕忙一邊追一邊瓮聲瓮氣地喊:「哎——呀,我真——這次真是筷子自己掉的啊!」
我們倆再一次不約而同地「嘶——」了一聲,四目相對:「怎麼就淫|盪了呢?」
初敏敏也不示弱:「你幹什麼?一來就吼,一來就吼!」
我端詳了她好一會兒,才說:「我怎麼感覺你又不一樣了?」
我強忍著怒氣悶頭大嚼大吃起來,完全是一副狂風暴雨的架勢,好像把對初敏敏的惱恨都發泄在了青菜和肥牛們的身上。記得好像有哪個女作家在她的小說里說過,女人最善於用吃東西來發泄煩躁、排解空虛、驅趕悲傷,而且吃也是一種最好的鎮靜劑。我覺得這句話說得靠譜,並且對男人也十分適用。因為我狂掃了一陣之後,對初敏敏就不那麼痛恨了。
我無法承受。
我一把抓住了蘇弦的手,緊緊地握在掌心裏,嗓子里好像哽住了無數的漢字,卻一個也說不出來。
讓我沒有意料到的是,初敏敏竟然一揚手,把那杯裝滿熱茶的杯子一下扣在了桌子上。杯子里的茶水嘩啦一下濺了蘇弦一身,而初敏敏卻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拿起杯子,一會兒翻過來,一會兒又扣下去。
「你你你,你請我吃火鍋!」蘇弦掙開我的手,揪住我頭頂的幾根白頭髮說道。
蘇弦也認真地端詳了我一陣,說:「嗯,是哦,有蹊蹺,有蹊蹺。」
看到這些,我的心忽然被一股滿滿的酸澀充斥了,眼睛也一下酸脹起來。
「我相信。」蘇弦抿著嘴唇,抬起頭,目光筆直地看著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不會把自己轉換進你的敘述里。我相信你和我之間不是這樣的,而且我也知道,我的『相信』是真實的,不是自欺,也不是欺人。」
等他拿著筷子直起身子的時候,我聽見了啪的一聲清脆而熟悉的耳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