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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我沒有心情去聽這些,我只知道,現在的問題都指向了同一個人,我少年時的夥伴,我曾經自以為愛過的女人,苗雨瞳。一直沒有說話的師傅沉默了許久,才皺著眉頭對我說了一句:「苗苗這孩子,不對。」
「紙條?」我忽然想到了什麼,「對了!紙條!前段時間,我有一個女性咨客受到過幾個流氓的恐嚇,有人對她的剎車做了手腳,險些釀成事故。他們還跟蹤她,撞傷了她,最後送給了她一張紙條,上面只寫了幾個字:這隻是開始!」
師傅說:「她太淘!什麼都敢幹,小姑娘家,沒點兒矜持還行?」
師傅眼睛一瞪:「我是警察!」
師母說:「想吃啥?說。我給你做。不用管他,好幾天沒在家吃了。」
韓子東尷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例行公事。」
「報了,你們可以去查。」苗雨瞳說,「我住在江北區秀水路……哦對了,這些你們應該知道。到現在也沒破案。」
看到那份名單的時候,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當我在會議室的監控錄像里看到苗雨瞳的時候,我整個人忽然有了一種癱軟的感覺。因為只是調查取證,所以警察將她安排在了會議室里了解情況。同時在另外一間房間進行調查詢問的,就是那個叫做陳雅漾的女人。我使勁地睜大眼睛豎起耳朵,死死地盯著監控屏幕。
苗雨瞳說:「剛買沒多久就丟了。就在家丟的。有人入室盜竊。我同時還丟了一部索尼的dv,兩隻手錶,一條白金項鏈,一個玉鐲,一部分現金,大概有六千多吧,還有一些衣服,包括內衣。」
旁邊的師母被嚇了一哆嗦,趕忙來攔:「幹嗎呀?孩子下午剛回來,你又要拘留他啊!」
韓子東使勁地哼了一聲:「上一邊兒去。」
師傅說:「反正你少學她。」
韓子東說:「報案了嗎?」
師母笑了:「警察還能管小孩子過家家?」師母摸了摸我的腦袋,「別理他,我看苗苗挺好的,脆生生的。我和苗苗她媽早就商量過了,以後讓她給你做媳婦兒。」
年少的那些情節早已經遠去,像一片打著冷戰的樹葉,飄進秋天的河流里,就小船一樣地流走了。所以在師傅說「苗苗這孩子,不對」的時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那個畫面。儘管後來師母辦了病退之後,搬到了城郊的平房裡,邵遠離開了他爺爺家,回到父母身邊,也搬離了光機所大院,但是苗雨瞳仍然會經常找我玩,我們三個人之間並沒有中斷聯絡。可以說,師傅也算是看著她長大的。
師傅搖了搖頭:沒有進展。我說:聽說在調查什麼包的線索?他這才好像想起什麼似的說:對了,https://read.99csw.com你說過施秋婷去你那裡的時候,背過一個gucci的包?
我說:對,好像還是限量版的。
韓子東說:「你們公司有這麼高的員工福利?」
就在這時,開挖掘機的司機發現了我們,他一邊沖我們喊,一邊跑了過來。他跑到車子下面大叫:「快下來!誰家的小孩這麼淘,這能隨便爬嗎?下來!」這時候我的腿已經有點吃不住勁兒了,稍微一哆嗦,一下子掉了下來,屁股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疼得我直接就哭了。而苗雨瞳卻還在鏟子里,她不但不下來,反而還站了起來,像個討人厭的小妖精似的,對司機扮鬼臉:「來呀來呀,你來呀!」後來苗雨瞳被跳進駕駛室的司機遙控著鏟子放下來的時候,她還在裏面蹦躂,一邊跳還一邊叫:「太好玩兒啦,真好玩兒!」
我怒沖沖地瞪了他一眼:「你說了算啊?」
韓子東說:「我看目前只能把苗雨瞳家失竊的案子先拿過來,看看能不能從其它的失竊物品下手,比如她所說的dv和首飾,找到那些東西的流向,就能順藤摸瓜查到跟這個包有關的線索。但是到底是誰把那些衣服、手錶、包給施秋婷的,又為什麼要給她那些東西?施秋婷換裝這個細節,到底有什麼用意?這一點我真想不明白。」
剛入行的時候,我曾經問過老梁,作為心理諮詢師,我們究竟是個什麼角色?老梁當時給我打了個比喻,他說咱們就像一把剪刀,剪開別人包裹秘密的膽囊,然後把它裏面的結石給取出來,再縫上。高級的剪刀,剪的時候不疼,縫得也天衣無縫;中級的剪刀,剪的時候有痛感,縫的時候麻|醉|葯過勁兒了;下級的剪刀,剪得不好,取得不凈,也縫不上。可是我覺得現在,我自己已經是一把鏽蝕了的剪刀了。
當警察將案子的基本情況對她敘述了一遍之後,陳雅漾竟然嚇得哇哇地哭了起來,當著警察的面,把家裡翻了個底朝天,但是還是沒找到。到了警隊,陳雅漾更是臉色都白了。據辦案的女警趙姐說,當時她打了不下五十個電話,挨個問有沒有人見過她的那款包。直到最後,她的一個女性朋友才說,她們有一次在酒吧玩兒,當時這個朋友羡慕地說陳雅漾的包很漂亮,陳雅漾想都沒想就扔給了她,說:送你了。
「還有——」韓子東說,「我們是不是還應該在那個畫著問號的白紙片上想一想?我還是堅持我當初的觀點,本案和前幾宗在死者身上刻字的案子太相似了!」
我有些心疼地說他,您這麼大歲數了,少吃那些,至少也叫個蓋澆飯。師傅沒搭理我。
韓子東read.99csw.com說:「剛才我已經和你說明了基本情況,請你配合我們的工作,你能告訴我你的那款限量版的gucci包,現在在哪兒嗎?」
師母很高興:「回來住好哇!你那屋我天天都給你打掃,不潮。」
苗雨瞳不耐煩地說:「韓警官,不用我說得那麼明白吧?」
師傅說:「子東說的可行,先把失竊案接過來。另外苗雨瞳這邊,有必要跟一下,我仍然覺得她今天的表現有點不太對勁。」
也許我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有了男性的自尊心的,我覺得說什麼也不能讓一個小姑娘瞧不起,於是就也跟著苗雨瞳往上爬。只有邵遠一個人流著兩行清鼻涕,在履帶旁一邊繞一邊叫:「哎呀你們下來吧,大人看見會罵我們的。下來呀……」可是我們倆誰也沒聽他的,都繼續往上爬。但是我剛爬到鏟臂的一半,就有點害怕了,嚇得像個樹袋熊似的夾在那裡,不敢動彈。而苗雨瞳已經跳到了鏟斗子里。
我對師傅說我請了長假,想休息一段時間,問他看看我是否能在警隊幫點什麼忙,哪怕是整理資料和卷宗也可以。韓子東不知道什麼時候湊了過來,說:「那些活還用你干?趕緊找你的弗洛伊德去得了,別跟著添亂。」
很快,我就在官方網站上找到了那款包。這是一款全球限量版,在大中華地區也有配給。本市的gucci專賣店是本省的旗艦店,正好趕上這個店開業四周年,它得到了五隻。這樣一來,範圍就更進一步地縮小了。這是只有vip會員才有申購資格的款式,而且需要提前預訂。既然如此,只需要查到購買這款包的所有會員的資料,對於整個案情就將是個重大的突破。師傅讓我反覆地一再確認之後,在場的警員們都露出了興奮的笑容。
第二天中午,那五隻包的購買者身份信息就拿到了,調查也隨即迅速地展開。這種調查其實是最簡單的:只需要讓這五個購買者,將自己的那款限量包拿出來就可以了。因為每款包都有唯一的身份識別編號,在這一點上,是無法造假的。還沒有到傍晚時分,就有三個人拿出了自己的包,經過驗證,被排除了嫌疑。沒有拿出來的還有兩個人,一個叫陳雅漾,另外一個,叫苗雨瞳。
師傅是回來換衣服的,他說這幾天都沒有換襯衣襯褲,今天去開會,宣傳科有個女孩子說他身上有汽車尾氣的味道。我給師傅燒了水,他洗了個澡,換了身衣服,點了一根煙。師母說他:還不睡一會,又抽又抽。師傅說不睡了,他揚了揚手中的半根煙,說抽完就走。我小心翼翼地問他:案子有眉目了嗎?
師母這時候用九*九*藏*書筷子敲了師傅的手一下:「小孩兒的事你也管。」
我說:「什麼是矜持?」
我九歲的那年,還住在光機所的家屬大院,那個有四棟樓的大院地勢比較窪,一下雨就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水坑。有一天所里拉了幾車土過來,雇了一輛挖掘機,要將院子墊高一點兒。中午工人們休息的時候,我和邵遠還有苗雨瞳,一起跑到挖掘機那去玩。在那個建設還不算頻繁的年代,挖掘機對於我們小孩子來說,還是個挺新鮮的玩意兒。我們三個好奇地圍著它繞來繞去。
師傅把煙頭往地上一扔,說:「跟我去隊里。」
我眼眶一熱,捧住她的皺紋交錯的臉說:「媽,我這幾天回來住。」
「你們誰敢爬到那個鏟子裡頭去?」我和邵遠抬頭看了看,都沒吭聲。苗雨瞳生氣地數落了一句:「沒出息的毛毛蟲!看我上去!」說著,她就往上爬。
在粟陵縣東郊的一處油菜田邊上,辦案刑警找到了幾件被焚燒過的衣服殘骸,一塊女士腕表,和一個金屬質地的gucci標牌。現場收集到的物品被焚毀得情況比較嚴重,除了有金屬成分的腕表和標牌之外,其它的衣物都已經面目全非了。但是這樣的幾件東西出現在農田邊上,而且被人為地焚燒過,顯然不那麼單純。辦案刑警根據當初我的敘述,懷疑這很有可能是施秋婷見我時的穿著。
韓子東看了她一會兒,說:「我們調查了你的財務情況,你能解釋一下以你的收入,怎麼會買那麼貴的包嗎?而且,你還是gucci的vip會員?」
可能在出廠的時候,我就不是個合格品,甚至再往前說,還是在做鐵的時候,我就不是塊好鐵。我帶著微銹,誤打誤撞地進了剪刀廠,在被生產成剪刀的樣子的時候,師傅的打磨暫時遮蓋了我的銹跡,然後還在運輸到百貨商店的階段,那些銹就已經萌發了起來。直到去剪別人的膽囊的時候,我才發現,我這把剪刀不但鈍,而且渾身上下都已銹跡斑斑了。病人的結石照亮了我污濁的銹跡,它們多像孿生的一對。
「我也想不通。」我說,「施秋婷為什麼要用假名字去找心理諮詢,又為什麼要給我講那麼一個假故事?以她的身份和職業來看,無論如何,我也猜不到她到底有什麼動機。就算是無聊,也不至於玩兒到這個地步吧?何況,她就那麼無聊嗎?」
韓子東說:「什麼時候丟的,在哪兒丟的?」
苗雨瞳冷哼了一聲,然後一扭頭:「我老闆送的。」
韓子東回到監控室后沒有說話,只是無奈地對師傅聳了一下肩膀。而與此同時,另外一邊對陳雅漾的詢問也結束了。起先調查到陳九九藏書雅漾的時候,她根本想不起來自己是否買過那款包,後來在警察給她看了她的消費記錄和vip的記載信息后,她才恍然地記起自己確實是買過,但是那個包現在在哪兒,她完全想不起來了。
後來陳雅漾的朋友都拿著包趕過來了,她還是沒想起來,但總算是止住了哭,不停地對趙姐說:你看,在呢在呢,我送人的東西太多了,真是記不清了。趙姐跟我們講的時候,一邊講一邊吐舌頭:有錢的我見過,這麼有錢的還真是沒見過。她家,光是鞋子就擺滿了一整個房間!衣服有好幾個衣櫃,包包堆得跟小山似的,把我都給嚇傻了。十幾萬買個包,說送人隨手就送了。你說同樣是女人,怎麼差這麼多啊……
師母說:「我也不知道,上次子東過來時他們說話我聽了幾句,好像說在查什麼包的線索?哦對對,哭泣包。」
我從小就怕他這樣,有點結巴地說:「我,我忘了……」
他就像一個有經驗的農夫,而我則是貓在土壤裏面的一隻盲蚯蚓,他用他的神態舉止表情動作,和那些恰到好處地與我心中一直自我欺瞞的某些秘密所重合的故事,一鏟一鏟地刨向我。還有在謀殺案中死去的妓|女施秋婷,在臨死之前最後的時間里向我扔下一個假故事的lisa,如果這是兩個人,那麼她們能否在地獄或者天堂重疊?所有的一切,都讓我有了一種厭倦感。
師傅是凌晨四點多才回來的。晚上我和師母吃完飯,陪她看了一會兒電視,她就睡下了。我回到西屋躺下后一直沒睡,亂七八糟地想了許多事。師傅剛進院子大門,我就穿上衣服起來了,等我走出屋子,師母已經提著師傅的包和他一起走了進來。作為警察的妻子,老人家這半生早就習慣了丈夫的晚歸,她甚至能在師傅的自行車離家門還有幾十米的時候,就判斷出是不是他。一向嚴肅的師傅說過一個玩笑,他說師母的聽覺絕對比搜爆犬還厲害。
師傅沉默了一會兒,說:「過來也好。上次我跟上級請示過了,上級也同意微晨以心理專家的身份參与進來,有限制的參与吧。」
聽到他們這段對話的時候,我的腦海中忽然刷地一下慘白起來,緊接著許多零散的畫面閃爍起來。我想到了火鍋店,想到了田乃剛,想到了第一次見到田乃剛和剛回到家鄉的苗雨瞳那天,在火鍋店裡面我不經意地捕捉到的田乃剛看苗雨瞳時的那個細微的眼神。儘管當時我不願意往那個方面去想,但是那個讓人反感而噁心的眼神,卻一直沒有從我的心裏面消失過。而苗雨瞳今天的話,終於證實了一切。
我問:「那案子有進展了?」
韓子東說:「我覺得九_九_藏_書有必要。」
我看著師傅都被氣得要吹鬍子瞪眼了,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不知道當時那個司機是怎麼想的,停車的時候,挖掘臂是揚起來的,巨大的鏟子懸在半空中,像個鋼鐵怪物。我們三個玩摸了一會兒,苗雨瞳問我倆:
我受不了他那副軟綿綿的架勢,受不了自己內心中黑暗的泥土被他翻開。
苗雨瞳抵觸地瞥了韓子東一眼:「這個也需要解釋嗎?」
師傅不耐煩地說:「你個老太太瞎攙和什麼,問他點情況。」說完拉起我就走。
本市只有一家gucci專賣店,作為一個國際性的奢侈品牌,相對來說銷售情況應該比較容易掌握。刑警們本想從這一線索打開突破口,但是面對已經進駐本市四年之久的專賣店和龐大的銷售記錄,無異於大海撈針,根本無從查起。我和師傅說當天施秋婷背的是一款限量版的包的時候,相當於一下子縮小了範圍,所以在警隊里,師傅問我是否還能回憶起那個包是哪種款式。我說完全可以,只要到他們的網站上去看,我就能指出來。
我回到家的時候,師母正在拆被套。見我進屋,她的臉上一下放出光來,一盤腿從床上下來,摸了摸我的臉說:「咋這個時候回來了?吃飯了沒?晚飯還沒有做呢,都是中午剩的,我給你熱去?這小臉兒咋灰突突的啊?你說你連個飯也不會做,自己在外頭住哪能照顧好身子啊。」
師傅突然騰地一下站了起來:「限量版?你上次怎麼沒說?」
我笑了:「媽,咱倆去買菜呀?晚上做點好吃的,我陪師傅喝點。」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那叫gucci,是個名牌。」
苗雨瞳抹了一下頭髮:「丟了。」
我說:「為什麼不能跟她玩?」
我問師傅為什麼說她不對,師傅只回答了我四個字:「太乾脆了。」我基本相信師傅這個判斷,不僅僅因為他是個辦案多年的老警察,就像他熟悉我的脾氣和秉性一樣,我相信他對苗雨瞳的了解,並不少於對我的。但是師傅還是說,這隻是他的一種直覺,沒什麼根據。一時間,剛出現起色的線索,再次中斷了。
師傅看到我之後,並沒有像師母那麼激動,而是好像很不意外地哼了一句,回來了。我說嗯,他便再沒言語。進了屋,師母問他吃沒吃飯,他說吃過了,老三樣。我知道師傅說的那老三樣,是泡麵、榨菜、滷雞蛋。這幾乎是警隊里每個人的老三樣,是比快餐還要快的方便食品,一撕開包裝,就能食用。
我挑了挑眉毛,瞥了韓子東一眼,說:「韓同志,以後多向您學習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師傅跟我說:「苗苗那丫頭太男孩子氣,你以後別老跟她玩。」